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魔法國度考試院下轄接待處的老員工,7號接待員向來在同事中享有“能干”的口碑。
誠然,日常生活里能被人認同乃至夸贊是一件好事,但是在工作場合,7號接待員倒寧愿自己沒有這份所謂的“美譽”。
多虧了這份“美譽”,她的上頭負責人總是給她指派一些相當辛苦的工作,同事也總是會拿著做不完,不會做的內容來找她。需要加班的工作更是時常會莫名其妙地找到她的頭上。
雖說考試院是魔事院與研究院共同的下屬機構,所以并不缺乏加班費,但總是這樣不斷增加工作量,再怎么任勞任怨的人也會因怎么都做不完的工作而覺得沮喪。
又因為加班的時間太多,以至于她所在的7號窗口已經快成了自己的專屬工位,所以給她帶來了“7號”這種讓人高興不起來的外號。而今天,原本應當輪休的同事突發急事,自然也是她頂了上來,在接待處處理近期資格認證的報到事項。
接待處設立在盧恩諾雷的學院區,如今充當了資格認證報到處的作用,是魔法少女們參加考核前需要經過的最后一道關口。
“久等了,各位的個人的信息都已經核實完畢,內部系統完成了錄入。感謝各位配合我們的工作。”
將手中的準考證推出窗口,7號強忍住數日加班的困意,努力睜大眼睛收拾起手邊剩余的文件,同時對面前幾名魔法少女露出了頗為標準的營業笑容:
“從準考證的信息上來看,各位報考的都是白牌考核,而且應該都是第一次來參加資格認證吧?今年的考生數量意外的多,競爭會很激烈,要加油哦。”
“考生數量很多?”在她面前的魔法少女接過了準考證,將其重新分發給一同前來的同伴,但在聽明白7號的話后卻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為什么?”
“嗯…嗯?”
大概是沒有想到面前的考生會問出這個問題,所以7號不禁停頓了一會。但很快,她就意識到面前這名女孩為何疑惑,于是回答道:“要說原因的話其實有很多,但最主要的一點…果然還是因為今年是女王年,女王陛下有可能親自來考核現場參觀吧?”
她用了“有可能”這個詞,以免把話說得太死。但實際上,直到近百年前,幾乎每個女王年,女王都會親自參與國度中大大小小的各種活動。
而這其中的例外,便是40年前與20年前的女王年。
按照王庭官方的說法,40年前是因為國度與間界的戰爭已然開始,戰爭的事態十分嚴重,導致了女王一直在為此忙碌,未能在那一次的女王年現身進行慶祝;20年前,雖然戰爭已經結束,但戰后的傷痛還需撫平,加上于年中爆發的大獸災更是給了國度和物質界一記重創,最終導致大慶草草收尾。
所以,實際上,自魔法國度的資格認證制度確立以來,除了兩次意外事件,每一次女王年的考核都會有其本人的觀禮。
考慮到今年也是女王年,而戰事已然過去了20年之久,在這樣一個無比和平的年份里,似乎并不會再有什么打擾這場盛大的慶典。那么,“女王會重新開始前往國度各處的活動進行觀禮”似乎就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對于國度本土的魔法少女們來說,能夠借此機會在女王面前露臉已經是一件十分值得紀念的事情:而那些物質界的魔法少女,也懷抱著“通過優異表現被女王看到,從而得到重用”的美夢。結合上一次女王觀禮已經是60年前這一事實,此次女王年的資格認證,前來參與考核的魔法少女的確是超乎想象的多。
要不是魔事院提前做好了相關規定,怕不是要有已經拿到字牌的魔法少女會把自己的牌子注銷掉再來參加考核,那樣的話怕是就要亂套了。
至于這個趨勢如何讓考試院的人忙到焦頭爛額,又如何讓考試院上級的魔事院作出一系列調整,甚至有謠傳她們主動調高難度去勸退考生…這些就完全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所以說,我們今年來參加考核,如果表現很好的話,甚至有可能被魔法國度的女王注意到?”
