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安料到了蕭月會來。
他本還以為,蕭月會帶那個溫泠兒一并過來。
見到溫泠兒出現在門內的那一刻,李平安已是起了疑心。
溫泠兒作為蕭月長老的親信,前面數十年一直在坊鎮為萬云宗做事,突然進入山門內本就十分可疑。
正常來說,溫泠兒這般雜役弟子,進入山門的唯一途徑就是拜師成為內門弟子,可溫泠兒當時穿著的又是外門弟子服,身周也是各外門弟子,溫泠兒顯然是被蕭月特意安排進入了萬云宗外門…
蕭月派溫泠兒入山門有何深意?
如果說是什么美人計,李平安自然是不信的,他堅持認為,仙家算計不可能如此粗鄙。
而且那溫泠兒是乖巧可愛的類型,美人計不應該蕭長老對自家父親親自施展嗎?
這邊正想著,蕭月已在洞府門前呼喚:
“清素仙人,蕭月求見。”
她是真仙、清素是天仙,這一聲求見自是當得。
洞府結界內,清素負手而來,纖秀高挑的身段將冰藍長裙完美撐開,身形兩次閃爍出現在門后,關掉結界、打開洞門。
李平安自躺椅起身,老老實實站在荷花池旁,朝外掃了眼。
門外依舊是那位美艷的長老。
蕭月的面容很適合濃妝,紅唇似火、鳳眸勾魂,身上的霓裳結構復雜卻不善遮擋,香肩與胸前露出大片白皙肌膚,那火辣的身段搭配紗質的衣裙,偏偏又給人一種艷而不俗之感。
但此刻,蕭月的美艷卻壓不過清素的冰潔,洞府入口仿佛出現了冰火兩重天。
“長老為何事而來?”清素平靜發問。
“妹妹不認識我了?”
蕭月掩口輕笑,主動向前半步,拉住了清素的胳膊。
“你成仙時,我還去彩云峰觀過禮呢,只是不曾想,妹妹轉眼已成了門內天仙,享內門長老同等供奉,姐姐卻依舊只是真仙之境。
“姐姐往常都在山外坊鎮中忙碌,當真是對你羨慕極了。”
清素略有些不適,微微一掙將蕭月的右手蕩開,輕聲問:“長老,你有事嗎?”
蕭月順勢將雙手端在身前,柔聲道:“倒也不是別事,我可否找下平安小友?有些事要與他商談。”
李平安剛要去門口。
“不可。”
清素淡然道:
“我徒弟修為太低,不宜與長老接觸。”
李平安立刻頓住腳步,老老實實看向門外。
蕭月也不惱,淺笑道:“清素妹妹有所不知,我與平安小友也算故交,此次來尋他,也是為了問一問新的煉器之法,我也想為門內多做些貢獻。”
清素道:“那你先停了媚術,我徒弟只是凝光境,你這般會壞他的道心。”
蕭月笑容一僵,似有訕笑之意,右手用蘭花指恰了個法訣,鳳眼少了幾分勾人的波痕,眉目間竟多了幾分清純之感。
反而魅惑大增。
清素扭頭看向李平安,似是征詢他意見。
“師父,我也有事要跟蕭長老商量,”李平安笑道,“弟子修為太淺,您也在旁看著弟子吧。”
“好。”
清素微微頷首,對蕭月做了個請的手勢,隨后飄到了李平安身旁。
李平安突然道:“師父,我與蕭長老的談話不能讓外人聽到,您將結界升起來…您在這聽著就好,您又不是外人。”
清素嘴角露出少許微笑,坐回了躺椅,手中多了一枚記事玉符。
蕭月輕輕一嘆。
她目光幽幽地瞧著李平安,朝李平安款款而來。
李平安向前拱手行禮,將蕭月請去了八角石桌處,拿了些零嘴和果釀,禮數自是頗為周到。
蕭月嘆道:“你這般年紀,為何就這般老謀深算,結界一起,我在莫易副掌門那邊可是說不清了。”
直接提莫易道人的名號了?
李平安笑道:“長老您主動找我應當已是有了決斷,這般事想必也不會在乎了。”
“與伱說話確實會省力一些。”
蕭月笑道:
“我剛自主殿而來,掌門在招待賓客,令尊與各位長老在那琢磨如何讓那套法器出產更多法寶,我在那聽著有些無聊,倒不如直接來尋你了。”
李平安緩聲道:“怕是要讓您失望了,那套法器其實是我父做的,父親讓我獻給門內,不過是為了給我混點獎賞。”
“哦?”
