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不算太陡,但也不好走。荒廢的小道,依稀可見的殘破的青苔石階,歲月的痕跡就普通眼前這個久經沙場的老將的臉龐,既敬畏又惋惜。
凌楚瑜小心翼翼地扶著令公來到半山腰前,多年失修的小廟占地只有數丈來地,四周雜草叢生,廟墻外脫落,露出土黃色的磚石,青瓦的廟頂也是破洞百出,掛著蛛網。廟門的牌匾歪斜,金漆早已脫落,但依舊能認出“蘇武廟”三個字。
廟內立有一尊雕像,手持節仗,斑駁的臉龐上,眼神堅韌不拔。
“蘇武真可謂一個英雄。出使匈奴,單于勸他歸順,但他不被利誘,堅貞不屈,最后被丟在北海苦寒之地牧羊,渴飲月窟冰,饑餐天上雪,一十九年持節不屈,可當國之氣節。”楊繼業信步入內,虎目一揚,道:“耶律休哥幾次前來招降,我拒不受降,這才下令強攻山谷。哼,我楊繼業豈是貪慕虛榮之輩。”
凌楚瑜振奮道:“咱們楊家只有戰死,沒有投降之人。”
“說得好!”楊繼業精神振奮道:“楚瑜,七郎的死,我不怪你。他性情沖動魯莽,從小就惹事生非,是為父管教不嚴,才有今日之禍。擂臺殺潘豹,幽州殺四門,都是他沖動所致,怪不得別人…”說到這里,胸口一痛,咳嗽起來。
凌楚瑜將他扶了出去,在廟旁的一株梨樹坐下,此時乃五月,江南的梨花早就凋零,不過西北正逢梨樹開花,枝撐如傘,潔白如玉,形若雪花。
楊繼業緩緩說道:“楚瑜啊,可記得金沙灘行宮內,智聰和尚給你的錦囊?”凌楚瑜點頭道:“記得!”
“四面楚歌陷狼山…七羊同去六乃還…”楊繼業喃喃念道:“起初我不知何意,如今我們深陷兩狼山,外面有耶律大軍團團圍困,不正應對了第一句話嗎?”
凌楚瑜無比驚恐道:“義父,這…”楊繼業續道:“至于最后一句里的七只羊,我本姓楊,二者同音,就是指著楊家人,七就是七郎,意思就是七郎有去無回啊!”
此時凌楚瑜才知智聰和尚為何苦苦敦勸楊家不要出征,原來竟是如此。楊家死了四個兒子,四郎下落不明,楊繼業忽然像老了十歲一般,沒了往日的英雄氣概,只有一種遲暮的悲涼,嘆息道:“七郎啊七郎,咱們楊家雖遭厄運,但你三個兄長是為國捐軀,雖死猶榮,可你…可你竟是死在自己人的私心利欲的屠刀下,何其悲哉,為父悲痛,為父痛啊…”說罷氣血攻心,幾乎暈厥。凌楚瑜急忙渡了真氣,助他平復氣血,這才有些好轉。
“楚瑜啊,叫你過來是我心隱隱有些不安…”楊繼業低聲道:“預言中的六乃還我一直不知是何意。但我能隱約知道楊家大劫未終,這才將后事相托。”
“義父,我們一定可以殺出重圍的。”凌楚瑜泣聲不止。
楊繼業目不轉睛地看著蘇武廟,神情復雜,嘆道:“楚瑜,你深諳用兵之道,難道就看不出眼下的形勢?我們被困谷里,內外無援,耶律休哥只需圍困七日,我們就得活活餓死。我思來想去,也只有一個辦法能殺出重圍,至于能救得下多少人,就看各自造化了。”
“義父,你有計策?”凌楚瑜喜出望外,陷入如此絕境,他已是無能為力。
“以我為誘餌,替你們拖住敵軍。”楊繼業用堅毅的目光看著他。
“不,不能!”凌楚瑜急道:“自古只有兒子敬孝道,哪有父母替兒死。我留下吸引遼軍,義父你帶五郎他們走。”
楊繼業搖了搖頭,道:“你這個誘餌不夠大,耶律休哥不會上當的。”
“那我也不能見義父替我們而死。七郎為了救我,曾死在我面前,我不想再重蹈覆轍。”
楊繼業扶著梨樹緩緩起身,語重心長道:“楚瑜,讓你承受這一切,實在過于殘忍。你天性聰慧,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你也缺乏抉擇,你要懂得取舍,拿的起,放的下。我已是風燭殘年,若能換回幾個兒子的性命,已是老天對我極大的恩賜。”