坐在報到處門口旁的長椅上,林小璐神情凝重,目視虛空,緩緩總結出一個在她看來頗有道理的推論:“那,我在實戰的過程中露一手我的偏移魔力,是不是可以讓她老人家對我另眼相看?”
方才在接待處中與7號接待員交談,并且一度用自己的問題讓接待員愣住的人,正是林小璐。
不得不說,她的問題雖然在國度人眼里有些奇怪,但也確實讓小隊3人得到了相對有用的信息:女王年,以及發生在20年前的戰爭與災難。
考慮到后面還有其他魔法少女在排隊,所以7號沒時間向她們完整陳述屬于國度的歷史,只是向她們簡單介紹了一下女王年這一傳統的由來和意義,但也足以讓她們想明白很多路上看不懂的事——比如為什么來的路上會有人在大街上免費送禮,為什么大街小巷似乎都張燈結彩,又為什么會有妖精在路上向她們投懷送抱…
昨天來時倉促,而且時間比較晚,所以她們才沒有看到盧恩諾雷這舉城歡慶的一面,但今天,她們已經親身體會到了這份熱情,以及人們發自內心的快樂。
“放棄吧,我覺得就算女王真的回來參觀考試,看的也絕對不是我們白牌的考場。”
站在一旁翻看地圖的夏涼聽到了林小璐的整蠱言論,不禁抬眼,用一種“這家伙是認真的嗎”的眼神看了林小璐一眼:“而且僅僅只是魔力變成白色罷了,你根本就沒辦法短時間證明這算是偏移吧?其他會濁化的魔法少女同樣可以讓魔力的形態變得奇特,不是嗎?”
“呵,堂堂魔法國度女王,對魔力的感知豈會像凡人一般模糊?”
林小璐卻完全沒被夏涼潑的冷水影響到:“說不定考場里所有人的魔力性質她都洞若觀火呢?說不定我的底色稍微有一點變化,她就馬上可以發現呢?”
此言一出,夏涼有些無語地干笑兩聲,撇開臉去,反倒是她身旁的白靜萱頓時一臉驚懼:“誒?會這樣嗎?”
“我覺得會。”林小璐信誓旦旦。
“那,那我怎么辦…”白靜萱伸手指了指自己:“那我會不會也被發現啊?”
“啊?啊,對哦,你的魔力底色…”
林小璐眨了眨眼睛,像是想起來了什么,繼而在自己快要脫口而出某些不應該說的言論之前頓住。她捂住了自己的嘴,環顧四周,確認沒有人在注意自己的談話后,才重新開口:“嗯,考慮到你的情況確實有點難辦,那我還是轉換一下觀點,女王還是發現不了別人的魔力底色比較好。”
“這種事是你怎么認為就會變成事實的嗎?”一旁的夏涼忍不住嘆氣。
“就,就算你這么說,女王陛下如果真的能發現該怎么辦?”白靜萱也是一副完全沒被安慰道的樣子。
“會被當做爪…總之被抓起來?”林小璐比作手刀,在自己的脖子上來回抹了抹。
“啊?我不要…”白靜萱哭喪著臉往夏涼背后躲了躲。
“好啦,別欺負小萱了,天天針對小孩子你不覺得害臊嗎?”
轉過身抱了抱白靜萱,在其背上拍了怕以示安慰,夏涼回過頭白了林小璐一眼:“這種事情,就算我們不清楚,小前輩她肯定也是考慮過的吧?既然她讓小萱來參加考核了,應該就是不需要擔心這方面的問題,不是嗎?”
數落了林小璐兩句,她又回頭看向白靜萱:“小前輩肯定在這件事上和你談過的吧?”
