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情況?
李平安沒有感覺到任何撕扯感、拉扯力,只是元神恍惚、眼前流光幻影,轉眼間已是置身于一片七彩斑斕的天地間。
入目皆是七彩霞光,各處能見七彩漩渦。
一股股濃郁的靈氣自漩渦溢出,讓此地滿溢靈氣。
不對,這不是天地間的靈氣,它沒有道則之力,也不存什么規律,像是一種純粹的能量,支撐著這個小天地的運轉。
呼吸無礙、元神清明。
李平安掌心突然一沉。
“師父!”
他扭頭看去,表情微變。
清素已是昏迷了過去,身體無意識地靠了過來,李平安連忙散出法力將師父扶住,讓師父身形橫飄。
忽聽一聲嘆息傳來:
“是吾感應錯了,倒是打擾了二位,吾這就送二位歸去。”
這嗓音空靈溫柔,又帶著掩蓋不住的滄桑與失落。
這是女媧圣母?
這個天地間,人族之母、造化大道之主、六位教主之一的,女媧圣母?
一束霞光朝他們師徒飛來。
李平安心神極快劃過諸多畫面:
碎曄城前的浴血奮戰、點化神通時的大道印痕、父親立于尸山之上被落日神箭洞穿胸口、重重魔影劃過天穹那是血煞殿奇襲東安城…
‘百人成陣!’
傅郁百夫長的背影浮現,李平安像是道心被狠狠鑿中。
他像是剛脫離水面的溺水者,猛地醒轉,道心泛起一股沖動,迫切地想留在此地、請女媧娘娘回圣母宮的沖動。
七彩霞光轉眼就到!
李平安幾乎看到了自己被卷走送回的情形,嘴邊兩個字脫口而出:
“軒轅!”
霞光頓了下,隨之消散。
李平安緊緊握住師父那纖細的胳膊,隔著仙裙的布料,依然能感覺到她肌膚的柔滑。
沒有被送走。
李平安輕輕吐了口氣。
“你是他派來的使者嗎?”
那嗓音再次響起,依舊是空靈且溫柔。
“是了,你進入了吾的大殿,吾當時只留了一縷道韻…黃土之精也是他安排的嗎?想讓我誤以為是,還有其他初代人族活著。”
李平安松開師父的胳膊,連忙低頭做道揖,對著前方那看似無盡的天地朗聲道:
“人族子弟李平安,拜見圣母!”
這個時候說什么?
寒暄客套自不可能,訴苦賣慘說人族被妖族進攻估計也有風險,既然圣母娘娘是被軒轅陛下氣走的,那這件事…
“圣母…人皇陛下說他錯了!”
那嗓音輕嘆了聲:“哦?他錯哪兒了?”
“這個陛下倒是沒說,”李平安低頭喊著,“但陛下與我說起六千年前的事情時,雙眼含淚、目光懇切,言說自己辜負了圣母娘娘的教誨,陛下還說,他是人族的皇者,必須站在人族的立場考慮問題,他知道自己對圣母娘娘有冒犯、有不尊,可他不得不這般,他內心極其悔恨,人也日漸消瘦!”
“唉…”
那嗓音少了幾分滄桑,更增幾分溫柔:
“雖然知道你是在騙吾,但能聽這般話,確實也會開心一些。
“洪荒天地已過去六千年了嗎?”
“是的娘娘!”
“吾只是在這里小憩了一陣,且過來吧,她的元神被吾驚擾了,吾為她療傷。”
李平安低著頭不敢亂看。
前方忽有霞光閃過,李平安下意識拉住了師父的手腕。
下一瞬,他腳下那空冥之地出現了一片空白,那空白又被綠色擠占,而后便是五顏六色的光亮閃爍。
等他回過神,已站在一片開滿了各色小花的山坡上,腳下是一條蜿蜒小徑,手邊已沒了師父的身影。
他抬頭尋找,發現師父正在前方飄著,先他一步去了山坡上的小小竹樓。
有位身形高挑、穿著淺灰長袍的美麗女人站在竹樓前,指尖點出一縷縷微光,微光化作白云,包裹住了他師父清素的身形。
李平安小跑著向前,腳下的大地、此地的環境,都給他一種‘普通山地’之感。
他自也是有幾分見識的。
這份‘普通’,才是最難、最高明之境。
等李平安到竹樓前,清素已是自那片白云上自行打坐,一縷縷霞光飛入清素體內。
“娘娘,我師父她…”
“是師父嗎?”
