“丟不丟人?一方尊主,給晚輩護道被護道人揪出來,從古至今你是頭一個。”
“本尊哪兒知道他這么機警,他到底怎么發現我的?”
“不遠遠盯著,往人家跟前湊,樓里面就你屁股扭的騷氣,他不看你看誰?”
“扭…誰說的?我哪兒扭了…”
湖畔柳林里,花簪少婦眼神微惱,無聲自言自語,低頭看向自己的細腰豐臀。
略微琢磨,覺得被左凌泉發現,可能是在左凌泉身邊晃悠太多,都眼熟了。
碎碎念片刻后,花簪婦人抬眼看向湖岸——一襲公子袍的年輕劍俠,抱著一摞雜書,和兩個姑娘有說有笑地走向落腳的水榭:
“左公子,你怎么買這些在修行雛鳥的東西?我以前買過,完全是亂寫,把這玩意當真,別說當仙君,離開山門不出三里地,就得因為走路太囂張被人打死…”
“走路和團子一樣?”
“對對對,左搖右擺邁著八字步…”
“嘰?”
跟在后面走路的鳥鳥腳步一頓。
花簪少婦打量幾眼,沒有再跟著回落腳之處,獨自在春潮湖畔閑逛,排解‘老祖出山、一事無成’的煩悶。
來回踱步良久,花簪少婦心中煩悶未消,倒是發現湖面極遠處有一艘游船行駛,上面燈火通明,掛著‘屈’字家徽。
花簪少婦知道左凌泉此行和屈家那張琴有關,稍微琢磨了下,身形隨風而動,無聲無息飄過湖面,來到了游船之上。
“咚咚咚…”
游船規模挺大,有空靈琴音從船樓里飄出,船上到處都是春潮湖附近的世家子弟、小宗門長老執事,仙家豪門的人未曾瞧見,應當只是栗河屈家的私宴。
花簪少婦緩步走進船樓,略微打量后,透過廊道的地板,感知到上方的廳堂里,坐著幾個修士,正在推杯換盞,說著恭維之語:
“…先生今日一曲,當真妙哉,在玉蟾宮露面的幾位大家,臉色屈某可是瞧見了,各個目瞪口呆、自愧不如…”
“過譽了,千秋樂府對琴曲的造詣冠絕當世,老夫登臺獻藝,讓千秋樂府正眼相待尚可,自愧不如還遠遠談不上…”
“千秋樂府不好說,出生其他宗門的那些個‘大家’,肯定是自愧不如。這次連東洲南盟都有人過來,我聽老祖說,那邊以前有個向陽城,對琴曲也頗有造詣…”
“唉,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了。放在三千年以前,東洲底蘊不輸華鈞洲,但如今也不過是個有些家底的富戶,老祖宗留的東西早忘干凈了…”
“呵呵…”
花簪少婦皺了皺眉頭,從幾人稱呼來判斷,應該是三竹先生、屈家少當家、屈家管家、附近一個小世家的家主。
毫無營養地互相吹捧,沒有探聽的意思,但花簪少婦也無事可做,并未離開,就這么聽了小半個時辰,坐在上面的三竹先生,忽然問了句:
“青霄鶴泣是上古名琴,老夫曾也多方打聽,只知道北洲玄武臺衰落后,此琴幾經倒手,最后落在了一位山巔高人手里;三千年前東洲出事兒,不少高人過去降服魔神竊丹,那位高人也在其中,后來下落不明,琴也再無消息,屈少主是從何處得來的這張琴?”
