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月,天幕黑沉。
夜空中,只有幾顆稀疏的星辰,朝人間投下幾縷黯淡的光線,使世界不至于沉入伸手不見五指的純粹黑暗中。
一處不起眼的樹林中,有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在夜色里傳出。
伴隨著突然而倉促的痛哼,腳步聲與四周的蟲蟻微鳴戛然而止。
然后是某些堅硬事物與樹皮相觸的粗糲摩擦聲。
林中,有具幾乎與夜色融在一起的暗色甲胄,貼靠在棵高樹前。
當啷——
與夜同色的殘損頭盔被擲在地上,沉重的分量讓它濺起一圈土礫,在地面砸出土坑。
于是覆甲者不短的濃密黑發垂下,披散在同樣殘破的甲胄上。
這名已然力盡的覆甲者,赫然是個女子。
青絲染血,色澤殷紅。
辰皎靠著樹,卻沒有坐下來。
發梢上的血是她的,不用看,也知道這些血跡如今已經因為渾身的精元流失而褪去原本的顏色,露出與常人無異的鮮紅。
龍戰于野,其血玄黃。
從赤蛟界一路戰至此處,終于將所有追殺者格殺,可自身原有的傷勢卻再也無法收束。
她的血液本該是透著黃金的顏色,可現在傷勢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如果沒有特殊的境遇,至多再過一個晝夜,便會徹底消亡,肉身神識皆會散逸成肉眼不可見的光粒,消散在天地之間。
血液顏色褪去,也昭示了這一點。
怎么會落到現在的局面呢?
辰皎沒有去管流逝的氣力,也沒有嘗試彌補正在飛速消失的生機,只是靠在樹上,想著一些難以想通的問題。
罷了,都已經快徹底湮滅了,這些東西就算思考出結果,又能有什么意義呢?
她唇間忽然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
遠方的黑暗中,有燈火亮起,似乎有些人煙。
辰皎記得,這附近似乎是太華的地盤。
在人族中,這是個不錯的門派,實力與德行皆能入眼,掌教和自己有舊,更從她這討教過些秘聞。
正欲起身入山,尋求生機,辰皎卻止住了動作,重又靠在樹上。
這身傷勢,藥石難醫,已經是無救了。何況自身消亡時,必會有異象生出,去了只不過平白給太華招些大麻煩。
德行值得高看一眼的人族宗門不多,還是走遠些吧。
可在這時,貼身所攜的一張黃紙卻生出豪光,遙遙指向那些燈火。
辰皎法器衣物都已經毀在戰亂中,唯一剩下的就是這身不能再用的甲胄和這張品秩極高的本族契約。
擬定條規,約合成契,這便是契約,在諸界中并不少見。
而這張契約之所以能夠留存,是因為上面書有一位神真名諱,同符箓一般能夠勾動冥冥中的偉力護持。
而她這族,天生通變化,曉陰陽,趨吉避兇。
本能告訴她,這是唯一的生機,不管是契約本身,還是豪光所指。
她運了些僅剩的元氣,朝燈火處眺望。
那是太華山腳,有些并不值得一看的云霧禁制,在太華護山大陣之外。
豪光指向,便是其中一處。
......
......
真元澎湃,流轉于河車與經脈中,周天圓融。
這就是筑基。
陸淵仍呆在黑暗里,保持捏住青玉葫蘆的動作,慢慢感受身體里越加洶涌的暖流。
“做個交易怎么樣?”
冷不防,一道幽幽的女聲從背后傳來,打破了屋內的寂靜。
女聲并不難聽,相反更有種令人沉醉的力量,讓人喜歡,不自禁的想要再聽上一會兒,落在居舍里,就似靜海生潮,蕩起道道綺麗漣漪。
可陸淵只覺得寒毛倒立,冷汗頻出。
似乎有看不見的鋒銳劍刃,帶著寒意抵在后腰。
禁制是關著的,居舍的門也緊閉,進來的時候,房內明明空無一人,這是哪里來的女聲!
他全身的肌肉皮膚都在非常短的時間里繃緊,整個人都顯得僵硬。
“別緊張,我并無惡意,只是循著天然的求生直覺才會來到這里。就像你剛剛聽到那樣,想做個交易。”
陸淵喉嚨聳動,卻不敢依照言語放松半點,身體緩慢而艱澀地扭動,生怕突然有劍鋒從前胸露出來,電影里的反派都擅長心口不一,嘴上講著保你平安,卻在背后毫不猶豫的下黑手。
所以他轉身的動作很慢,似乎突然間那介于肥胖與皮包骨頭之間的二兩肉,突然間沉重了千萬倍,需要用出全部的氣力,才能挪動。
同時竭盡所能的感知身后,一旦有風吹草動,便會瞬息間遠遁。
從心不是什么可恥的事兒,尤其是在面對無法力敵,難以揣測的未知時。
探知是修真者最重要的能力之一,如果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被人近身,最大的可能就是對方比你要厲害的多的多。
所以這并不是毫無道理的慫,而是慫的識明智審,慫的有理有據。
轉身的每一秒,都像經歷一個紀元。
陸淵的心是懸著的,在內心經過不知多久以后,終于把身子完全轉向聲音傳來的地方,然后對上了一雙清澈認真的好看眼眸。
眼神清亮,不帶任何負面情緒的雜質,在黑暗中也能熠熠閃光。
一時間,陸淵整個人都放松下來,他的身體仍然保持警戒,可心神卻在對上這樣清澈的眼神時,便已經覺得安心。
于是他向桌上的花盆里遞了塊靈石,花盆里是一棵莖稈纖細彎曲,類似狗尾巴草的植物,只是要大一些,頂端的絨球也是白而圓潤的。
這是株夜明草,在有充裕靈氣的地方,頂端柔軟的絨球便會亮起,如現在一樣放出朦朧的光。
借著不甚明朗的光,他看清了椅子上那雙眸子的主人。
女子生的極美,但她身上不是女子飄柔艷麗的裝束,而是殘破的黑色戰甲,其上各類創痕密布,肩頭連接的護肩更已經徹底斷開,內里衣衫也被撕裂,露出底下瓊脂凝露般的肌膚。
甲上受創嚴重,甚至有許多洞穿處,甲下的衣衫也是同樣的缺損,染了許多紅如殘陽的血。
但本應傷痕累累的女子本體,卻沒有半道傷口。
那女子開口道:“做嗎?”