蕭月指尖在瓷杯邊緣輕輕滑動,柔聲道:
“可為何大志師叔說,他與你缺一不可,他能制作出一整套的流程,而你,卻能解決那刻印之法和鑲嵌靈石之法?”
李平安:…
好家伙,父親這些都說了?
不過,蕭月稱父親為師叔,聯想到她曾說她也是金仙弟子,那蕭月的師父應當就是空鳴祖師的金仙弟子了。
——門內其余兩位金仙,一位是空鳴祖師的三弟子,一位是空鳴祖師的摯友知己。
“我父心里當真瞞不住什么事,”李平安嘆道,“我做的不過小術罷了,父親的整合、調試才是最重要的。”
“你既認了,我也不必拐彎抹角了。”
蕭月直接問:
“你們獻給門內的這十二件法器,在煉器大家看來,自是頗為簡陋,但這般用法器煉制法器的法子,卻是讓人眼界大開。
“我來時算了一筆賬,按門內的重視程度,這般…”
李平安笑道:“這叫流水線。”
“這稱呼倒也有趣。”
蕭月鳳目閃爍著微微亮光,迅速道:
“按門內的進度,這般流水線,半個月內可鋪開二十余套,此后每月遞增,預計可為門內每年賺取數十萬靈石。
“這還只是針對當前的煉器水準,而且受限于我萬云宗商鋪門面的數量與法器流通快慢。
“可若是能改進此法,能批量出產優品以上的法器,乃至頂級法器,門內能賺取的靈石將會十分可觀。”
李平安只是瞧著蕭月,并不說話。
蕭月又問:“我有三點疑惑之處,小友可否為我解答?”
“您說。”
“第一,”蕭月道,“你這十二件法器本身并不難仿制,一旦門內鋪開更多這法器套數,預計三四年就會有其他宗門效仿,此何解?”
“此事無解,也無須多慮。”
李平安道:
“我萬云宗并不以煉器著稱,依弟子來看,父親做的這十二件法器,最重要的是將這種煉器方式、這種想法,帶入了修行界中。
“您經營萬云宗坊鎮產業多年,自是知曉這些,一旦有丹藥成了緊俏貨,就會有大批類似丹藥出現在市面上,這些貨的來源,三成在各家宗門,七成在數量龐大的散修或修行家族。
“說回煉器,差不多也是這般。
“父親查閱過門內一些賬目,一件凡品飛劍的成本大概為二十塊下品靈石,售價大概為三十到三十二下品靈石,加上煉制法器需要耗費的人力,能賺取的靈石并不多。
“而我萬云宗享有三家凡俗仙朝,靈礦上百座,自寶材開采到成品售賣,無需對外采買,這里面的成本總多少?”
蕭月鳳目流轉,快聲答道:“只算人力支出的月供,應該不多。”
李平安笑道:“我算過了,按一套流水線需六個修士輪流干活來算,再加上門內產出礦物的成本,這套流水線能將凡品飛劍的成本壓低至七塊下品靈石,那我們的飛劍是不是可以只賣十五塊下品靈石?這比直接此前賣礦,多賺了三五倍。”
蕭月素手一翻,一把金光閃閃的小算盤出現在掌心,低頭快速撥弄。
她突然抬頭道:“是六塊半下品靈石!”
“而且遠不止飛劍,”李平安正色道,“我們能上大量低價飛劍,飛劍的品控只要抓得緊,就能對現有的煉器市場產生沖擊。”
蕭月笑道:“不愧是凡俗富商,此事大有可圖!”
李平安笑問:“長老不是還有兩點疑惑?”
“被你這般一說,第二點疑惑已是沒了。”
蕭月道:
“第三點疑惑,你為何要當著那幾個掌門的面,直接拿出這般法器?如此,咱們倒是連保密都做不到了,還要分一杯羹出去。”
李平安:…
問掌門去啊!
掌門讓他直接拿出來的!
當時氣氛已經烘托到那了,他能有什么辦法。
但李平安心念一轉,滿臉嚴肅地對著一旁拱了拱手,嘆道:“不過是父親安排的罷了。”
“哦?為何?”
“家父說,若只圖小利,則不利長遠。”
李平安正色道:
“家父還說,我萬云宗的勢力短時間內無法向外擴展,但可以將一些式微的友宗,團結在我萬云宗身周,成為拱衛我萬云宗的護城河。
“不只這般,家父又說,我們稍后只選幾樣消耗較大的法器,進行流水線生產,不可將所有法器的門路都占了。
“散修依靠煉器生存者為數甚重,若咱們把事情做絕,萬云宗近年是無事的,可一旦我萬云宗遭遇變故,怕是會有墻倒眾人推之光景。
“這些不過是家父的思慮罷了。”
蕭月仔細思忖,嘴角不經意間露出幾分笑意。
她柔聲道:“大志師叔這般胸襟與眼界,當真令我欽佩…他倒不是每日只知喝酒胡鬧。”
“我父就是這般。”
李平安笑道:
“沒事時喜歡四處交友,喝酒玩樂,遇到正事自不會掉鏈子,對人也是溫和寬容,他現在故意用富態示人,若是他改個身材,自也是英俊瀟灑。
“而且,蕭長老。”
蕭月問:“怎么?”