竊丹之戰,是上古與當今修行道的分界線,當時不光玉瑤洲被打斷代,其他幾洲馳援的修士也死傷不少,連當今的邪道魁首‘幽螢四圣’,都有兩位在竊丹之戰時出過力。
因為局面太慘烈,光是超度亡魂的法事都持續了百來年,當時有哪些義士舍身難以統計,能留下名字的都是至今還留存的大宗門子弟;像是神昊宗這類徹底銷聲匿跡的宗門,或者不顯山露水的高人隱士,戰死之后,確實是沒人記得了。
花簪少婦回憶了下,不記得這號人物,又傾聽屈家少主的回答:
“呵呵,唉…說來也是巧合,家父喜歡搜羅這些玩意兒,幾十年前去道家祖庭拜訪,路過天門峽的時候,碰到了家老貨鋪子,順道進去逛了逛,發現了這張琴,琴弦都沒了,不知被誰換成了尋常蠶絲;鋪子掌柜不識貨,家父眼力卻不差,當時就看出這張琴不一般,算是撿了個漏…”
“是嗎?這運氣實在羨煞旁人,老夫求了一輩子,都沒遇上一張像樣的琴…”
花簪少婦微微蹙眉,覺得這來歷就是‘出門溜達隨手撿到上古仙兵’的常見戲碼,修行道類似的傳聞很多,但真有這運氣的寥寥無幾,百十年不一定能碰上一個。
花簪少婦知道謝秋桃想要這張琴,但她也不能昧著良心做強取豪奪的邪道行徑。
想要名正言順拿到琴,最好的出發點,自然是屈家得手此琴的來路不合理,如果屈家是殺人奪寶搶來的,那她黑吃黑,就算為民除害后順手繳獲戰利品了。
抱著試一試的想法,花簪少婦無聲無息隱入了船樓二層的一間書房,安靜等待。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后,客廳的酒宴結束,幾位貴賓被送去各自的房間休息,身著錦袍的屈家少當家屈相汶,帶著管家走向書房,沿途還說著:
“…聽說東洲女武神的弟子到了玉蟾宮,還是個仙子,不知道可有道侶…”
身后的老管家,是屈相汶的心腹兼護衛,對此直接搖頭回應:
“少當家,這事兒您就別想了,聽說女武神的嫡傳過來,想攀親家的人都從千秋樂府排到了雷霆崖,仙家豪門都覺得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咱屈家提這事兒,準惹人笑話…”
“唉,姻緣這東西,誰也說不準,豪門仙子喜歡上出生一般散仙也不是沒有;再者仙家豪門也是代代積累下來的,咱們屈家現在底蘊不夠,再累積的千兒八百年,能躋身頂流仙家也不無可能;能當女武神嫡傳,眼力肯定不差,說不定就瞧上了我這潛力…對了,好像沒聽說過東洲女武神有道侶…”
“嘶——”
老管家倒抽一口涼氣,連忙抬手,讓喝飄了的少當家停下話語:
“少當家,您先醒醒酒吧。就您這句話,被有心之人聽見,咱們屈家就算躲過一劫,‘暴發戶’的名號也坐實了。女武神嫡傳都沒幾個人能高攀,您還把主意往…唉,說句不好聽的,您配嗎?”
“我不配。”
屈相汶確實喝得有點多,借著酒意隨口瞎扯兩句罷了,哪里敢真想這種不切實際的事情。
不說他一個世家少主了,就算是天下最強十人,恐怕也不敢對東洲那個女閻王起愛慕之心。
因為就算僥幸真娶回來,人家東洲女武神還能和小媳婦似的,乖乖叫‘相公’?
在所有修士眼里,天下沒人當得起女武神的一聲‘相公’;就算女武神動了凡心,最大可能也是女武神開口說:“跪下!”,當男人的一個哆嗦,小聲嘀咕:
“我好歹是仙道梟雄,給個面子,能不能回家再跪?”。
堂堂山巔巨擘當得好好地,誰想去嘗試這種非人待遇?
在屈相汶看來,能產生這種想法的人,估計都是五行本命全是‘本命膽’;敢付諸實踐嘗試征服女武神的,當得起一聲‘絕代智障’;真正能把東洲女武神這樣的一洲霸主攬入懷中的人,就不可能出現。
經老管家一句提醒,屈相汶覺得是有點飄,便讓管家先去招呼客人,進入書房,獨自待會兒驅散酒意。
書房里放著文房四寶和諸多擺件兒,里側還有一張琴臺。
