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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 黑子

  規矩二字,放在這西北荒漠,倒不如把“矩”改成“距”。距離,天高皇帝遠,離皇權近了,這才有規矩,有約束力,有法律,可在這皇權邊緣之地,所謂的“規矩”自然就是沒有規矩。

  何況宦官當道,朝野混亂,規矩自然更弱了,天下人自顧不暇,談什么規矩。

  在這里,論的是誰的刀子利,誰的武功高,誰的命長。

  只要活著,做什么都是規矩,只要你武功高,說什么都是道理。

  就像現在,你露出了馬腳,示了弱,別人就會認為你好欺負,能肆意揉捏一下。

  蘇青抿了抿干裂的唇,只覺得嘴皮子的肉都打了卷似的,天氣酷熱且干燥的厲害,他順手抄起身旁立在墻邊的西北刀子,挑了塊空地走去。

  塵沙飛揚,蹚土掠起。

  那四個打家劫舍的馬賊立馬就跟著跑了出來。

  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在了沙塵上,蘇青淡淡道:“痛快點,一起來吧!”

  四人見他這副模樣,彼此相顧一眼,也不廢話,一招手立馬各站一角圍了上去。

  沒有啰嗦,干脆直接,一言不合就是生死相向,就像這片腳下的沉默的戈壁荒漠一樣,無言、簡單。何況刀客的嘴一向都是用來喝酒吃肉的,用來說話的,是他們的刀。

  不過,蘇青現在或許還算不上一個刀客,他是練刀,但真要用刀殺人這還是頭一回,未來也許會是一個刀客,又或許是一個劍客。

  現在,他面對的,是群打家劫舍,殺人擄掠的刀客。

  他的劍已是凌厲快疾,刀呢?

  刀也快。

  許是見四個人太過磨蹭,蘇青已等的不耐,他腳跟一掂,身子已點足而起,奔走如飛,手腕一轉,手中的刀子立時也“嗡”的一轉,發出蟬鳴似的震響,在他掌心翻飛起來,雪亮刀身在朝陽下豁然亮起耀眼金光,化作一片快疾的寒影,像是帶著冷冽殺機,令人遍體發寒。

  明明是直身單薄的長刀,可他現在使來,卻是大開大合,倘若換成一柄大刀,不知又是何等場面,自從段小樓他們走后,蘇青的心思幾乎全放在練功上頭了,而且這刀法也被他日夜琢磨。

  雖未以刀殺過人,但確實快。

  黃沙滾蕩,似也被這殺機所駭,四人眼神泛光,不知是驚是懼,還是喜或是怒,右手握刀一揚,裹刀的席子已化作散落的蒿草,被風卷起,四個人揚刀齊齊圍上,腳下亦是快疾。

  能在這鬼門關的地方混,又怎會是什么庸手。

  電光火石間,飛旋的刀影已和四柄刀子相遇,塵沙驚起,黃土飛煙。

  “叮叮叮叮——”

  不遠處,正趴在地上,趁機吞吃著盤子里肉片的少年驀然聞聲抬起頭來,定定的望著被飛塵籠罩的幾團刀光,和那交接的幾道身影,眼神變幻。

  “哥哥,快吃啊!”

  女孩見他愣神,趕忙說著。

  他們被拴在屋檐邊的旗桿上,雙手背后,被勒著雙腕。

  少年沒說話,一抬腳踢碎了盤子,在女孩的茫然中,掙扎著拿起一塊碎片,背著身割著繩索,然后才悄悄小聲說了幾句異族的話。

  與此同時。

  “啊!”

  一聲慘叫忽起。

  就見一條提刀的斷手揚著飛灑的血珠,高高拋起,然后又重重墜地,落地后五指猶在抽搐。

  斷臂之痛,只疼的那個馬賊倒地哀嚎打滾。

  “叮叮叮——”

  又是一陣快疾的交鋒。

  風塵里一道人影腳下邁著奇怪步子,滑溜無比,在另外三人間騰挪輾轉,好似條泥里的泥鰍。

  驚鴻一瞥。

  “噌!”

  而后腳下一停,鞋底帶起沙礫的滾動聲,他已停了下來,刀也停了。

  刀身顫鳴如鐘聲余音,漸歸散去,鮮紅的血水,此刻才趁機沿著刃口逃也似的濺落。

  風起,塵揚,他身后三個提刀作勢或劈或砍或刺的身子,卻在這一刻,伴隨著身上噴薄的血霧,布帛的開裂,倒地而亡。

  蘇青瞧著手里的刀,蹙蹙眉,不知想些什么。

  “啊!”

