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身后,一位身穿灰色麻衣,頭發蓬亂的老者,面帶慈和笑容,立在那。
他的身形不高,腰身有些佝僂,但他氣息與此方星辰相合,讓人感受不到絲毫違和。
如果不是身在數丈外,又是顯露身形,便是韓牧野也看不到這位存在。
陸雨舟,天玄世界中州皇城書院副掌院。
儒道大宗師之巔的人物。
陸沉終于回過神來,緩緩轉身。
韓牧野能看到他雙拳緊握,后背挺直。
陸雨舟面上露出復雜神色,輕嘆一聲:“癡兒,何必來——”
“嘭——”
陸沉一拳砸在陸雨舟的臉上,將陸雨舟砸倒在地。
“逆子,逆子——”掩住長流鼻血的陸雨舟慘痛高呼。
韓牧野瞪大眼睛,看著面前陸雨舟被陸沉拳打腳踢。
“叫你不辭而別!”
“叫你丟下皇城里的爛攤子給我!”
“叫你欠一屁股債不還!”
陸沉咬著牙,拳頭揮舞,完全不像是個儒道宗師。
陸沉舟在地上抱著頭,先時候還在那吼著“逆子,老子就不該生下你”“再打老子翻臉,一指頭碾死你”“逆子啊,當年就該射墻上”…
后來,陸雨舟已經不喊了,好像快斷氣模樣,在地上抽搐。
遠處,蘇和與那些玄陽衛都轉過臉去。
韓牧野覺得,自己應該要上前制止的。
畢竟儒道講究尊卑,這兒子打老子,還打的這么狠,當真是,難得一見。
不對,真要打死了,自己剛才那人情不是白賣了?
“咳咳,陸御史,陸雨舟前輩修為與星辰相合,現在已經風燭殘年,怕是扛不住揍。”
“要不,你輕點,或者,緩緩再打?”韓牧野上前一步,朗聲開口。
陸沉抬起的拳頭僵住,緩緩收起。
轉過身,他看向韓牧野,然后輕嘆一聲:“韓兄弟,實在家門不幸啊…”
地上,抱著頭的陸雨舟翻個身,轉過臉去。
韓牧野看看四周,輕聲道:“陸御史,要不我們換個地方再談?”
“走吧,我帶你們去個地方。”陸沉還沒答話,陸雨舟已經翻身爬起,拍拍衣袍上的灰塵,大步往前走去。
這身形矯健,絲毫不像之前在地上裝死樣子。
當然,一位有望沖擊半圣的儒道大修,光靠拳腳想打死,恐怕要一位化神境體修全力出手。
化神體修,這世上不知道有沒有。
陸雨舟在前面帶路,陸沉與韓牧野并肩而行。
后面,蘇和等人持劍護衛,快步跟隨。
“韓兄弟,你當真是西疆鎮守?”陸沉轉頭看向韓牧野,面上露出好奇。
西疆鎮守,能有儒道大宗師戰力?
韓牧野點點頭,開口道:“說起來,都是機緣巧合。”
當真是。
不管是這黑色小劍,還是能修浩然氣的紅塵咒,還是從中州開始聚攏的人望,都是巧合。
韓牧野并非有心為之。
陸沉張張嘴,沒話說。
儒道修行一步一腳印,一鞭一條痕,那是無盡的苦讀積累,何時有巧合之說?
“你看吧,死讀書是不行的,要多出來走走,長長見識。”
前面帶路的陸雨舟很是語重心長的開口。
“這么說你流連皇城外煙花之地常年不回,也是長見識?”
“哪天我也去長長見識。”陸沉冷哼開口。
陸雨舟肩膀一顫,低聲道:“那,那不成的,你是陸家嫡長子,怎能去那地方?”
聽到他的話,陸沉目中閃過一絲溫和。
然后,就聽到陸雨舟嘀咕聲音傳來:“話說百多年沒去過,那邊的船娘應該換過很多茬了吧?那就沒事了,便去了也不算…”
陸沉目中閃過怒意。
韓牧野將頭扭過去,看向周圍。
綿延荒原,沒有絲毫生機。
這顆星辰,已經死寂。
不對!
