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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其次伐交之碧血不滅

  此次出使北齊的路線仍然相同,只是換了季節。

  秋水漲起。

  多次往返同一路途之后,侯勝北有個發現,位于湖泊下游的河流往往較為平穩,可能是湖泊起到了調節作用。

  若是建壩阻塞湖口,再突然決堤,傾注而下的洪流只怕將會淹沒一切。

  抵達黃河,正值四汛中的秋汛。

  莊子有云: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雖不至于如此夸張,與上次回程的枯水期相比,大河氣象確實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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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建四年,九月。

  侯勝北加員外散騎常侍,輕車熟路,率使團趕到了鄴城,本次他作為使主。(注1)

  已經是兩年間第三次出使北齊了。

  待見到高長恭,侯勝北發現蘭陵王眼中的悲哀和絕望,已經濃厚的無法掩蓋。

  只有見到自己的那一刻,才出現了一絲光亮。

  蘭陵王輕聲對侯勝北道:“你們等待的機會,就快來了,是么。”

  高長恭曾經說過斛律光自身難保,也不知還能維持多久。

  可是他真的沒想到齊主會做出這等自毀長城之事。

  之前高儼設計捕殺和士開,不過是去一弄臣小丑,于朝廷可以說有益無損。

  齊主高緯誅滅的,可是神武帝開國功臣斛律金的一脈,斛律皇后的父親!

  難道自家岳父也會篡位謀反?(^_^)

  高歡臨終托付兒子高澄道:“厙狄干鮮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并性遒直,終不負汝。”

  高緯可還記得此語?可有祖父的識人之明?

  年初斛律皇后生了女兒,齊主還謊稱是男孩,為之大赦天下呢。(注2)

  現在當然是真相大白了,斛律皇后被廢,打入冷宮,不久就該勒令出家為尼了吧。

  “斛律光是因傲生禍啊。”

  不等侯勝北開口相詢,高長恭長嘆一聲,主動說起了他所知的事情經過。

  今年二月,侍中祖珽升任尚書左仆射,位列宰輔。

  斛律光心甚惡之,遙遙望見竊罵道:“多事乞索小人,欲行何計數!”

  這兩句話也沒說錯,完全命中祖珽貪婪愛占便宜,行事但求快意,不計后果的品性。

  如果只是私事,看不慣個人也就罷了。

  此前趙彥深為尚書令時,邊境消息,處分兵馬,都與斛律光等參論。

  祖珽自掌機密以來,全不與斛律光語,這就涉及國家大事了。

  兩人的矛盾日益激化。

  另一邊,陸令萱之子穆提婆,求娶斛律光的庶女,不許。

  有那么點關二爺虎女焉可嫁犬子的意思了。

  齊主原本打算賜給穆提婆晉陽的田地,亦被斛律光阻止。

  在斛律光看來,此田從神武帝以來常種禾,飼馬數千匹。

  今賜穆提婆,成了私田,有損軍務。

  由是祖珽、穆提婆皆與之結怨。

  侯勝北乍舌,卻是為了別的原因:“能養數千匹馬的田地,那得老大不小了吧,就賜給一個幸臣?”

  “是啊,上千頃的田地,無功而賞,如何讓人心服。”

  高長恭苦笑道:“到了夏季,鄴城傳開了兩句童謠,孩童們到處傳唱。”

  “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

  童謠讖緯之說,自古有之。

  侯勝北稍微品味一下,猜測道:“百升為斛,明月乃斛律光表字。這是說斛律光與北周勾結,怎么可能有人會信呢?”

  高長恭也滿是不可思議:“我也是這么認為的,說斛律光會降周,還不如說日出西方。”

  可是之后突然一日,斛律光奉詔入宮,被殺。

  齊主隨即下詔,稱其私藏弩甲,意圖謀反,今已伏法,其余家口并不須問。

  眾人以為到此為止,還沒等消化這件事情的影響。

  誰知齊主尋而發詔,盡滅其族。

  斛律光第二子早亡,先殺了在京的三子世雄、四子恒伽。

  再遣使斬了長子,義寧公主駙馬斛律武都。

  另遣中領軍賀拔伏恩率十余人乘驛馬,前去幽州抓捕斛律光之弟斛律羨。

  侯勝北又覺得哪里不對勁:“斛律羨為北道行臺尚書令,使持節,都督幽、安、平、南、北營、東燕六州諸軍事,幽州刺史。就憑十余人能拿得下他?”