“嗯…嗯。”
夏涼的話激活了白靜萱的記憶,讓她想起了翠雀的承諾,神情頓時顯得安心不少:“老師說只要我控制好魔力就不會有問題,就算出了意外,她也不會讓壞事發生。”
夏涼頓時用“你看吧”這種意味的眼神看向林小璐,林小璐則用“你在神氣什么”的眼神瞪了回去。
“啊,這么一想也的確,翠雀她還是調查院的巡查使,有這層關系在,就算被當做爪痕抓起來,怕不是也能放出去?”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沒法借這個話題繼續逗弄白靜萱,林小璐頓感無聊,一臉無趣地感嘆道:“真沒意思呀,大人的世界。”
“你還是閉嘴吧。”夏涼皮笑肉不笑。
與此同時,在盧恩諾雷的另一側,翡翠書廊與無魔力區的交界處,翠雀正在一處空地上逗留。
相比起物質界的城市布局,盧恩諾雷的建筑密度無疑要稀疏許多。
在物質界,出于防范殘獸襲擊的考量,如果一座城市的面積攤得太大,土地利用率卻不夠高,那么就很容易平白增加殘獸襲擊的概率,同時還讓魔法少女與異策局馳援時需要趕更長的路程。從官面上來說,城市大而無當會變相降低城市防衛的效率,增加相關的成本,從各種角度來說都相當不值得。
而在魔法國度,城市規劃就不需要考慮這些問題。
并不是說魔法國度的人類城市不會遭遇殘獸的危害,只是相比起物質界,國度的魔法少女數量更多,城市里覆蓋的術式更加全面。像是盧恩諾雷這樣的主要都市,在二十年前的花園防衛戰以后,甚至會在城市里布置“巨物遲緩”一類的高成本術式,以制約降落在市區中的殘獸的行動。
故而,在盧恩諾雷,哪怕是無魔力區的建筑也相對稀疏,大片大片的綠地與花圃嵌在城市的道路網絡中,使得整座城市都顯得綠意盎然。
無魔力區內部也會劃分街區,通常來說,一個小型居民街區的區劃面積在2—3系圍左右,以物質界單位換算就是3—5平方公里。整個無魔力區一共有三百七十多個小型街區,而最接近東北側,與學院區近乎交接的兩個街區附近,有一片頗為規整的綠地。這樣的綠地并不阻止任何人進入,所以時常會有市民在這里散步,休憩。
比較相熟的居民們會聚在一起搞些活動,或者在沒事干時聊些街坊鄰居的八卦,此處儼然便是他們的廣場公園。
——“嗯,好了。”
翠雀一邊在原地推動著她剛剛修好的輪椅,一邊對坐在一旁的一名老人說道:“您試試看,現在它應該沒問題了。”
時間恰逢正午,從研究院出來的翠雀本打算在無魔力區散步散心,以消化自己方才得到的信息,也排解一下又被祖母綠坑了的郁悶。也因此,才在這片綠地附近發現了一名因為輪椅故障而無法行動的老人。
考慮到自己現在的確沒什么急事,所以她主動提出幫其檢修一下輪椅,才有了現在這一幕。
“哦,我試試哈…嗯,能動了能動了,謝謝您啊。”
老人坐到輪椅上,試著讓輪椅前后移動了兩下,便笑著點了點頭:“本來我都打算打電話喊我孫子來接我了,但這天氣,這大太陽的…等那小子過來我非得被曬死不可。多虧了您呀,您真是太好心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謝謝您才好,這位…”
話說到一半,老人卻像是意識到什么一樣卡了殼,瞇著眼睛多瞅了翠雀兩眼,嘴里不知道嘀咕著些什么,半晌才繼續道:“…小姑娘?”
翠雀也是在老人停頓下來時才意識到他在想些什么,畢竟魔法國度里的魔法少女都能永葆青春,許多人外表看上去是少女,但實際上沒人知道到底多少歲。考慮到自己作為林昀也只是快37,怎么也不可能比面前的老人年長,所以她點了點,應承道:“嗯,我是今年才來魔法國度參加考核的,是個新人魔法少女。”
雖說有裝嫩嫌疑,但這樣表述,姑且也是認下老人的稱呼了。
“哦,新人呀,新人好呀。”
老人得到了肯定,便像是松了口氣一般道:“也是,的確到每年的這個季節了。”
“老人家,你是怎么看出來我是魔法少女的?”
翠雀則有些疑惑地問道:“按理來說,這附近應該也有不少普通的女孩子吧?”