韓牧野雙目中閃過晶亮。
“發現了?你這感官當真敏銳啊。”前方帶路的陸雨舟呵呵笑著,身形一閃,急速前行。
前方,竟然有一片蔥翠的草木山林!
這死寂星辰之中,還有一塊有生機的地方!
陸沉也是一愣,連忙大步跟上。
韓牧野的速度更快一籌,只是一動,身形已經落在那山林之前。
說是山林,其實不過是十幾株丈高的松樹,下方還有一片半枯死的草地。
總共,也就方圓三四丈大小。
可哪怕再小,這也代表這此星辰最后的生機。
只要生機未斷,都有重聚的可能!
韓牧野湊在一株枯草之前,面上神色鄭重。
他將頭觸在這草葉上,雙目之中閃動輕柔的光。
這一刻,他仿佛看到此方世界最后的倔強。
他看到這天地的隕滅,看到天道的崩塌,看到生靈的消融。
一位身穿袞服,手持玉尺的老者來到這里,將這最后的生機護住。
老者以自己的道行護衛這些草木,每日以自身的修行化為水汽澆灌。
一日復一日,老者身上力量日漸干涸。
這些枯草也到了最后的時刻。
但他們都在倔強的堅持。
堅持了百年。
來到近前的陸沉面上神色也是肅正,低頭看著這片枯草,還有那幾株小樹。
“哼,給你釘棺材板都不夠。”他口中低語,面上神色卻緩和。
陸雨舟咧嘴笑,緩緩坐在一株小樹身邊。
“哎,修行一場,沒想到終有一日能與星辰共隕。”
他的目中,神光逐漸暗淡。
他是真的油盡燈枯了。
這一處星辰最后的生機之地,耗費了所有的力量。
可惜,星辰無法復蘇,他自己也只能跟著一起隕滅。
遠處,匆匆趕來的蘇和等人相互看一眼,單膝跪地,將頭低下。
這是對一位儒道大修士的尊重。
“此星辰之中還有星辰之心,算是至寶。”
“我以神魂與修為溫養這星辰之心百年,你們將它取走也不算違了天地道義。”
背靠在樹干上,陸雨舟身上暮氣彌漫。
“我一生修行千年,雖飄搖紅塵,卻對我儒道執著不易。”
“在我無力突破時候,以為留下血脈傳承就能無憾。”
“陸沉,對于你們兄弟我是愧疚的。”
陸雨舟抬頭看向陸沉。
這一刻,這位儒道大宗師巔峰的儒道大修,如尋常彌留老者一樣,雙目之中充滿眷念。
“我在皇城書院做了三百年教習,做了百年副掌院,卻不曾教授你們兄弟一日。”
“坐下吧,今日,且聽為父為你講一節課。”
緩緩坐直身軀,陸雨舟身上透出一絲凝重的力量。
陸沉面上神色復雜,最終還是點點頭,盤坐在陸雨舟身前。
韓牧野也往后退一步,盤膝而坐。
“我天玄儒道傳承,上溯可到十三萬載之前。”
“何為儒道?”
“人知之而需也,世間萬物有其道,為何人能知義守禮?”
“天地之道崇尚自然,但我儒道卻要守一分節與義。”
“為何?”
“心之守,義之在,若心不能守,與草木何異?”
說到此處,陸雨舟抬手輕撫身側的小松樹。
“其實草木,也懂知義守信的。”
隨著陸雨舟話語,那幾棵小樹震動,似乎是在回應。
一旁的枯草則是隨風飄蕩。
死寂之地,何來有風?
韓牧野抬起頭。
遠處天際,有道道靈光涌動。
云天界修行者去而復來。
“哈哈,且聽且聽,若是在我課堂,這般分心,我定要打板子的。”陸雨舟長笑,看一眼韓牧野,然后又道:“治學修行最講究心境。”
“你的儒道修行得來偶然,更要尋求靜心。”
“我觀你以詩文為劍,當真是文氣橫貫天地,此道若能常行,定然可成儒道一脈。”
“可惜,我看不到這一脈興盛了…”
伸手扶住背后小樹,陸雨舟顫巍巍站起身,抬頭看向天穹。
天際,恢弘震鳴,靈光遮掩天穹,無盡威勢碾壓而下。
“敢殺我兒玉陽,你們和你們背后的界域都要陪葬!”
