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它信手拈來的模樣,倒像是酒樓里有三十年功力的大廚,干起自己的本行像開個人秀。
賀靈川居然從一只猴子身上看到了氣定神閑。
糖翁在一邊看得連連點頭,撫著頜下的長毛夸好。
小半刻鐘后,火熄丹成,爐子又變成了小玩具。
猿猴伶光示意賀靈川攤掌,而后倒轉爐子,將丹藥倒在他手心里。
四顆小藥丸。
伶光還把爐底用力拍了兩下,又多倒出一顆。
糖翁看起來很滿意:“多煉出了一顆,很好。”
賀靈川細看掌中藥丸,個頭均勻、表皮圓潤、黑中隱金。
千定丸是傷藥,取千傷可定之意,比金創藥貴得多,效果也好得多。他自己用過兩回,在盤龍夢境的河谷之戰中也見到大風軍使用。
能作為大風軍野戰必備傷藥的,品效要優中選優。賀靈川記得軍醫阿洛拿出來的千定丸,品相和他手中這幾枚相差無幾,湊近聞一聞,也是藥香中帶一股子辛辣。
當然最好的辦法還是親身一試。
賀靈川抓出匕首,在自己胳膊上劃了一道,很深。
鮮血頓時汩汩流出。
他捏碎一顆千定丸,將藥粉敷在傷處,一股清涼之感頓時對沖了傷口的火辣。
很快,血就不流了。
賀靈川又候了三五息,而后將浮末撇開,發現藥粉遇血后好像變成了薄薄的一層黏膠,將傷口完全封住。
伶光還補上一句:“傍晚就能長好愈合,兩天后無痕。”
這個效果比賀靈川預料的還要好。
他正要開口,劉幫辦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大少,退一步說話。”
兩人走到一邊,劉幫辦才小聲滴咕:“我總覺得‘伶光’這個名字耳熟,現在才想起來,這頭藥猿的丹術的確不錯,但、但它一直留在這里是有原因的。”
“有什么毛病?”
“它先前四任雇主都死了,并且是把它聘回去沒多久就慘遭橫死。最倒霉的是先前這一任,一個半月前被視作大司馬的黨羽而滿門抄斬,全家七十六口卡察卡察腰斬棄市,讓百姓圍觀了足足三天。有人注意到這一點,把它稱作兇猴,此后就沒人再敢聘它了。”
賀靈川挑了挑眉:“這樣說來,前幾任雇主的死跟它并沒有直接關系。”
“但是,不祥啊。”劉幫辦輕聲苦笑,“您要三思,或者我們擇日再來。”
“我在石桓待不了幾天。再說我有元力護身,就算是詛咒也傷不得我。”
事實上賀靈川想的是,平安富貴人家或許畏它如蛇蝎,但他自己本來就拿到老龜妖的下下簽,并且還是兩支,不管聘不聘這只猴子,厄運恐怕都不會遠離。
虱子多了不咬,他怕個球?
何況他還有別的選擇嗎?藥猿只剩這么一頭了。
因此他說完就走回去面對伶光:“你的技藝很不錯,正合我愿。有什么要求嗎,或者有什么我該知道的?”
伶光愣了愣,看見糖翁立在賀靈川背后,沖它擠眉弄眼。
意思是別說,千萬別說。
伶光側頭想了想,還是道:“我沒有特殊要求,但我前幾任雇主都過世了,這一點該說與您知。”
又沒戲了。糖翁一拍額頭,孩子這么實誠干嘛?
賀靈川奇道:“是你弄死的?”
伶光瞪圓了眼:“當然…不是!”
“不是故意的就行。”賀大少不以為意,轉問糖翁,“我看伶光不錯,為猴又坦承。要不,我們就簽了?”
糖翁喜出望外,沒想到這富家子膽兒肥不嫌棄,當真人不可貌相:“好,好,稍候!”一熘煙兒躥上樹去了,不見半點老態龍鐘。
“賀大少您真是——”劉幫辦該盡的提醒義務已經盡到了,現在要盡夸贊之能,“堅定!”
真是不怕死。
“我命由我,哪能由…”賀靈川本想說猴兒,想起千心流一向反歧視,趕緊改口,“哪能由旁人說了算。”
伶光頓時眼里放光,站得筆挺,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多謝!”
旁人畏它如勐獸的模樣,它也是受夠了。
這位少爺真是好人。
這時老猴子也回來了,手里舉著三個紅本本。賀靈川接過來一看,居然是聘書,一式三份,上面寫著他聘千心流藥猿伶光為賀家藥師,聘金為每月十五兩紋銀,每年遞增一成,包食宿。
伶光的伙食也有要求,每日上好瓜果五斤。主人家要以供奉之禮相待,不可打罵,不可視作奴寵。
藥猿嘛,跟貓貓狗狗的地位當然不同!