李平安笑道:“雖莫易副掌門處處與家父為難,但父親從未將莫易副掌門看做對手、敵人,家父說,大家都是萬云宗的一份子罷了,所謂的權勢,于長生道果而言不過浮云。”
蕭月笑而不語,并不接話。
李平安緩聲道:“蕭長老可知,家父接下來會向門內建議,在妙云殿之下開設‘鑄云堂’,專營這般煉器之事。”
蕭月嘴角笑容更加濃郁,柔聲道:“你可是想讓我別再聽從副掌門?”
“不錯。”
“那你可知,莫易副掌門可隨時讓我回山修行?”
蕭月嘆道:
“家師常年閉關,莫易師兄對我一直關照有加,我雖掌管門內諸多外產,但要換掉我,也不過是副掌門一句話的事兒。
“我本也不想與他們牽扯太深,可我名下有過千記名弟子,若我回了山,她們就沒了依憑…”
李平安笑道:“此時不正是良機?”
蕭月不明:“哪般良機?”
李平安在袖中拿出一枚玉符,遞給了蕭月,笑道:
“將此物交給家父,家父自會助您打消所有疑慮。
“家父說過,縱觀門內諸多長老,也唯有您蕭長老能擔負起這般重則,不然我們法器做出來了,各地商鋪亂成一團,此事如何能成?
“家父之意,并非是讓蕭長老與副掌門作對,您只需抽身事外就可。
“家父不想與任何同門為敵,哪怕同門一再逼迫,只要這些同門還為門內著想,家父今后便不會與他們計較。”
蕭月笑吟吟地接過玉符,嘴角露出溫和的笑意。
她仙識掃過玉符,卻根本看不懂玉符內寫著‘鷹語’。
“如此,那我這就趕去主殿,多謝小友了。”
“您客氣,”李平安起身行弟子禮,“其實,家父本性忠厚,我總是怕他吃虧咽苦,若能得您在旁相助…”
“都是為門內做事,互助罷了。”
蕭月對清素欠身行禮,又上下打量了李平安幾眼,似欲言又止,轉身告辭離去。
待蕭月駕云離開。
李平安負手站在洞口,心底細細盤算。
他玉符寫的內容,是讓父親去請掌門下令,讓掌門直接任命蕭月,讓她負責法器的銷售;
蕭月看似未付出什么,平白得了這般好處。
但實際上,他寫在玉符中的‘鷹語’中有叮囑父親——先當眾大聲夸贊蕭長老,怎么好聽怎么夸,而后再當著眾人的面,請掌門下令。
這事只要成了,無論蕭月愿不愿意,她自然就與莫易副掌門的小團體被動切割。
仙門爭權,不同于什么歷史劇中的奪嫡斗爭,非要爭個魚死網破,一旦上位就要對失敗者趕盡殺絕。
開山祖師活得好好的,現任掌門想退休只是為了專心修行,在這種情況下,爭權本質就是爭勢。
把敵人搞的少少的,把朋友搞的多多的;
若莫易副掌門身旁沒了應聲者,他自己也就沒了爭權的希望。
按李平安此時的規劃,先用法器生意將蕭月暫時拉攏住,再之后的目標,自然就是那位王宰志的師祖畢長老了。
有時候,起了沖突也是建立了關聯,而有了關聯,也就有了下手之處…
等會。
李平安突然反應了過來。
不是說要全力倚父嗎?
怎么就變成他親手助力父親成仙一代了?
啊這…
“徒弟?”
清素突然呼喚。
李平安將這些有的沒的甩到腦后,含笑走了過去:“師父,怎么了?”
清素道:“專心修行,莫分心俗事,長生方為本一。”
“哎,是,弟子記住了。”
李平安低頭應著,恰好看到了荷花池中養著的靈魚,笑道:“弟子為您做幾個菜肴嘗嘗?”
清素不明所以:“菜肴?你在凡俗做的吃食嗎?”
李平安卻故意賣了個關子:“您等會就知道了。”
與此同時,主峰主殿。
正在更衣的掌門大人,皺眉凝神,突然打了下自己的嘴。
而后恢復從容笑意,走出了自己的修行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