一道聲音響起,如天雷震動山河。
死寂星辰之上,無數風卷升起,山川崩碎!
一言碎天地,如此強者,必已經跨過元神出竅,成為天境巔峰,化神大修!
化神大修士,此等人物來此,一眼就能滅殺所有人!
哪怕韓牧野儒道大宗師境界,自身各種寶物護身,在這死寂星辰上,不會多撐一息。
化神大修,天境最后一重,世間最后一境界,最接近不死不滅的仙神之人。
在這樣的強者面前,能撐一息,已是榮耀。
那些玄陽衛個個吐血跪倒,陸沉面色蒼白,身周人望之氣和浩然氣已經催動到極致。
韓牧野面沉如水,全力盤算自己手中底牌。
沒有絲毫機會。
仙靈界,實在太強大。
化神大修,只能仰望的存在。
“呵呵,今日這最后一課,我讓你們看看什么是儒道修行。”
勉強起身的陸雨舟一邊呵呵笑,一邊伸手掰下一截松樹枝,拄在手中。
一步一頓,陸雨舟身上,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在翻涌。
“等會我碎裂星辰,星辰之心會護著你們離開的。”
陸雨舟面上神色淡然,步步前行,頭頂,一位長袍大袖,頭戴玉冠烏紗的俊朗中年虛影浮現。
“我輩儒道,成仁取義。”
“天地有道,朝聞夕死,善矣。”
虛影口中高喝,漫天的金光與紫氣交纏,化為一柄紫金長尺。
“萬界有序。”
話語落,天地清明!
原本被前方靈氣震動的整個星辰,全都化為虛無。
無數的靈氣被壓在星辰之上,仿佛要蘇醒。
“天地生光。”
虛影再一喝,萬萬里虛空之中,靈光閃耀,仿若白晝!
言出法隨,天地生光!
這一刻,陸雨舟雖不是儒道圣人,卻有圣人之能。
這力量,來自他千年苦修的一夕散盡,來自這死寂天地的最后輝煌。
靈光籠罩,對面一位身穿玉色長袍的道人身形顯露。
道人頭戴玉冠,一身玉色長袍,腰間有劍,掌中托玉盤。
這道人面上神色陰沉,帶著凝實的殺意。
“原來是天玄的嘴瓢子。”
“你們這些躲在角落里的家伙滿口仁義,到底不過是群無能的可憐蟲。”
“本尊今日鎖了你的神魂,搜出你的身份,去天玄世界找文墨聲那個縮頭烏龜要個交代。”
道人口中冷喝,身上道道青氣升起,將陸雨舟催發的靈光撞開。
“轟——”
兩道強大力量沖撞在一起,引動無數萬里虛空動蕩。
道人身形被震出千里之外,陸雨舟的身軀躬起,不斷咳嗽,口中鮮血噴涌。
陸沉立在原處,面上露出悲痛之色。
“他這個人,其實,我們都不怨他的…”
“那些船娘,我們陸家,都養著的。”
“紅塵煉心,我知道他除了煉心,還在煉己。”
陸沉轉過頭,看向韓牧野。
“韓兄弟,等會你將此星辰之心帶走。”
“父有事,子當承。”
“我不能為他陸雨舟養老送終,總該與他同赴死地。”
向著韓牧野一躬身,陸沉身上浩然氣與人望紫氣交纏,一步步往前走去。
陸雨舟面上一愣,驚愕的轉頭。
“癡兒…”
陸雨舟面上閃過痛色,終是一嘆。
“我陸家傳承不該這般斷絕啊…”
“也不算斷絕。”陸沉面色淡然。
“你欠債太多,陸家家底子都掏空了,我那嫡子陸陽只能窮養,富武窮文,陸陽現在在玄陽衛里耍狠弄兇,混了個屠夫的名字。”
“往后陸家不做酸儒了。”
酸儒。
陸雨舟臉上神色復雜,搖搖頭,然后又點頭。
“好,那就不修儒了。”
轉身,他看向遠處。
那仙靈界道人身形已經橫跨千里,呼嘯而至。
化神大修,跨越千里之地不過百一息。
“呵呵,還真是一條大魚。”
“能引這死星之力,這星辰之心定然是還在的。”
“一顆星辰之心,能凝一道身外化身。”
“一個嫡子性命換一道化身,也不算太虧。”
道人冷笑,手中玉盤飛出,無盡的靈光將整個天穹籠蓋。
“此地若是天玄世界,本尊或許還真不是你的對手。”
“可惜,這死星,你只能是個老朽腐儒。”
目光落在擋在陸雨舟身前的陸沉身上,道人咬牙道:“原來是父子同心,那本尊就先讓你感受喪子之痛!”