雖然她現在身上的確還穿著屬于“龍膽”的那身華貴旗袍——哪怕在人均奇裝異服的魔法國度,也依然算是相當華麗的服飾——但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無魔力區的人也有一些很喜歡復古裝扮的人,旗袍在那些人群里不算是太過稀罕的打扮。
“嘿,還能是為啥,姑且不提你這身打扮,你們這些當魔法少女的,精氣神就和普通的女孩子不一樣呀。”
老人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指了指翠雀的眼睛,忍不住呵呵笑道:“就算是新人,你們的眼神也完全不像同齡人,有你這種眼神的人,都是想要去當英雄的人。”
“是嗎?謝謝,您過獎了。”翠雀運用著自己的表情管理技巧,在短暫摸索后露出了一個略顯生疏的交際式微笑。
經過了祖母綠的治療以后,她的本相算是恢復了正常,動用魔裝時終于不會再有來自靈魂般的痛楚,平時的行動也不會再有各種各樣的不適感。
體現在外在表現上,就是現在的她可以相對自然一點地露出各種不同的表情,而不需要像之前那樣時刻擔心表情管理,從而一直繃著個臉。
“哈,畢竟我的奶奶,她也是個魔法少女,我也算是在她老人家的照顧下長大,所以對你們的事情更熟一點。”
收回手,老人微微后仰,靠在了輪椅的椅背上:“就是她呀,以前特別喜歡裝成年輕女孩子捉弄人,甚至還在我的婚禮上跟我的老伴開玩笑。但是如果家里有誰把她的輩分喊小了,喊年輕了,她反而又要不高興,弄得家里人總是在稱呼這件事上冥思苦想。”
“那還真是…一位有趣的前輩。”翠雀如此應和道。
“誰說不是呢,至少我很喜歡她,她是我最尊敬的長輩之一。”
老人吐了口氣,瞇起眼:“只是轉眼間我就已經到了她那個年紀,她也已經去世很久啦。咱們家這些年也沒出過魔法少女,可不如她老人家在的時候,那個時候喲…”
仿佛是打開了話匣子一般,老人逐漸陷入自己的回憶之中,在翠雀推著輪椅送他離開綠地的過程中,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話,談的都是他那位曾是魔法少女的奶奶。
這場談話持續了好一段時間,直到翠雀將其送回相對繁華一點的市區,與之告別,他才有些盡興般地停下,頗為愉快地與翠雀揮手道別。
而此時,時間已經過了中午,差不多是下午了。
感受到自己腰間的挎包里有手機在振動,翠雀打開了包,在其中翻找了片刻,才找到了它——并不是“翠雀的手機”,而是“林昀的手機”。
這個時間會有誰找這個身份的自己?異策局那邊有事嗎?如此思考著,翠雀解開鎖屏,掃了一眼聊天軟件里的信息。
里面大多是幾個直系部長給自己匯報工作的信息,還有一些員工的臨時申請,翠雀逐一閱讀,分別批示,直到消息欄劃到了最上面,才發現了引起手機振動的那條消息。
林小璐:[圖片]
林小璐:已經在魔法國度報到完畢了,一切順利。[加油]
點開信息,翠雀便看到了林小璐發來的圖片,那上面是林小璐一行三人在考試院接待處門口的自拍,雖然幾人作出的表情可以說相當不自然,完全就是擺拍,但姑且能看出來狀態不錯。
這是林小璐在離開方亭市之前向林昀承諾好的事,那就是盡可能隔幾天就發一條消息,說明一下近況。顯然,林小璐姑且還沒忘記這件事,所以報到完以后就給林昀發了一條消息。
至于翠雀的手機,想來是因為翠雀昨天晚上說過自己有任務要忙,幾人便沒有發消息來打擾。
盯著這則消息看了一會,翠雀略作思考,在消息欄里輸入了“爸爸看到了,好好準備,爭取考個好成績”的內容,又忖度了一會,略帶猶豫地在文字后面加上了一朵[玫瑰]。
應該不會顯得太輕佻吧?