那美麗女人自就是人族圣母了。
她的本體應是人身蛇尾,但此刻長袍之下穿著布鞋,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位得道高人。
女媧圣母隨意坐在了竹樓前的青石臺階上,含笑道:
“吾還以為,伱們是一對道侶。”
“您說笑,”李平安連忙拱手,低頭道,“娘娘,人族與妖族正在大戰,人族需要您主持大局!”
“又在大戰嗎?”
女媧輕嘆了聲,目光有些無奈,手中多了一塊青石、一把刻刀,開始慢條斯理地雕琢。
她道:“生靈你殺我、我殺你,征伐不熄、死傷不斷,看得久了著實無趣,我自不欠人族什么,已不想再為這般事費神。”
李平安怔了下。
‘我自不欠人族什么。’
這話自是不錯的。
是人族欠了女媧大因果,女媧并未在人族身上獲取什么;
她自上古至今一直在庇護人族,是因人族是她的造物,算是她的孩子。
如果是有鴻鈞合道的洪荒天地,女媧會因造人獲得巨大的功德,成就天道圣人,那她也算在人族身上獲得了巨大的好處。
可這是沒有鴻鈞合道的天地,天道現在還是半死不活的狀態。
女媧與人族的關系,確實更像是一個無私奉獻的母親,與一個不斷讓她失望的孩子。
是了,失望。
女媧圣母會說出這般話,應該是對人族非常失望。
雖然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但…確實有那么一丟丟的幽怨感。
女媧手中的青石落下了簌簌的石屑。
李平安想了想,覺得自己接下來如果說錯一句話,女媧都會失去與自己交談的興趣,他必須整合自己當前所知的、與女媧有關的所有消息,找出女媧感興趣的話題。
女媧感興趣的話題,能讓女媧感興趣的話題…
李平安靈光一閃,噗通跪地,高呼一聲:
“求娘娘救命!”
“嗯?”
女媧果然來了興致,仔細打量著李平安,問:
“救命?為何?你體內有軒轅劍令,有軒轅劍鞘,還有人皇龍氣,你該是軒轅重視的大臣才對。
“不過,你為何修為這般弱…這倒是比二代人族剛出生時還要弱了。”
李平安緊閉嘴唇。
雖然這話說的是事實,但這也太打擊人了!
他連上古人族的嬰兒都不如啊!
“娘娘,您應是看到了我體內的天道之力。”
李平安嘆了口氣:
“不敢欺瞞娘娘,我偶然得云中子老師傳授煉器之法,又偶然有所領悟得了天道共鳴,被一絲天道之力進駐。
“現如今,人皇陛下想讓我借勢闡教,后續只要您回返天地,再得太清教主許可,就可立人族天庭!”
“偶然?”
女媧目中多了幾分興致,對著李平安輕輕吹了口氣。
李平安禁不住后退兩步,坐倒在了一只憑空出現的蒲團上。
隨之,他就感覺自己元神被看光了般,坐在那也不敢亂動,主打一個乖巧。
女媧輕笑了聲:“做天帝不好嗎?”
李平安還要低頭行禮。
“瞧著吾,莫要低頭了,”女媧緩聲道,“每當有人想在吾面前撒謊時,都會低頭不看吾。”
李平安心底念頭流轉,耳旁仿佛聽到了老父親的經典語錄。
‘平安啊,有時候,真誠才是最大的必殺技。’
“娘娘。”
李平安嘆了口氣,目中多了幾分頹然:
“我自是應與您說實話。
“做天帝誰不愛呢?立于天地之上,立于眾生之上,可這個天地并不簡單,并不是做了天帝就沒了敵人。
“我現在想到天帝和天庭,想到的不是權勢,不是生殺予奪,而是…無法生存。
“上古天帝家破人亡,帝俊與東皇太一還是當時天地間有數的強者。
“現在呢?我就算對天道低頭成為天道之奴,也不過是得天道助力,成為天仙、金仙,得一時暢快,而后自身被天道腐蝕。
“想要成為天帝,必是重重困難,人族與天道共鳴者九十九,除卻伏羲氏陛下皆橫死。
“更不用說,成為天帝后,一不過是人皇的傀儡,二不過是道門、西方教的棋子,三不過是天道豎起的靶子,遭各方窺伺、被諸大能惦記。
“如果我有這個機會,我自會擺脫天道,回我父親所在的山門,做一個閑散度日的煉氣士,與師妹談情說愛,與師父論道馭云,與幾位同門下棋取樂,如此修行三千年,人生大可去得,豈不自在?”
