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錯呢,敦裕距離前線更近,周邊路也好走。”松陽侯沉吟道,“不過松陽府在敦裕沒有人情,還要麻煩賀大人給我找一塊好地皮。”
賀淳華當然滿口應承:“小事一樁。”
兩人接著聊起了時局。
賀靈川杵在一邊,喝茶、吃菓子、當看客。這松陽侯明眸皓齒、儀容得體,無論看著誰,總給對方春風拂面的感覺。
賀越就是這樣被她看得抬不起頭。
她最多是雙十年華,但婉約中透著大氣,和賀淳華議起朝政來,居然極有見地,有些政論不謀而合。
賀淳華胸懷大志,但少有機會能與外人暢所欲言,這一談就超時了,不小心談了半個多時辰。
應夫人給他咳嗽示意好幾次,賀淳華才切斷話頭,意猶未盡。
這時松陽侯正在道:“我聽說妖傀師董銳睚眥必報,這人在你們父子手下吃了虧,多半不會善罷甘休。”
“多謝提醒。”賀淳華苦笑,“也不知是誰這樣看得起我的,重金買兇。”
“不是年贊禮就是東浩明,前者與你們有殺子之仇,后者被你們壞了奪取神器的好事;而不管是哪一位,殺掉你都有助于削弱王廷的力量。”
“又或許是孫孚平那一邊的余孽?”
松陽侯搖頭:“孫孚平的勢力已被拔除干凈,基本可以排除。”
賀靈川插話:“我還以為他門生故舊遍布都城。”
“孫孚平有門生也有故舊,但在他當上國師時,就要刻意疏遠,御史會著重監察。這是最基本的國策之一,但凡國師與重臣有私,重臣要受嚴懲。”
賀靈川聳了聳肩:“是啊,所以他和大司馬勾結在一起了。”
國策不也是形同虛設?
“孫孚平無兒無女,死后也沒有親嫡會給他報仇。”松陽侯笑道,“樹倒猢猻散,大公子多慮了。”
說著,她掩口打了個呵欠。
的確很晚了,賀淳華見機站起告辭,而后道:“既然爵爺也要北上,不若就與我軍一起。”
松陽侯一口答應:“那敢情好,有策應軍護送,旅程無憂矣。”
眾人走出院落,賀淳華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才返回村舍。
村舍已經分配完畢,基本都給將領,應夫人特撥兩間給老幼使用。
賀家人走進屋內,這里的火盆也燒起了炭,暖意融融。
瞅著左右沒有閑人,應夫人才板著臉道:“荒郊野嶺,還在剛剛被屠過的村子,松陽侯突然就能來‘偶遇’!這女人居心叵測,我們不可不防!”
她看松陽侯,怎么看怎么不對勁兒。
賀淳華好笑:“她若有心算計,何必選在這種地方,徒增我們警惕?”
應夫人瞪他一眼,又瞪著兩個兒子。
賀越接收到母親的怨念,眨了眨眼,不想摻和。不過應夫人直接點名了:“越兒,你看呢?”
賀越只得輕咳一聲:“父親,大匠師李伏波曾來過問孫孚平的遺物,肯定也出自松陽侯授意。這位‘爵爺’和孫孚平之間還是有些關聯,沒弄清之前,還是別走得太近為妙。”
賀淳華倒是把這句話聽進去了,想了想道:“你說得有道理。”
應夫人給了次子一個贊許的眼神。
賀靈川卻輕輕拍了下桌子:“松陽侯居然是個女人,你們怎么從沒提過?”
人稱松陽侯,平時大家又是“爵爺”“爵爺”地叫,他能聯想到這是個女人就怪了!
賀越奇道:“哥你不知道?”
“我上哪知道去?”賀靈川沒好氣道,“只有我一個人生活在消息閉塞的邊陲小城嗎?”
“松陽侯姓麗,名清歌,爵位是世襲的,但當朝只有這么一個爵爺是女人,我在黑水城都聽過俚婦津津樂道。”賀越反而覺得奇怪,“大哥你這么喜歡扒小道消息,怎么會不知道這個?”
賀靈川指了指前面每個人:“所以,你們都知道?”
除了他以外所有賀家人都點頭,一臉的理所當然。
候在邊上的管家老莫也笑吟吟地點頭。
所以李伏波不提,孫紅葉不提,連石桓城那個碎嘴的劉幫辦也不提,就因為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賀靈川伸了個懶腰,只覺身心俱疲:“晚飯呢?我餓了!”
一夜無夢。
賀靈川心心念念大戰后續,可惜沒能夢回盤龍,或許是斷刀體貼他前一晚在夢里勞累過甚。
起來之后,他發現賀越這小子居然沒醒,而且臉色脹得通紅,嘴里還都囔有詞。
賀靈川湊過去想聽仔細些,不料賀越突然睜眼,望著他“啊”地一聲大叫。
兩人都嚇一大跳,連門外的守衛都沖了進來。
賀靈川掏了掏耳朵:“叫什么叫,差點被你喊聾了。”魔音穿腦。
賀越的臉很紅,也不看他:“我,我…我就睡個覺,你湊過來干什么?”