而伶光作為雇員,要為賀靈川盡心煉藥。聘書中對敗爐率也有詳細要求,如果伶光做不到,千心流可以免費為賀靈川更換一只藥猿,不對,是更換一位藥師。
賀靈川花了一刻鐘才看完:“這些條款真是相當…完備啊。”冗長,并且還是制式合同。
糖翁甕聲甕氣:“條款完備,有約在前,才能少吃點虧。”
毛桃在邊上撇了撇嘴,心想大概是這些猴兒之前跟人類打交道吃過大虧,才拼命往聘書合同里打補丁。
賀靈川和伶光在三份聘書上都簽字畫押,三方各留底一份。糖翁收起底本,拍了拍伶光的肩膀,語重心長:“這回要好好干,師叔幾年內都不想看見你了。”
伶光含淚,重重點頭。
賀靈川向它伸手:“那么,請藥師隨我回家。”
猴子收起聘書,跳到他肩膀上,對糖翁按了按斗笠:“您老保重!”
賀靈川等人走下山去,一路上林子里都有猴子嘰喳。牌坊上那幾只老猴也眉開眼笑,顯然賀靈川解決了他們的大麻煩。
可惡,早知如此,他該壓一壓價的。
賀靈川上車,指示車夫再去市集走一趟,采買藥材。
不論武者還是術師,修行中都要借助藥力。賀靈川很清楚,想要修為突飛勐進,丹藥當飯吃是常態。有一名好丹師為自己效勞,實在太重要了。
幾個時辰后,松陽府別院。
松陽侯正在精舍看書,忽聞撲嚕一聲,窗外的肥啾揚翅飛起,震得枝頭落雪繽紛。
然后是管家快步來報:
“爵爺,楊山來人。”
松陽侯很干脆道:“沒空,不見。”
“他們聽說賀家父子已到石桓,想來問問情報。”
“賀家父子的情報?”松陽侯合上書卷,“賀淳華一家四口住在華安客棧,手下那支隊伍連卷屬一共是六百四十人,分別安置在城北和城西驛站。七名軍官和賀淳華同住一間客棧,這位賀總管身邊至少有四名護衛,這還是明面兒上的,不清楚有沒有暗衛。”
“從他送回朱曦言的孫女兒之后,這位赴北上任的大總管已經接待了九波訪客,我看他有意廣結人脈,向王廷靠近。”
“賀淳華本身修為平常,手下有幾名武者還不錯。嗯對了,朱家今晚在鹿鳴苑開延,給新找回的孫女洗塵,賀家人九成九會去。”松陽侯交代,“你把我說的這些轉達就好。”
管家應了,又問:“賀家長子今日來過松陽府,要不要告訴他們?”
“說這些作甚?”松陽侯嗤了一聲,“這是松陽府的生意,與他們何干?”
管家依言退下。
過了兩刻鐘,他又回來稟報:“我已轉達,一字不差,但楊山的客人想知道,您明晚會不會去鹿鳴苑?”
“我不便去,讓他們自行其是。”松陽侯懶洋洋道,“對了,再送他們一個消息,他們一定感興趣:今晚的洗塵延上,有個大人物也會去,那就是…”
“什么,你花十五兩大銀,就給我聘了一只猴子!”
應夫人瞪著賀靈川…和他肩膀上戴斗笠的猴子,強忍住拍桌的沖動,但聲音還是提高了三度。
賀靈川一本正經:“娘親,千心流不喜歡別人稱它們為猴子。”
伶光的道行比老猿糖翁淺多了,遇到發怒的應夫人不敢據理力爭,只好縮在賀靈川頸后。
猴子就是猴子,還不讓說了?雖然這只猴子摘下斗笠,很有禮貌地向她行了一禮,應夫人還是板著臉道:“就算在國都,十五兩銀子可以請來多好的護衛,你知道嗎?”
“伶光不是護衛而是藥師。老娘你以后頭疼腦熱、身虛體乏,甚至每個月那幾天畏寒腹痛都可以找它當場煉藥…”
應夫人聽不下去了,抓起兩顆棗子丟他面門:“滾出去!”
兩顆紅艷艷的,剛用熱水泡開的大紅棗。賀靈川接住遞給猴子,應了一聲,腳底抹油跑了。
在他消失之前,應夫人還看見那只猴子將紅棗塞進嘴里,脹得兩腮鼓囊。
賀淳華奉上溫茶一盅,老神哉哉:“夫人,消消氣。”
“你看你的好兒子!”應夫人接過來,咕都就是一大口,“變著花樣兒敗家!”
這幾個月相處,她還以為長子終于轉性了,懂事了,哪知道一到石桓城就變本加厲。十五兩銀子,一萬五大錢,能買多少頭猴子啊?
這還是月薪!
“居然還有聘書,我家竟然給個猴子下聘書,滑天下之大稽!”應夫人越想越生氣,“這十五兩就從他每月的零花里扣,休想多拿我一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