女媧略微歪頭,輕聲問:“那,對人族的責任呢?”
“這個…”
“人族庇護了你,你也該反饋人族才對。”
李平安訕笑:“反饋可以從不同層面,我父親擅長經商,他給東盟提供物美價廉的法寶,這也是貢獻,我擅長煉器,也可以學徐升前輩那樣,為人族打造更多法寶嘛。”
女媧笑了聲:“你還真是有遠大志向。”
“唉,”李平安嘆道,“不敢欺瞞娘娘,人皇陛下把我放去前線過,我目睹了戰陣廝殺,卻是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
“為何不想去?”
“有些厭惡。”
李平安雙眼有些出神,回憶著戰場的種種:
“那里的氛圍無比壓抑,生靈互相爭斗,燃燒自身去守護自身信念,妖兵被嗜靈訣控制,失心瘋一般向前廝殺,自身卻很快就被干掉…
“我身邊的仙兵不斷減少,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能活著走出去。
“當然,每一個仙兵都是值得尊重的,我也很尊重他們,但我想,能不能有更好的方式,去終結這場近乎無休止的戰爭。”
女媧問:“更好的方式?”
“嗯。”
李平安道:
“這般實力相近的戰爭,是死傷最慘重的,人族與百族自上古就是這般,要么東風壓倒西風,要么西風壓倒東風,只是現如今人族占據更大的優勢。
“從邏輯上來說,戰爭就是矛盾的終極倒向。
“要終結戰爭,只有兩種方式。
“要么是雙方消耗到耗不起,再打下去是同歸于盡,然后殘存的雙方停下戰爭,為下次戰爭做準備。
“要么是一方徹底壓倒另一方,比如人族徹底覆滅當前的百族,再定下萬靈修行化形為精靈,天地間歸于平靜,人族止戈息武,準備人打人。”
女媧輕笑了聲:“人打人…你的見解倒是不錯的,能與天道共鳴,確實是有點過人之處。”
“娘娘,”李平安順勢問,“人族讓您失望了嗎?”
“嗯。”
女媧低頭雕刻著手中的青石,微微嘆了口氣:
“看你談吐不凡,應是知道南洲之事了。”
李平安心底暗道一句果然。
他拱手道:“娘娘您有所不知,我之所以與天道共鳴,就是在處理西洲東南人牲之事時,與天道有所共鳴。”
“是嗎?”
女媧表情肉眼可見地多了幾分苦悶。
“我似是創造了一批怪物。”
她輕聲呢喃著,刻刀也變得頗為緩慢。
“我的孩子們是一群怪物。”
“我用大陣將他們保護起來,是因為我覺得,只要我繼續去參悟、去感悟,成為最接近大道圣人的高手,我就能庇護他們,不用打打殺殺,也不用遭受上古時那種幾乎滅絕的災難。”
“可他們卻在互相征伐。”
“絕天大陣內,他們沒了來自百族的威脅,本該平和的生活…開始時也確實是這般,他們在大地上奔跑者、嬉戲著,在努力的繁衍,在努力克服洪水與山崩。”
“可漸漸的啊,我只是睡了個覺的功夫,一切又變了。
“笑容慢慢從他們臉上消失,他們用來狩獵的武器刺入了其他人的胸口。
“這樣的事不斷發生,越來越多,有些人開始站在其他人頭頂,有些人開始將其他人當做牲畜一樣圈養,有些人自稱是天選之人,對其他人發號施令。
“直到有一天,他們把同族稱作了人牲,掛在了燒紅的銅柱上,殘忍地殺死,他們把活人埋到了死人的身邊,說是在殉葬,他們將人掛起來,像是宰殺牲畜那般切砍。
“是的,這只是一部分人。
“但當他們殺了一個嬰兒,將嬰兒放到我的神像前,還匍匐著讓我為他們賜福時…我有幾次想覆滅南洲一切生靈。”
李平安道心一震。
他恍惚間仿佛看到竹屋后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身影,人面蛇身、手持長劍,又被一束束七彩霞光束縛。
女媧抬頭看向李平安,目中有少許淚光閃爍:
“我的孩子們是一群怪物。
“我不敢再停留在那,我怕自己會忍不住讓南洲被洪水吞噬。
“現在,你還想請我回去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