“義父…”凌楚瑜深深磕了一個頭。
楊繼業柔聲道:“起來吧。你在我楊家已有六年了吧。”
“雁門關隨義父殺韓昌嗣后,就一直跟在您膝下。”
“好,好。”他緩緩走向小廟,老態龍鐘,已沒有昔日的沉穩步履,朝著蘇武像拜了拜,將塑像手中的節仗拿了過來,掂了掂道:“即使塑像凋零,這節仗依舊直挺,讓人心生敬畏。”
節仗乃使節忠節之仗。
“楚瑜,你入我楊家六年,我未曾傳你楊家槍法,今日我就以此節仗,將楊家槍傳授于你。”
“謝義父!”凌楚瑜是又驚又喜。
楊繼業手握節仗,忽然直起了腰板,眉眼煌煌,不怒自威,緩緩說道:“楊家槍又名梨花槍,因揮舞時如梨花搖擺,槍頭狀若梨花,因此得名。楚瑜,你凌家槍法乃武林第一,且看我使出六十四路楊家槍后,再做評斷。”
節仗乃黑鐵所鑄,上綴的牦牛毛因年久老化,早已不復存在。楊繼業緩緩抬手,那節仗卻舉重若輕,施展起來帶起一陣狂風,將枝頭的梨花震的簌簌而落,光是這一招就足以精妙絕倫。
凌楚瑜凝神觀看,又驚又喜,楊繼業眼下所使的楊家槍與之前所見截然不同,他是槍法大家,細瞧之下分明是極其精妙的武功,而且楊家槍是手執槍根,出槍時極長且遠,虛實結合,奇正相依,進其銳,退其速,勢險而節短,先圈后封,順勢捉拿,變化莫測,神化無窮。凌楚瑜目眩神迷,心神俱醉,完全沉寂于這梨花紛飛的景色中,難以自拔,根本不像在學武,而是在欣賞一道風景。
忽然一聲清嘯,楊繼業收勢而立,身旁那棵梨花已凋零殆盡,花瓣散落在一丈圓圈內,沒有一片落在這圓圈之外。
楊繼業仰頭凝神,說道:“楚瑜,可看清楚了?”
凌楚瑜如夢初醒,驚嘆道:“義父,這是楊家槍?”眼下這路槍法,飄逸俊朗,動如飛花,靜若深幽,與之前楊家兄弟所使有所不同,但其中精妙精髓仍在。
楊繼業點頭道:“這才是正真的楊家槍,或許說是梨花槍。”他緩緩坐下,長舒一口道:“我楊家從軍后,因這梨花槍不適合沙場征戰,故而精簡改良,成了如今的楊家槍法。而我這七個兒子,性格不一,天賦各異,隨學全了楊家槍,但施展起來也是不盡相同。只有五郎頗有武學天賦,故而這路梨花槍,我只使給他一人瞧過。”
凌楚瑜恍然大悟,心道:“難怪五郎武功最高。”既然楊繼業只傳五郎楊春,今天又將此槍法傳于自己,登時跪謝道:“義父大恩,孩兒沒齒難忘。”
楊繼業嘆氣道:“楚瑜,你天賦比五郎高,此槍法在你手上,才能流傳于世。眼下我楊家遭滅頂之禍,我拼盡全力護你們兄弟殺出重圍,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孩兒遵命!”
楊繼業將節仗交于他,道:“你練一遍給我看看。”
凌楚瑜手握節仗,仍有余溫,盤膝而坐,將六十四路梨花槍在腦海中默默回憶一遍。忽然睜開雙眼,精光迸發,躍起身來,將心中所記招式緩緩施展出來。他沉侵其中,忘乎所以,將地上散落的梨花花瓣帶起,將其往外又擴了半丈。
楊繼業點頭微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當真是個奇才。這路梨花槍基盤在雙足,身隨足,臂隨身,腕隨臂,勁于一身,與你們凌家六合有所區別,你再試試。”凌楚瑜聽在心里,又遵循楊繼業的教導施展了一遍,又將梨花覆蓋范圍向外擴了一尺。楊繼業微微一笑,意示鼓勵。
凌楚瑜收斂心神,地上影子拉長,亦然已是夕陽西斜。
楊繼業望了一眼即將落下余暉的光芒,呆呆道:“楚瑜,隨我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