她這么想著,點擊發送消息,然后把手機放回了包里。
“接下來…果然還是找時間換身衣服吧,一直穿著這種衣服還是有些太顯眼了。”
感受著身旁路人們不時向自己投來的注視,她不禁喃喃自語。
林小璐三人剛剛報到結束,想必接下來并不會立刻返回旅館,而是會在盧恩諾雷學院區中游玩。事實上,她們原本就可以在線上完成大部分報到事項,最后的身份確認環節同樣也可以使用術式遠程解決。只不過,根據林小璐本人“不想在魔法國度使用科技手段”的奇怪原則,三人還是選擇了去現場報到,順道去學院區觀光。
考慮到這一點,那么自己此時返回旅館也就沒什么意義。與其急著回去,她還不如也在外面走走,順便還得思考一下,究竟用什么樣的說法才能解釋自己這莫名縮水的身高?或者說蒙混過關,裝作無事發生?
帶著這些復雜的心緒,翠雀沿街閑逛著,時不時順手接過沿路商家遞給自己的試吃巧克力,咀嚼著這份苦口的甜蜜繼續前進。
而當她在某個街口的點心店接過巧克力時,只因為順口說了一聲“謝謝”,就得到了店員“哈哈,小妹妹你好可愛”的評價,然后手里就又被塞入了一個用小巧包裝盒裝好的巧克力。
“給你兩個,到時候可以拿去送給自己喜歡的人哦。”那名店員是這么說的。
“謝謝。”于是翠雀再次道謝,毫不避諱地將其中一枚的包裝打開,將巧克力塞到嘴里。一番品位之后,給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評價:
“很甜,很好吃。”
“嘿嘿,多謝夸獎,你喜歡就好。”店員頗為得意。
翠雀剛準備把剩下的一個巧克力裝到挎包里帶走,但走出兩步卻又像是想起來什么一樣,回頭問道:“你們的店就在附近嗎?”
“嗯?是呀,就在那邊的巷子里,離這里20米不到。”店員向旁邊指了指。
“多少錢一盒?”
“有點貴的,畢竟是我們手工做的,所以20法一盒。”
店員報出了一個相當于物質界100元的價格。
“那好,給我來三盒。”翠雀伸手比了個數字。
“哇!大生意!”
店員頓時喜笑顏開,把翠雀招待到了點心店里,開始為其打包巧克力。
這間點心店整體面積不大,因為開在巷子里,所以房型還有那么一點奇怪,不過整體裝修卻是很有品味,木制家具為主的居家風格搭配上暖黃色的燈光,給人一種頗為悠閑溫馨的感覺。
趁店員忙著打包的這段時間,翠雀本人也沒閑著,在點心店里轉悠了一圈,想看看還有什么值得入手的甜品,可以剛好帶回去給后輩們當禮物。只不過看了一圈,除了各式各樣口味不同的巧克力以外,就大多是些烘焙品,并不適合當做零嘴。雖然也有一些國度本土特有的甜品,但翠雀都沒嘗過,所以不敢確定其口味。
就這樣在店里轉悠著,她卻在某處保溫柜里看見了一個很特別的商品。
氣云糕——這是這件商品的名字,是一種國度特有的糕點,最大的特色就是其幾乎沒有色彩,完全透明,看上去就像一大塊玻璃,但是吃進嘴里卻非常軟糯甜蜜。
而之所以說它特別,是因為翠雀知道,這種糕點在國度的用途很不一般——一般來說并不是給人吃的,而是拿去祭奠逝者,尤其是祭奠逝去的魔法少女的。
這種傳統究竟由何而來已不可考,如今遺留下來的說法是:因為氣云糕完全沒有色彩,形狀也很模糊,所以像是蛋糕形狀的靈魂,會被人稱作“靈魂蛋糕”。又因為蛋糕是在魔法少女間最受歡迎的食物之一,祭奠魔法少女應當用其生前喜歡的食物,再考慮到逝去的魔法少女沒有肉體,祭品自然就要用靈魂蛋糕。
在這樣一個聽起來頗為牽強的邏輯下,氣云糕就這種本來并不難吃的甜品就變成了逝者專用的祭品,久而久之,正常的甜品店也就不會販賣這種東西了。
“你好,不好意思,打擾一下,為什么你們店里會有氣云糕?”