  又是一聲慘叫。

  這慘是從他身后響起的。

  蘇青扭頭回身。

  就見先前被綁著的少年,此刻手里握著一把刀子,捅進了那個斷臂倒地的馬賊心窩子里,一刀斃命,干脆利落。

  他把女孩護在身后,提刀一抽,一股血箭立從心竅里噴出,濺在了那張黝黑曬傷的臉上,順著下巴滴淌的殷紅血珠讓人觸目驚心,一雙眸子則是泛著滲人的幽光,還有刻骨的恨意,像是兩滴未干的血。

  少年一邊警惕的瞧著蘇青,半伏著身,聳著肩,提著刀,就像是作勢欲撲的狼崽子,女孩縮在他身后,也顫顫巍巍的提著刀子。

  蘇青眨眨眼,沒什么反應,只甩了甩刀子,意興闌珊的擺擺手,什么也沒說。

  似是明白了意思,少年眼中兇戾慘烈的幽光隨之散了不少,看著蘇青的眼神也沒了敵意,但還有警惕。

  他領著妹妹走到那伙馬賊的馬匹旁,取下水囊,灌了幾口,牽過一匹馬,又回頭瞧瞧,見蘇青收拾著地上的尸體,沒什么反應,這才頭也不回的帶著妹妹趕向遠方。

  聽著遠去的馬蹄聲,蘇青抬頭慢吞吞的瞥了一眼,然后又低下頭去搜刮東西了,望著手臂上的一顆顆細小凸起,嘴里自語道:“殺人分尸的刀法?韃子?難不成是他?”

  學著昨夜金鑲玉的法兒,蘇青來來回回,把這些人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搜了出來,只留了一身衣裳,找了個地,隨手埋了。用不了多久,這些血肉都會被風干成塵,化作白骨,或者被大風吹出來,成了戈壁上其他動物的果腹之物,干凈得很。

  客棧又恢復了冷清,蘇青坐在屋檐底下打著瞌睡,嘴里含混的唱道:“又聽得烏鴉陣陣起松梢,數聲殘角斷漁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親幃夢杳,想親幃夢杳,顧不得風吹雨打度良宵——”

  “噗嗤!”

  “哎呦喂,想不到,你這木頭還會唱曲呢?”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耳邊悄然多出一聲嬌笑,睜眼一瞧,金鑲玉正叉腰俯身瞧著他,近在咫尺的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麥色的脖頸上滲著細汗,沿著衣襟的敞口淌了進去,一抹雪白若隱若現,晃人眼睛。

  沒等蘇青說話,金鑲玉已潑辣的罵道:“讓你看店你在這睡覺,我在外頭可是曬得死去活來的,他娘的,那群狗日的錦衣衛,我去領賞,結果人家已經找了個替死鬼頂上去了,害我白歡喜一場,捧著個發臭的豬頭跑了三十里地,差點沒把我熏死!”

  “哎呦,今兒個,又進賬了多少啊?”

  她卻是看見馬圈里多出來的三匹馬,臉上的不痛快立馬一掃而光。

  “四個馬賊!”

  “哪還有一匹馬呢?”

  金鑲玉忽又不笑了。

  蘇青沒有遮掩,把大致一說,女人望著男人那張淡笑柔和的臉,眼神變幻,嘴里笑罵道:“殺得好,這群不要臉的,老娘我最討厭的就是欺負女人孩子,擱我我也殺!”

  但她口風一變,又罵道:“但以后可不準了,殺一個,這生意就少一個,能來這里的,不是該殺的就是該死的,哪殺的完啊,正經人可從不來咱們這,咱們只要銀子,管他們怎么個死法,不然,就得喝西北風了!”

  蘇青點點頭。

  “老板娘,這些東西擱那啊?”

  忽然,客棧里居然多了個聲音。

  金鑲玉扭頭一招呼,屋里走出個微須的中年漢子,倒像是個窮酸秀才,身子瘦削,揣著雙手,嬉皮笑臉的。“這是我找來的掌柜,熟人,黑子,當個賬房,你們認識一下,往后都是一條道上撈食的,可別給我搞什么窩里反,小心我扒了他的皮!”

  漢子訕訕一笑,縮了縮脖子。

  “瞧您說的,哪敢啊!”

  笑的那叫一個諂媚。

  蘇青一陣鄙夷。

  天色漸晚。

  遠方又有人馬趕了來。

  金鑲玉眼睛就跟放光一樣。

  “去去去,收拾一下,準備做生意了!”

  塵煙如浪,滾滾逼近,落在紅日下的大漠中,像是一條赤紅色的煙龍騰空而起。

  宛如聽到了一陣似有似無的刀劍爭鳴,蘇青下意識回望了眼遼闊無際的大漠,抿了抿嘴,只在那婆娘不耐煩的催促下扭頭備酒肉去了。

  才出江湖,又入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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