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錚沒有像別的老師一樣,帶著事先做好的可以照著讀的ppt課件,課件在手,天下我有。
老老實實的抄起粉筆,用并不漂亮工整的板書,略顯生澀地寫下這門課的名字《千古文人俠客夢:武俠文化賞析》。只是在寫到冒號后面的“武俠”二字時,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特認真的問道:
“對了,同學們覺得,武俠是什么?”
這個問題倒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去醫院跟高遠老師認真交流溝通后、回來備課的過程中有感而發,覺得無論如何繞不過的。所以就開門見山的直接提了出來。
之所以采用這種直奔出題的授課方式,也是認真聽取了父親幾十年的經驗之談——三尺之上,絕不居高臨下,挑學生感興趣的講,拿自己最擅長的來。
武俠是什么?!
在座領導教授們一聽這問題,頓感腦門兒發黑,尤其是其中那些沒怎么認真看過武俠的老派教授,心里來火啊,虧同學們這么歡迎你,報以這么大的熱情,你就這樣偷懶耍滑的?!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這武俠是什么,不是應該由你來教授講解嗎?你都還沒開講,大家怎么知道武俠是什么?!
端木巍然臉色就很不好看,重重哼了聲。
這個時候,聞風而至的武俠迷、學校內的眾金甲衛士們,正在絡繹不絕的趕來,走廊邊,教室前后墻,陸陸續續擠滿了人。教室里的那股激動興奮勁兒一直沒有消停。
所以鄧錚話語一落,一位剛剛在前排角落席地而坐、激動得面孔漲紅的同學就舉手跳了起來:
“仗劍江湖,快意恩仇,無所畏懼,倚紅偎翠。嗯,武俠對于我,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以及那種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和泡遍天下美女的豪邁。”
這個答案,自是惹來哄堂大笑。緊接著,整個教室里都思維活泛了起來:
“傾盡自己之力,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快意恩仇,匡扶正義,破壞秩序,改造時代。”
“我手拿菜刀,站在苞米地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武俠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拔刀不是重點,重點乃是助人。是鋤強扶弱。”
“武,本質是力量。俠,是道德準則。武俠,就是力量與道德準則的沖突與平衡。”
“武俠嘛,顧名思義,就是憑借武力來行俠義之舉!”
“請容許我口出狂言,武俠的本質,是‘貴族’,并且是‘沒落的貴族’。”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差不多就這樣吧。”
“洪七公就是武俠,武俠就是洪七公!只有洪七公一個人,武功一流,無牽無掛,看得透徹,活得瀟灑,洪七公在《射雕》最后對裘千仞的那正氣凜然的一段話:‘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幸之輩。老叫化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如此瀟灑,沒有第二人了。”
這個話題帶的,眾人的熱情那叫一個高漲,一會兒功夫,一位平頭陽光帥哥站了起來,在座大部分人都認識他,這位是播音系的一哥,去年的首都十佳大學生,現正在首都電視臺實習,絕對的校草級人物之一,所以都凝神屏息,聽他發言:
“武俠是一種規矩。開宗立派,華山論劍,單打獨斗,武林大會。都是在維護一種規矩,并在維護的基礎上更新這種規矩。這種規矩是不寫在紙上的,而更像是一種道理。見了長輩要恭敬,對平輩要謙善,對晚輩要愛護;單打獨斗不能出陰招;不以多欺少;禍不及妻兒等等。當很多人看武俠心想著,‘臥槽背對著了趕緊動手啊’、‘踢他蛋撩她陰’、“女俠中春藥了趕緊脫了褲子雙修救人啊”、“一群人一起上群毆他啊”的時候,他們就遠離了武俠。我覺得,武俠不是簡單的提攜一把刀,殺人不留名。那是刑事案件。武俠就是規矩。只是這種規矩在武上,是武俠。而在各行各業,這種規矩,叫做職業道德。也叫良心。”
這番話由播音小哥的播音腔娓娓道來,生動幽默,極富感染力,聽得鄧錚都不禁微笑點頭。教室里也掀起了熱烈掌聲。
播音小哥露出白牙,自矜一笑,臨坐下時,微不可查的朝姜妃那里瞥了一眼。
就是這一眼,讓不遠處的一位長發頹廢靚仔迅速彈了起來。這人在座大部分也都認識,中文系系草,文學院一哥,第35屆全國“舊想法”校園詩歌大賽一等獎獲得者。
詩歌靚仔起身后,撩了撩長發,極深邃虛無的瞄了姜妃一眼,這才不甘示弱道:
“止戈為武,仁義為俠。俠自產生,就注定站在傳統社會秩序的對立面,以一個叛逆者的形象出現,韓非子說‘俠以武犯禁’也是這個理。之所以以武犯禁、鋤強扶弱,正因天下無道、強權橫行。揮劍濟蒼生、掃盡不平事,只為世間多磨難、江湖少太平。而義薄云天、快意恩仇,恰恰因為人皆帶面具,圓滑世故、八面玲瓏。所以,武俠是一種品質,熱血而不失理智,強大而不欺弱小,自力而不借外物;武俠是一種理想,云游四方,授業解惑,獨善其身,兼濟天下;武俠更是一種氣質,舉手投足,待人接物,剛柔并濟,謙謙君子。”
嘩啦啦啦,果不愧是校園詩人啊,同學們奮力鼓掌。就連在座一眾文學院的教授們也是暗暗點頭,中文系主任張文華更是覺得面上有光。
姜妃也在鼓掌,心里高興啊,與有榮焉啊,原來同學們這么喜愛武俠,這么推崇武俠!對武俠有這么精辟的看法!鄧錚哥哥作為武俠第一人,真是太厲害了,太棒了!值得鼓掌!