陸淵:“啊?!真的嗎?”
女子面上沒有出現別的表情:“交易。”
“哦哦,”陸淵清醒過來,恨不得給自己薄弱的意志一個狠狠的大嘴巴:“什么交易?”
“我在被人追殺,傷勢很重,需要一個難被追蹤的地方療養,如果你能提供,我可以教你很多東西,包括怎樣讓你的小世界補全缺失,更好的成長。”
陸淵手一抖,青玉葫蘆以往從未被人看破,如今終于露底了嗎:“你怎么知道?”
女子好看的細長眉毛微微皺起,似乎在忍受痛楚,但語調仍然平和,
“猜的,現在確定了。不用擔心,沒人看得穿你的寶貝,我只是看見了剛才飛舞的光點,那是界河沙,只有世界初生時才會出現。
我需要在你的世界里養傷。”
陸淵了然,卻沒有一口答應下來,眼前的女子來歷不明,立場未知,自然是不能輕易決斷的,
“抱歉,但我沒法相信你。”
“我也一樣。但我有張契約,上面有唯一至高神真諱字,無法扭曲更改,契約達成后便是化神也無法毀棄。這可以成為我們信任的基礎。
何況天地間有許多與主人息息相關的異寶,主人遭劫便會自毀。如若我對你出手,不僅有違本心,也未必能得到好的結果。
所以不必擔心。”
穿著黑色殘甲的女子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卷昏黃的紙,拋給了燈下的陸淵。
拋擲的動作為她帶來更深的痛楚,細眉皺得更深。
神真乃是世間最無偏袒的立場,神真諱字除了用于符箓以外,同樣可以作為特殊契約的公證,違背契約便會受到契約所書處罰。
懲罰的力度同作為公正的天地神真等階有關,等階越高,違約代價便越是難以避免。
而唯一至高神真的全稱是‘昊天金闕無上至尊自然妙有彌羅至真玉皇上帝’,在神真譜系上居于頂點,其諱字不容更改,不容扭曲,不容遮掩。
確如所說,是化神也無法毀棄的偉力。
“立約雙方,共享壽命,性命交修,生死聯系一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若違此約,神魂俱滅,徒留真靈。”
書寫契約的黃紙并非凡物,足以勾連冥冥中的神真。
黃紙中央神真諱字昭然,陸淵確定以后,念出書寫在卷上的大段文字,而后詫異的把視線轉向女子那邊。
確實能夠成為雙方信任的基礎,因為這是生死與共的契約!
極少有雙方會在銘刻神真諱字的空白契約中,擬定這樣的內容,哪怕道侶也絕難會書寫這樣的契約文字。
“人族元嬰壽不過千年,我是龍屬,天生便能活兩千年,契約達成后,我們元壽便會均分,且生死相連;
也無須顧慮追殺者,我養好傷便能解決。另外,在此之前,我已經將行蹤痕跡消除,不必擔心有人會追到你。”
女子的聲音再次傳來,清楚的陳列利弊,即便傷勢已經如此沉重,仍然能夠清晰陳說利害。
陸淵有些訝異她的身份,而后沉思片刻,便割破手指,在黃紙下方留下了一滴血液。
不管她立場如何,簽了這張契約,陸淵便有能力對她將來的行為作出制約和影響,反之也一樣。
而且,他確實很需要了解許多被引為秘密,被秘而不宣的知識。
非常需要。
然后將明確規定了契約內容的黃紙遞了回去,看她同樣割破手指,在上面滴了滴同樣呈現紅色的血液。
然后這張承載至高神真諱字,代表兩個體從此密不可分的黃紙憑空生出灰色的火焰,只眨眼的功夫便燃燒殆盡,不留半點塵埃。
契約此刻生效。
陸淵剛剛割破的手指,在他驚訝的目光中恢復如初,再看女子那邊,也是如此。
“我是陸淵。”
“辰皎。”
陸淵對辰皎敞開了青玉葫蘆二層小世界的入口,看著她步入那片光禿禿的荒蕪大地,心底卻不知為何回想起黃紙焚燒消散前剛好瞥見的,夾在大段文字中的兩句話。
死生挈闊,與爾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