  “還有領軍大將軍鮮于桃枝、洛州行臺仆射獨孤永業發定州騎卒續進,獨孤永業就是去接任斛律羨的。”

  再次聽到獨孤永業這個名字,侯勝北心中一動,不過沒有說什么。

  斛律羨奉敕出而相見,當場被收捕殺死。

  其五子伏護、世達、世遷、世辨、世酋皆死。

  “齊主這步走得很懸啊,要是斛律羨抗旨,立刻就是北境大亂的局面。”

  高長恭也覺得結果實在僥幸:“可不是嗎。據說門者稟報,使者人披甲、馬流汗,宜閉城門。斛律羨說敕使豈可疑拒?開門迎接,這才被擒。”

  斛律光家被抄,所得不過弓十五、宴射箭百、刀七、賜槊,并無舉報的私藏弩甲。

  祖珽厲聲問道:“更得何物?”

  負責抄家的郎中邢祖信對曰:“得棗杖二十束,奴仆與人斗者,不問曲直即杖之一百。”

  祖珽聽后,面有慚色,低聲道:“朝廷已加重刑,郎中何必為其昭雪!”

  然而冤案已成,人也死了,無法平反。

  自此之后,祖珽專主機衡,遷領軍掌握京畿兵權,總知騎兵省、外兵省,內外親戚,皆得顯位。

  祖珽每次上朝,齊主皆令中要數人扶侍出入,著紗帽直至永巷,出萬春門向圣壽堂,同坐御榻論決政事,委任之重,群臣莫比。

  高長恭講完,呆坐不動,彷佛到現在還不能相信這荒唐的一幕竟然是現實。

  殺了國家棟梁、歷戰宿將,把一應軍國大事悉數委任給一個瞎子。

  北齊的未來,也相當于在黑暗中摸索了。

  侯勝北剛想出言安慰,只見高長恭臉頰抽搐了兩下,擠出一個笑容,卻像是在哭一般:“誰知才不過二十余日,祖珽也失勢了。”

  北周誅殺權臣宇文護,立刻采取措施穩定了局面。

  北齊好像不太一樣,齊主出爾反爾,權臣走馬燈似的輪換。

  “祖珽的侍中、仆射已經去職,出為北徐州刺史。還沒有去赴任,你這次來,還趕得及和他見上一面。”

  侯勝北已經搞不清楚北齊當前的狀況:“那么現在朝堂由誰人主政?”

  高長恭說經過一番動蕩之后,齊主大肆起用宗室填補空缺職位。

  任城王高湝為右丞相。

  馮翊王高潤為太尉。

  廣寧王高孝珩為大將軍。

  安德王高延宗為大司徒。

  蘭陵王高長恭為大司馬。

  北平王高仁堅為尚書令。

  特進許季良為左仆射。

  彭城王高寶德為右仆射。

  高長恭覺得侯勝北可能誤會,隨即解釋道:“孤等宗親,名位雖尊,并無實權。唯一的異姓許惇年老,本已致仕歸家,也被重新起用,不會有所作為。”

  “如今領軍大將軍、昌黎王韓鳳,并省尚書令、淮陰王高阿那肱,侍中、城陽王穆提婆這三個人共處衡軸,號曰三貴。”

  去了八貴,又來了三貴。

  侯勝北不由想起了江南一句俗語:一蟹不如一蟹。

  比起北周的人才濟濟,英杰輩出,北齊竟然都是這種貨色當權,氣數可想而知。

  高長恭說了一則傳聞。

  天保年間,文宣帝高洋自晉陽還鄴城,有僧于路中大叫:“阿那肱終破你國。”

  當時茹茹可汗阿那肱在塞北強盛,文宣帝深為忌憚,每歲討擊。

  而今茹茹被滅,僧言并無應驗。

  所謂亡秦者胡,此胡非彼胡,乃胡亥之胡。

  那么這阿那肱,莫非應在高阿那肱的身上?

  侯勝北拍拍高長恭的肩膀,意示安撫。

  眼下這情況,國家如何已不重要,如何保得一身一家,才是蘭陵王你要考慮的問題。

  “年初即稱疾在家,卸任把太尉轉給了衛菩薩。”

  高長恭苦笑道:“誰知情況變成這個樣子,裝病也裝不下去。若堅辭不出任,反倒愈發會遭到猜忌。”

  他凝視著侯勝北道:“當初孤與你的盟誓,可還有效?”