五百多人的階梯教室里,你一言我一語,爭相發言,不吝表達,百花齊放,各有想法,這種和諧互動的美好場面,使得張文華和端木巍然面面相覷,簡直難以置信!
傳媒大學的學生們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勤奮好學、善溝通易交流了?這課堂秩序,這恐怖出勤率,這沒sei了的授課氛圍,就是自己等人賴以自傲的精品專業課也多有不及啊?
本來還有些擔心的竺學林一看這情況,倒是徹底放下心來,不禁暗自佩服:姜還是老的辣,老師還是厲害,看人真是一個準!
正在教室里氣氛一片熱烈祥和,發言完畢的大家都滿含期待地等著臺上的鄧錚做出高屋建瓴、別出機杼的總結陳詞時,忽然,沒有位置坐,只能站在講臺平行角落里的一個相貌平平的眼鏡男,舉手走了出來。
“擦,這不是那個本科連續四年斬獲國家獎學金的大變態嗎,已經保研了都,這貨咋也來了?”
“豈止是四年四個國家獎學金,這怪物大三修完全部學分,關鍵還是個三學位!三個不同院系的三個不同專業!簡直學霸中的戰斗機!”
“有種不好的預感啊,這瘋子雖然是話劇泰斗滿庭堂老先生的關門弟子,但卻有個綽號‘小走翁’,聽名字就知道愛放炮,喜較真,看事情總會有不同見解,聽說天天跟導師辯論,日,今天不會是專門來跟大金梁叉架的吧?”
隨著眼鏡男站出,教室里響起了一陣盈盈嗡嗡的議論聲,甚至連前排坐著的領導、教授們似乎也認得他,神態各異,若有所思。端木巍然和張文華則是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這種異常鄧錚自然注意到了,他甚至還看到了姜妃眼中的警示和緊張,心中頓生謹慎。而這時,這位眼鏡男也已經移步到了講臺正對面。
有些意外的,鄧錚從他的眼中沒看到任何戰斗挑釁的意思,反而盡是真誠懇摯,然而他一開口說的話,卻是讓整個階梯教室掀起了軒然大波:
“金梁先生你的書很好看,我極佩服,也一直在讀。但我總認為,武俠,或許不應該過多對社會的投射、對人性的剖析洞察、對歷史的反思借鑒,它該是帶著更多的理想主義,帶著些瘋癲,帶著些無所謂和無所畏。《太史公書.游俠列傳》有云:‘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這是我讀過的自覺最貼合的俠的定義。生活不易,腳踏實地會讓人心累,爾虞我詐太多也令人乏味,動腦即便再好,也希望能有更多的簡單真摯情懷。郭靖、楊過即便那般大仁大義,卻也有局限性,是歷史浪潮中無可奈何的趕路人,為國為民做再多的犧牲贏得和換來的東西在我看來并不值得。反而是古溫筆下,蕭秋水的赤子丹心、神州結義的草率浪蕩、甚至他和唐方的青春慕艾糾結心傷,能帶給我更多的會心和暖意。在我心中,這遠比金梁先生你‘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現實的多,有時候覺得,這八個字聽起來,似乎更像是在既得利益者操控下,文人的修飾和意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