翠雀并不打算把這個問題藏在心里,有了疑惑就走回柜臺邊,直接發問。
“嗯?氣云糕?”
還在給巧克力盒子比對包裝紙的店員抬起頭,眨了眨眼:“啊,您是第一次來咱們街區嗎?”
“是的。”翠雀老實承認。
“那你有疑惑也不奇怪,因為咱們店的位置比較特殊,往旁邊上山的路拐個500米,就是陵園。”
“陵園?”
“嗯,之前兩界戰爭時犧牲的烈士,尤其是花園防衛戰時犧牲的那些士兵哦。”
點心店員面色平淡,大概確實是在說一件對于她來說是常識的事:“國度給她們修了一個紀念陵園,全都安葬在那里了。每年都會有很多人去那邊祭奠她們,所以我們店里也會賣氣云糕,賺一點供品錢。”
翠雀愣住了。
她就像是一座雕像一樣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愣愣地看著店員的工作,看著其將巧克力裹上包裝紙,又用絲帶在外面纏繞出漂亮的花結,最后整整齊齊地碼進灰褐色的紙袋。
“嗯,你的巧克力打包好了哦,小妹妹,小心點拿,稍微有點重…”
店員這才提起巧克力,面向翠雀,但隨著她看見翠雀那堪稱復雜的表情后,口中的話語便停了下來:“呃,怎么了嗎?”
“…沒什么。”
微微搖了搖頭,翠雀恢復了平靜的模樣,像無事發生似地接過了店員遞出的巧克力,然后,如同隨意談起一般問道:“說起來,你剛才說的紀念陵園,具體是在哪個方向?”
“唔,就是沿著巷子繼續往里走,穿過以后往北,能看到一座山…”
“在山上嗎?”
“在山腳。”
“好,我知道了,那么麻煩你再幫我一件事。”
“…您請說?”沒來由地,甜點店員感覺自己面前的小女孩開始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這份氣勢說明,面前的女孩大概并不是什么“小妹妹”,所以她也更換了自己對對方的稱呼。
“給我打包幾份氣云糕。”
翠雀并不知道自己說出這句話時是什么表情。
她希望自己沒有因為些許情緒波動而流露出不該有的表情,因為她并不希望嚇到這名好心的店員。她只能下意識向對方道歉,以表示自己并非刻意找茬,雖然店員顯然沒明白她為什么要道歉。
再然后,翠雀便迫不及待地接過了店員遞給她的氣云糕,又在對方略有些擔憂的視線中道謝,離開了點心店。
提著氣云糕,翠雀沿著甜點店員所說的路徑找到了紀念陵園的位置。
對方說的并沒有錯,這里是一座很大的陵園,裝飾十分氣派莊重。七尊等身青銅士兵雕像站在門后向外遙望,從衣著風格大概能看出,其中有三名魔法少女,一名妖精,還有三名普通人類。
青銅像立在一座廣場里,像后還立了一座紀念碑。這塊花崗巖紀念碑的棱角被二十年的雨水磨成模糊的弧度。三束塑封百合斜倚在基座旁,花瓣與玻璃紙的夾層里積著薄灰,似是沙漏般,計算著某些東西被遺忘的進度。
再度遙望,還能看到圍繞著廣場的環形紀念墻,墻上刻著過千枚心之寶石的浮雕,因為過去了二十年,有些浮雕已經殘缺了。它們的旁邊似乎都用法沃符文篆刻著什么,但距離太遠,翠雀看不清楚。
就是這里。
某種直覺向翠雀如此明示。
她在此之前從未聽說過這座陵園,自然也未曾來過這里,但是,當她站在大門口時,往日記憶里就開始不受控制地翻騰,她甚至能夠聞到那種尸體的焦臭與殘獸的體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或許是因為剛剛做了一場有關過去的夢,所以這些本應沉寂的記憶此時變得格外活躍,甚至幾乎將她拉回過去。她只能抬起手,掩住鼻,去遮掩那些早已不存在的氣味。
花園防衛戰。