  侯勝北沒有回答,直接問道:“蘭陵王可有親信部下,有事可為聯絡?”

  高長恭眼睛一亮:“舊部尉相愿,強干有膽略。他在定陽之時曾經勸諫于我,前既有勛,今復告捷,威聲太重,宜屬疾在家,勿預事。此人可用。”

  侯勝北在來時已有考慮:“甚好。蘭陵王威望素著,齊主多半不肯外放州郡。萬一有變,須得行金蟬脫殼之計。”

  “計從何出?”

  侯勝北斟酌言辭:“府中可準備一替身,東南一旦有事,蘭陵王看準時機,潛行至邊境,我自會安排人手接應。”

  他看了一眼高長恭辨識度極高,天下只怕無人能為之替身的面容:“只是這替身的人選,須得好好選擇。”

  高長恭道:“我年初稱疾,理由乃是面腫不能見人。”(注3)

  這本是個笑話,然而此情此景,兩人都笑不出來。

  侯勝北心想,看來高長恭也有所打算,知道自己的相貌是個顯眼的標志,潛意識做出了應對。

  高長恭自嘲道:“年過三旬,無兒無女,只有王妃鄭氏一人。屆時說走就走,倒是方便,大約是在何時?”

  話說到此處,侯勝北稍微猶豫了一下。

  把我朝即將采取軍事行動的時機,告訴高長恭好嗎?

  可是看著他期盼的眼神,侯勝北復又坦然。

  如果不信任蘭陵王,一開始就沒必要多此一舉。

  既然選擇信任蘭陵王的人品,那么就赤誠相見一回吧。

  侯勝北一字一頓地道:“時機,當在來年春夏之交!”

  高長恭聽后,神情復雜。

  有心中一塊大石落下的釋然,有對故國殘留的一絲牽掛,有對先祖留下基業淪落至此的悲哀,有對導致今日局面的昏君佞臣的恨意,也有對侯勝北坦然相告的感激。

  俊美的面龐似悲似喜,似怒似寂,在各種情緒交織之下,展現出一種獨特的魅力。

  蘭陵王起身,深深一揖。

  事有陰陽兩面。

  侯勝北從祖珽那邊,聽到了故事的另外一部分,整件事情的拼圖才變得完整。

  祖珽的住宅在義井坊,侯勝北以前去過,此時只見里坊之外,旁拓居所,大事修筑。

  只是有些還沒造好就半途廢棄擱置。與此前相比,門庭冷落,甚少訪客。

  “可惡,可惡。竟然替他人做了嫁衣。”

  祖珽憤憤不平地咒罵道。

  見面之后,他就在不停地謾罵這個,唾棄那個。

  “高阿那肱才伎庸劣,不涉文史。”

  “韓長鸞武夫干政,粗魯無文。”

  “穆提婆更是小人,不值一提。”

  “許惇老朽,不解劇談,又無學術,或竟坐杜口不言,或隱幾流涎而睡。”

  “陸令萱陰險老媼,背后暗箭傷人。”

  祖珽越罵越起勁,連齊主也捎帶上了:“小兒不念扶立之恩,聽信近習讒言驅逐良臣,可恨,可恨。”

  侯勝北心想良臣就是祖珽自己了,此前你不是稱陸令萱為自女媧以來,未有之雄杰么。

  如今你這個國師國寶,敗在她手,也不算冤啊。

  “三貴蠹國害民,日月滋甚。呸,我看是三蠹才是。”

  “陛下好令宮人以白越布折額,狀如婦人喪冠;又為白蓋。此二者,喪禍之服也。”

  侯勝北覺得如果放任下去,祖珽可以罵上一整天,于是打斷問起斛律光之事。

  這本是祖珽的得意杰作,結果卻是便宜了他人,說不上有多么值得夸耀。

  他悻悻地說道:“老夫與崔季舒不同,沒有太多為家族的算計,范陽祖氏也不能和博陵崔氏相比。他可是只要主上有命,敢毆打天子三拳的人物。”(注4)

  “老夫同意和他結盟,就是為了出斛律匹夫看不起人的一口惡氣!”

  “自和士開執事以來,政體隳壞,老夫始奏罷京畿府,并于領軍,事連百姓,皆歸郡縣。宿衛都督等號位從舊官名,文武章服并依故事。又欲黜諸閹豎及奸小輩,推誠朝廷為致治之方。”

  侯勝北聽這幾條政策貌似有理,若能恢復舊制,怎么也比現在瞎折騰要好。

  “可斛律光卻動輒咒罵,每夜抱膝感嘆什么:盲人入,國必破矣!”