道人話語落下,手中玉盤一轉,帶動無盡的威壓往陸沉撞去。
森然的威壓將陸沉身軀鎮住,不能動彈絲毫。
儒道宗師,在一位化神大修面前,連動一根手指的力量都沒有。
陸雨舟面上神色絕然,頭頂的虛影炸碎。
那紫色的人望之氣與金色浩然之氣結合,化為一道光幕,將陸沉護住。
“你錯了,世間父子,父在,子當安然。”
陸雨舟身上,閃耀著不能直視的光芒,手中木杖舉起。
天地,震動,崩碎就在眼前。
這一擊,將是最后一擊。
這一刻,這星辰,在悲鳴。
這聲音,在韓牧野耳邊縈繞。
“這是天地同悲嗎?”
韓牧野回頭,看到那幾株小松樹微微震顫。
哪怕這天地只剩下幾株小樹,一蓬小草,它們,也有自己的悲傷,不是嗎?
“你,也不想看到他歸隕,對吧。”
韓牧野口中低語。
他不是說給自己聽。
他是說給腳下的大地聽。
這大地,能聽見他的聲音。
從始至終,從他落在這星辰上時候,這大地,就在呼喚他。
所以韓牧野之前會出手。
就算沒有陸雨舟出聲相求,韓牧野也會出手。
這是此方天地的哀求。
“我也不知能不能救他。”
韓牧野輕嘆一聲,抬頭,背后有淡淡的靈光閃動。
天鶴翼。
如果救不了,他會毫不猶豫離去。
等有一日,往仙靈界去為陸雨舟父子報仇。
“陸前輩,你可知天地大道,長存不息?”
韓牧野身上紫色的人望之氣涌現。
他的腳底,青翠的草木親和,渾黃的土石親和,淡綠的水之親和向著四周彌漫。
陸雨舟轉頭,看到韓牧野身上那濃郁到極致的光暈。
“前輩,你可明天地之道?”韓牧野高喝出聲。
陸雨舟雙目清明又茫然。
“天地長存,自有其道…”
“天地,有道…”
一時間,陸雨舟身上氣息飄搖,動蕩不定。
原來自己以為已經掌握天地大道,此時再看,竟是一片虛幻。
何為道?
韓牧野身后,長袍大袖,玉冠綸巾的虛影浮現。
“前輩,天地之道,在于自強,在于厚德。”
韓牧野抬手,一支墨筆在掌心。
一個個大字在天穹上出現。
“天行健——”
“轟——”
萬里雷霆,虛空生輝!
“天行健…”陸雨舟口中低語。
對面道人面色變幻,想要抬手,卻似乎被一種力量壓制,完全無法行動。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韓牧野的墨筆之下,一行大字出現。
陸雨舟面色漲紅,身上氣息震動,從腐朽到澎湃,再到沖霄激蕩!
這一刻,他身形不再佝僂,雙目不再渾濁,一身力量氣血,激起云氣如龍卷。
入道!
聞道入圣!
半圣!
對面,仙靈界道人神色巨變,咬著牙,手中玉盤轟然炸裂。
就在這玉盤崩碎,散落無數靈光的轟鳴之中,一行金色大字落在死寂星辰之上。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金光,云氣,土石親和,水木親和,匯成一道。
那幾棵小松樹輕輕動蕩,小草招搖,蔥翠。
厚德載物。
這一刻,天地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