這是一場在傳言中無比史詩,也無比輝煌的戰役,它被后世的人們傳頌為愛的奇跡,勇氣的贊歌,魔法少女們的史詩。在戰爭中成為英雄的矢車菊更是被無數人奉為偶像,至今還為人津津樂道。
但對于翠雀來說,這卻是她整個人生當中,最不愿意回首的記憶之一。
和安雅的離去所帶來的那種悲怮,以及在日后生活中無數小事時的刺痛感不同,如果要用一個詞去形容翠雀印象中的花園防衛戰,那便是:
——惡心。
一場核心作用是終結了戰爭的戰爭,或許這對于魔法國度的人民來說便是最大的意義與榮耀,但對于翠雀來說,卻并不是這樣。戰場的慘象,戰友的哀嚎與尖叫,殘獸的咆哮,以及那股現在還在試圖鉆入她腦海的焦臭味。那里并不是什么榮耀之地,對于親歷者而言,僅僅只是一片地獄。
她面前的陵園當中所祭奠的是“烈士”,但卻并非所有烈士生前都有犧牲的覺悟。這些魔法少女當中有太多的人都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年輕女孩,她們可能前一天還在同親友暢談未來的人生,隔一天卻已經心之寶石破碎。除了碎掉的寶石和一具尸體以外,沒能在世界上留下任何她們想留下的東西。
平心而論,這些魔法少女當中,翠雀真正熟識的人并不是很多,所以這些被祭奠的名字中,固然會有一些讓她感覺哀傷,但更多的名字,對她來說是一種印記。這些印記告訴她不應忘卻,有些事,不應該因為回憶起來太過難受,就把它拋棄。
自己確實應該來這里看一看。
翠雀如此認為。
甩了兩下腦袋,試圖將那些討厭的念頭驅逐出去,她長舒了一口氣,提著氣云糕邁開腳步,想要就此邁入陵園大門。但是隨著她逐漸接近,卻發現大門口已經站了個人。
這人似乎是一名想來祭奠的訪客,但現在似乎陷入了困境。
——“不行,沒有身份證明的話就是不能進去,這里是烈士陵園,不是能隨便通融的地方!”
門口的門衛對著這名訪客毫不留情道:“再怎么求我也沒用,我沒這個權限,你知道吧?”
“求你了。”訪客只是深深地鞠躬。
“都說了,不行!你對我說這個沒用!”門衛不耐煩道。
“求你。”訪客的身子又低下去了一點。
“不行!”
看樣子,似乎是因為這名訪客沒有攜帶身份證明,導致門衛不愿意給她放行。
這是一名穿著黑色學生裝,上身又套著一件長袖針織衫的少女。因為少女此時背對翠雀,所以看不清其容貌,只能看見一條短短的單馬尾隨著其鞠躬的動作在腦后躍動。
翠雀在其身后等待了一會,見少女始終不愿意離開,只是不斷地向門衛請求,而門衛卻完全沒有放行的意圖,反而越來越不耐煩。考慮到再這樣下去兩人一定會起沖突,便主動開口道:“打擾兩位一下,我有一個問題,請問你是魔法少女嗎?”
這句話,是對著她身前的那名黑發少女說的。
這名黑發少女進園祭奠的意圖十分強烈,想來要么是烈士的家屬,要么就是魔法少女的同僚。而這兩種情況中,后者的可能性會更大一點:畢竟烈士家屬理應來過很多次,總不至于不知道要帶身份證件。
而翠雀這句話一出,前方的少女身形立刻一頓。
她先是保持此前的動作在原地呆愣了兩秒,然后才緩緩地直起身,轉過頭,用一種十分驚愕的表情看向翠雀。
“…怎么了嗎?”翠雀有些無奈地反問:“如果你是魔法少女的話,有沒有認證牌,把認證牌給他看一下,應該也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吧?”
后半句話,她已經是在向門衛詢問了。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你確定這小丫頭是魔法少女?”