  “他哪里知道左右從奴已被收買,原原本本告知老夫。”

  “韋孝寬的謠言太過不痛不癢,老夫又替他續了四句:高山不推自崩,槲木不扶自舉。盲老公背受大斧,饒舌老母不得語。”

  這高山自然指的就是高氏,槲木不扶還是個斛字。

  高山崩,槲木舉,讀書人用筆如刀,祖珽這么一改,還真是直接啊。

  侯勝北心頭一震,最初造出這份謠言的,是韋孝寬嗎?

  祖珽彷佛知道他心中所想:“韋孝寬在我朝安插間諜甚多,亦有齊人得孝寬金貨,遙通書疏,并不奇怪。”(注5)

  他用死魚眼珠一般的兩顆黑仁盯著侯勝北的所在方位:“尊使前番和此次前來,不也是觀釁我國,看是否可攻的嗎?”

  侯勝北被點破出使目的,并不慌張:“若是貴國無隙可乘,觀與不觀都是一樣。”

  “本以為除了斛律光,老夫就可以重振朝綱,中興我朝,成就一代名相功業。”

  祖珽意興闌珊:“沒想到老夫枉做小人,反倒成了陸令萱之流的墊腳石。如今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國家大事關我屁事。”

  他接下來就像在說毫不相干的旁人之事。

  “老夫密使妻兄鄭道蓋上奏此事,又令穆提婆聞之,告于陸令萱這老媼。”

  “陛下問起,老夫解釋童謠:百升者,斛也。盲老公,臣也。饒舌老母,女侍中陸氏也。斛律累世大將,明月聲震關西,豐樂威行突厥,女為皇后,男尚公主,謠言甚可畏也。”

  豐樂即斛律光之弟斛律羨的表字,同樣善于治兵,士馬精強,突厥敬畏,謂之南可汗。

  “齊主又問韓長鸞,并州武夫彼此相護,以為必無此理,壓下此事。”

  侯勝北覺得就像一群人,圍著齊主在不停較勁,誰能得到首肯,就有了行事的名分。

  齊主正在猶豫不決之際,

  先有斛律武都妾兄顏玄密告斛律光圖謀不軌。

  再有太史令曹魏祖啟奏:“上將星盛,不誅恐有禍患。”

  侯勝北覺得這位太史令的姓好,名字也起得好,怪不得能說出這等非常人話。

  繼而斛律光府上有人出首,舉報前年宜陽汾北戰后,凱旋回師不奉敕散兵,反而引兵逼近國都,乃是將行不軌,不果而止。

  三人成虎。

  斛律光兵逼鄴城一直是齊帝心中的一根刺,翻出舊帳,正合其疑。

  “出首之人乃府佐封士讓,封氏兄弟你見過,應該知道是哪邊的人。”

  所以這是一張河北大姓聯合起來,給落雕都督布下的羅網啊。

  封士讓又舉報斛律光家藏弩甲,奴僮千數,每每遣使往豐樂、武都所,陰謀往來。

  武都為斛律光長子,任開府儀同三司,梁、兗二州刺史。

  齊主性至怯懦,恐即變發,于是下定決心,要立刻鏟除斛律光這個已經反形畢露,打算謀害自己的毒瘤。

  根據祖珽的計策,正爾召之,恐斛律光疑不肯入。

  宜遣使賜其一駿馬,語云:“明日將往東山游觀,王可乘此馬同行。”

  趁其受賜奉謝之際,引入執之。

  侯勝北想起自家阿父,也是封官拜謝之時,假稱賜宴被拿下。

  天下套路都是一般,誰要是再拿同樣的招數對付自己,非得狠狠懟回去不可。(^_^)

  齊帝依計而行,遣使賜斛律光駿馬。

  斛律光覲見謝恩,至涼風堂。

  北齊宮廷御用殺手劉桃枝自后撲上,老將一個踉蹌,站穩屹立不倒,回首說道:“桃枝常為如此事。我不負國家。”

  劉桃枝和三名力士一擁而上,攀手抱腰,以弓弦絞頸,勒死了斛律光,時年五十八歲。

  忠臣碧血流淌于地,反復刮鏟,痕跡不滅。(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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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  永巷:宮中長巷,掖庭即在此處,有獄監禁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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