屈相汶走到琴臺旁坐下,從玲瓏閣里取出了一張古黃色的七弦琴——琴身雖然古跡斑斑,看起來很陳舊,但木頭好似黃玉,在燭光些帶著通透感,若是湊近仔細觀摩,甚至能瞧見木頭里面有絲絲縷縷的金線在流淌。
屈家通過各方詢問,知道此琴的淵源,明白在里面流淌的東西,是那只飛升失敗仙鶴殘存的氣息,也可以說是‘器靈’。
只可惜‘青霄鶴泣’的年代太過久遠,出現的時間,還是長生到未斷之前,雖然器靈還在,但已經消散得所剩無幾,如今只能算一張罕見的仙品古琴,指望其發揮其他特殊功效是不可能了。
當然,若非如此,屈家也不敢把此等重器拿出來。
屈相汶通過家中長輩的暗中打探,知道北狩洲上古霸主玄武臺,有一把撐門面的琵琶‘繞殿雷’,即是仙品樂器,也是正兒八經的仙兵,有‘音繞天宮神殿,聲鎮域外天魔’之稱。
‘繞殿雷’的分量,和道家祖庭掌教手里的那尊‘三清鈴’、千秋樂府代代相傳,只有老祖才能持有‘夔鼓’不相上下,都是蠻荒太古時期,用來對付降世天魔的東西。
琴臺上‘青霄鶴泣’,如果有此等分量,屈相汶別說拿出來顯擺了,恐怕到手的第一時間,就先上貢給華鈞洲幾家霸主,以免惹來滅族之禍。
雖然器靈早已消散殆盡,但終究是在史上留下名字的罕見奇珍。
屈相汶坐在琴臺前,感覺自身氣勢都不一樣了,意思約莫是——十仙君用的是仙品樂器,我用的也是仙品樂器,那我和十仙君也算站在了同一水平線上。
屈相汶不會彈琴,不過興之所至,還是隨手撥弄了兩下。
“咚咚…”
低沉渾厚的曲調,在書房里回蕩,聲音不大,卻震亂了人的心緒。
也是在這一瞬間,屈相汶一陣恍惚,眼神呆滯,愣愣望著前方不再有動靜。
“這東西是你能亂彈的?牛嚼牡丹…”
柔媚嗓音從房間角落響起,繼而出現水波般的紋路,一個花簪美婦的聲音,從墻角緩緩現出了身形。
屈相汶在琴臺后盤坐,目光愣愣望著前方,并沒有任何反應。
花簪美婦來到旁邊的茶案坐下,并沒有去碰那張罕見的上古名琴,而是詢問道:
“這張琴,你從哪兒得來的?”
屈相汶如同夢一般,說道:
“家父挖墳挖來的。”
“嗯?”
花簪少婦著實愣了下,莫名其妙:
“挖什么墳?”
“家父本是散修,會風水相術,喜歡四處探寶找機緣,有次誤入荒骨灘,找到了個大墓,家父叫‘仙王陵’,里面有很多東西,這張琴是其中…其中…”
屈相汶說道這里,眼珠動了動,眼底現出掙扎之色,竟然有轉醒的跡象。
能出現這種情況,說明要說的事情,對屈相汶來說極為重要,潛意識提醒自己要守口如瓶,試圖從不受控制的處境掙脫。
屈相汶是屈家少當家,幽篁巔峰的修為,不能掌控神魂之術,但對神魂之術已經有了一定抗性,繼續催眠肯定打草驚蛇。
花簪少婦見此,沒有做任何干涉,身形瞬間消失在了書房里。
“咚”
琴弦又響了一下。
屈相汶眨了幾下眼睛,環視書房后,沒發現異樣,又低頭看向身前的古琴,驚疑道:
“不愧是仙品樂器,勁兒真大…”
書房外的游廊里。
花簪少婦傾聽少許,見屈相汶沒有發覺異樣后,身形隨風而去,回到了紅馬街的湖畔。
“荒骨灘…仙王陵…”
花簪少婦記得荒骨灘是華鈞洲的古戰場,一片不毛之地,仙王陵卻沒聽說過。
栗河屈家能在短短三百年之內起家,且能對這個秘密在潛意識里守口如瓶,說明不僅發現了先人的埋骨之地,背后還藏著至今不為人知的東西…
花簪少婦暗暗琢磨片刻,覺得這事兒可以查上一查,抬手從袖子里取出了一枚紙鳥,放在手心。
心念一動之間,掌心的紙鳥就活了過來,變幻成了小麻雀的模樣,自行飛向了春潮湖外的無邊夜幕…
臨湖水榭環境優雅,周邊有常青竹遮擋附近建筑,能遙遙聽見街道上的喧囂,也能看見春潮湖上星星點點的游船。
兩根柱子探入湖水支撐露臺,上方還有遮陽的頂子,檐角掛著燈籠,露臺上鋪著地毯,擺有茶案,放著茶水點心。
左凌泉穿著一襲公子袍,手里握著從多寶潭買來的魚竿,在露臺邊緣盤坐當釣魚翁。
等著螃蟹上鉤的團子,有點急不可耐,在左凌泉背后從左邊滾到右邊,又從右邊滾到左邊,還跟著琵琶曲調,哼著小曲:
“鐺鐺鐺…”
“嘰嘰嘰…”
謝秋桃抱著鐵琵琶坐在跟前,認真地彈著曲子,雙膝上放著一本剛從八方齋買來的樂譜。
湯靜煣則坐在后面的茶案旁,手里拿著兩本疊在一起的書,前面的名字是《》,后面的內容卻是插畫,描繪著兩個人摔跤的各種姿勢。
或許是怕被發現,湯靜煣瞄謝秋桃一眼,才會悄悄翻一頁,連大晚上不睡覺鬧著要吃螃蟹的團子都不尋了。
左凌泉認真盯著水面的魚漂,稍顯出神,還在想著那個屁股很漂亮的女修到底是干什么的,只可惜老祖不說,他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
等了半天不見螃蟹上鉤,左凌泉把目光放在了旁邊的圓臉小姑娘身上,見她認真練曲兒,開口道:
“秋桃,你不會是沖著中秋會表演來的吧?我瞧你對青霄鶴泣不怎么上心呀。”
謝秋桃彈琵琶的動作慢了些,幽幽一嘆:
“上心也沒用,謝家不肖子孫賣了的東西,后人又不能明搶,還不是得拿錢贖。我現在還欠上官前輩一屁股債,哪兒買得起呀。”
左凌泉知道仙品樂器的價錢沒上限,對此也只能笑了下:
“后天看情況吧,萬一屈家出言不遜,讓我找到機會發飆,說不定就把琴拿回來了。”
謝秋桃連忙搖頭:“可別,華鈞洲這些豪門,最是講究氣度。該動手的場合能動手,但是對弈、彈曲之類的文雅場合,誰要是用武力論高低,準被他們視為鄉下來的蠻子。你好不容易有了大名聲,可不能再被看貶了。”
“唉,我除了練劍,不會其他,要說詩詞歌賦,好像記得些,但都不全,嗯…葡萄美酒夜光杯,黑云壓城城欲摧…不對,欲抱琵琶半遮面…也不對…”
謝秋桃眨了眨大眼睛,想笑又覺得不合適,輕聲道:
“這些東西都是閑時雅趣,左公子真琢磨這個,才是浪費天賦。中秋會看我表演即可,我可是玄武臺的正統傳人,擱在幾千年前,能和道家祖庭的掌教同臺論道,區區一個千秋樂府罷了,我鎮得住。”
左凌泉欲言又止。
滾到兩人之間的團子,倒是抬起頭來,看向自信滿滿的桃桃,“嘰嘰…”了幾聲,應該在問——桃桃,你要當眾表演彈棉花嗎?
謝秋桃看懂了團子的意思,眼神一沉,抬手輕撥,團子就從露臺邊緣滾了下去。
“嘰?!”
一聲驚叫。
左凌泉想把團子撈起來,結果瞧見快掉進水里的團子,扇著小翅膀飛了上來,落在謝秋桃后面,很惱火地把謝秋桃往下擠。
左凌泉都差點忘了團子不是走地雞,自己會飛,悻悻然收手,有些好笑地看著團子推秋桃屁股。
好軟…
左凌泉眨了眨眼睛,發現看的地方不對,又把目光移開了。
背后的靜煣,琢磨著手里的書籍,想開口提議左凌泉回屋,試試這書上寫的招式如何。
畢竟花三十枚白玉珠買的,用的還是她的私房錢,如果一點妙處都沒有,這錢豈不是真糟蹋了。
不過謝秋桃在跟前,叫男人回屋肯定被想歪,不大好意思。
湯靜煣正遲疑怎么開口的時候,無能狂怒的團子,動作忽然一頓,從秋桃屁股后面探出頭,望向湖面,抬起翅膀指了指:
“嘰?!”
三人順著翅膀所指的方向,卻見天水一線的湖面上,有一艘規模很大的游船,正在駛向春潮湖的江口。
湯靜煣不明所以:“嘰什么?有東西?”
“嘰嘰…”
團子有點激動,攤開翅膀不停比劃。
左凌泉看懂了肢體語言——比的是靈燁胸脯的大小,意思是‘好像是奶娘的味道’!
左凌泉眼神意外,仔細望向湖面,距離不下十余里,憑借超凡的感知,能隱約瞧見船只上滿是鶯鶯燕燕,但分辨不出是哪些人。
左凌泉離開玉瑤洲時,知道靈燁會過來拜訪鐵簇府的友宗,但具體什么時候來和拜訪路線,靈燁并沒有告訴他,只說等交匯的時候會通知他,此舉的目的,自然是讓他別指望有人在背后護道。
今天那個翹臀女修,莫不是靈燁?
不像,是靈燁的話,喬裝得再好,也一眼認出來了…
左凌泉不大確定,思索少許后起身道:
“我過去看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