聽到翠雀的問題,門衛先是哼了一聲,繼而有些不爽地斜睨著黑發少女:“我覺得她就是附近的小孩跑我這來尋開心的,這幫臭小鬼總是喜歡來惡作劇。”
“…我有。”
少女低聲說道。
“啥?”門衛瞪了她一眼。
“我有,認證牌。”少女很認真地說道。
“你有?那你剛才在干什么?耍我?”門衛聽完更生氣了。
“…我沒想起來。”
少女這么說著,抬起手,在自己針織外套的內部口袋里翻找起來。半晌,才慢騰騰地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個灰撲撲的牌子,遞到了門衛的手里。
門衛雖然神情十分不爽,但還是接過了那塊灰撲撲的牌子,他先是認真看了看上面寫的文字,然后放出魔力感應了一下,就把牌子還給了少女。
“行,是真貨,算你過了,進去吧。”他有些悶悶不樂道。
“…謝謝。”
少女立刻點頭哈腰地從一旁的門里鉆了進去。
沒有了這名少女在門口卡著,翠雀自然也十分輕易地走進了大門,祖母綠準備的身份證明雖然是假的,但卻又是百分百的真貨,這樣一處烈士陵園的門衛處自然也發現不了什么。
只不過,當翠雀走進陵園后不久,就發現之前那名少女不知為什么正站在雕像旁等待。而此時的她,正睜大眼睛看著翠雀,顯然是有什么話想要說。
“隊長,好久不見。”
而等翠雀走近以后,她口中的話語更是讓人陡然一驚。
她在叫自己“隊長”?這是什么意思?
翠雀花了好半天,才意識到對方口中的“隊長”是什么稱呼:二十年前,確切來說已經是二十一年前,自己在盧恩諾雷城防軍的時候,確實曾經是一個小隊的隊長。
但緊接著,她就更加困惑了,因為自己的小隊其實沒有幾個人,除去那些已經犧牲的,剩下的幾個隊員她都有印象。而面前這名少女,雖然看上去的確有一些眼熟,但是卻和自己記憶里的哪一張臉都對不上。
矮個子,黑發,瘦小,這樣的特征不算特別常見,她的小隊里的確也有個這種特征的魔法少女,妮娜.克瑞吉歐斯,但和面前這名少女的面相卻完全不一樣。
最關鍵的是,眼下的她理論上并不是“翠雀”,而是“龍膽”,新人魔法少女龍膽似乎沒什么理由認識這些參與過20年前戰爭的老牌魔法少女。
“請問是哪位?”所以她只能用這種有點傷人的問題進行反問。
而事實上,這句話似乎是真的有點傷人,因為肉眼可見的,面前的少女在聽到翠雀這句話后變得面色煞白,原本就瘦削的身子更是顫顫巍巍,看上去被風一吹就倒。
“我,我…是我。”她伸出雙手,指著自己的臉,聲音顫抖:“隊長,是我呀。”
“好吧,我知道你想說你是我的老隊員了…”
翠雀頓時有點理解先前那名門衛為什么會那么暴躁了,同時她也意識到自己的偽裝在對方眼里似乎沒什么作用,繼續假裝成“龍膽”也沒什么意義。只好有些無奈道:“但事情已經過去那么多年,我也很難只靠臉就認人,不好意思,能告訴我你的代號嗎?”
少女愣了一會。
沒過多久,她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臉,然后猛地向上一扯。
伴隨著這樣的聲音,她的臉,或者說她面上的那一層皮,一層皮質面具,就這樣被她扯了下來。
“對不起,我忘了…我戴了面具。”
她有些慚愧地低下頭,這么說著,同時把方才遞給門衛看過的認證牌重新掏了出來,遞到了翠雀的手里。
只不過,從她摘下面具以后,其實翠雀就已經不需要再看那塊灰撲撲的牌子,也知道自己面前的是誰了。
翠雀也很慶幸,因為事實證明,并不是自己記人的能力衰退了。不如說,就算對方剛才戴了面具,自己腦海里也已經篩過了一遍正確答案。
在自己面前的,的確是21年前從屬于自己小隊的隊友,妮娜.克瑞吉歐斯。
正如那面灰撲撲的認證牌上所銘刻的一樣:
——編號13251,墨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