“我聽到你說‘好、好’,然后又說‘慢點’。”賀靈川好整以暇,“到底什么事又好又要慢?”
“呃。”賀越低頭看了一眼,突然跳起來就往外跑,“我尿急!”
“后頭有桶。”
也不知道賀越聽沒聽見,反正他胡亂披了件外衣,一熘煙跑遠了。
雪停了,但屋外的早晨格外清冷。賀靈川嘖嘖兩聲,年輕人就是火力旺。
他忽然有個不太美妙的發現:
自從斷刀入手,他的夢就只跟盤龍城有關,要么就是埋頭大睡,夢都不做一個。
唯一的例外就是夢見了仙人洞府,但那也跟神骨有關,側面來說也跟盤龍城有關。
也就是說,他失去了造訪其他夢境的能力。
難道他下半輩子的夢只能跟盤龍城有關?那可太膩了。
他還年輕,還想像賀越那樣做些活力四射、揮汗如雨、熱血賁張、飄飄上仙…的青春美夢。
“大哥,咱打個商量。”賀靈川拍了拍斷刀,“偶爾也讓我做一做其他夢可好?”
斷刀當然不會有什么反應。
但賀靈川確信它聽見了。
死去的村民已經入土,賀淳華在隊伍出發前還給他們上了一炷香,念了禱詞。
“這世道,只有人命不值錢。”松陽侯麗清歌也是雙手合十,“賀大人真是好心。”
這時立在吳紹儀肩膀上的小貂吱吱叫了兩聲,吳紹儀即低聲對眾人道:“我的貂兒說,樹枝上的烏鴉一直盯著我們瞧,身上還有很濃的人血氣味。”
賀淳華一驚抬頭,果然看見墳坑旁邊的大樹上不知何時停著近百只烏鴉,居高臨下盯著眾人。
烏鴉也是冬天常見的鳥類,策應軍一路走來不知見過多少,下意識就忽略了。
可吳紹儀這么一提醒,眾人才覺出不對:
烏鴉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安靜?
并且其中有十幾頭體型超過同類,都快趕上兀鷲了。它們盯著人類的眼神異樣,就像盯著死肉。
但地上的兩頭狼妖也盯著它們,一直舔嘴。
賀淳華緩緩道:“這些東西的嘴很尖,像不像鶴嘴筆?”
越看越像。
賀靈川從儲物戒中抓出鬼眼弓,想給這些烏鴉一點厲害瞧瞧。
不過他還沒搭上箭,鴉群好像識得厲害,“啊啊”大叫著振翅而起,鋪天蓋地飛往后山去了。
只震得大樹簌簌落雪。
他無奈拍拍身上的雪片:“前不久的帝流漿明明量少質差,怎么還能催發這許多妖怪?”
賀淳華肅容:“亂世生妖孽,太平少魑魅。”
麗清歌看著他道:“那怎么才得太平?”
賀淳華搖了搖頭,這是多少強人都在摸索的答桉?反而是賀靈川笑道:“大概要等一個蓋世雄主吧。”
這群吃人的烏鴉雖然可恨,但人追鳥是追不上的,尤其大白天。所以賀淳華和麗清歌都放棄了這個打算,收拾營帳開拔上路。
殺人兇手逍遙法外,現實總是這樣無奈。所謂法網恢恢,不過世人自欺之語。
鳶國大地上有多少新生的妖怪到處流躥,他們這六百余人又能干涉多少?
幕僚莫折敬軒只能安慰氣憤的應夫人道:“靈智初開的妖怪總有蒙沌期,過段時間它們就消停了。”大部分就消停了,不然很快就有人類的軍隊教它們好好為妖,畢竟這里還是大鳶的地盤。
但賀靈川明白,這是指“通常情況下”,現在的大鳶正為兩線作戰而焦頭爛額,還有沒有心力鏟除地盤上這些“癬疥”?
所以賀淳華才會感嘆,亂世生妖孽。
有些腠疾不除,終將發展為侵骨爛髓的頑癥。
策應軍離開時,烏鴉群飛在天上尾隨了十余里,一直啊啊亂叫,既是譏諷又是挑釁,格外囂張。其中幾頭甚至還試圖飛到眾人頭上疴屎,把應夫人嚇得一聲尖叫。
趙清河、曾飛熊突然下令引弓,策應軍一起射箭。
曾曾箭雨上天,當場射下十來只烏鴉。
這些鬼東西,不給點厲害瞧瞧就要登鼻子上臉了。
鴉群受驚,撲簌簌振翅拔高。眾人又是一輪攢射,又射了四五只下來。兩條巨狼沖出去一一叼上,午飯有了,玩具也有了。
吃了這次苦頭,烏鴉才知道眼前這幫人與尋常村民不同,根本得罪不得,這才怏怏調頭離去。
天上又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