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處斬“信王失蹤案”首惡周治學的一天,臨近午時,驕陽當空,真是一個殺人的好天氣。張問剛剛從內閣衙門里出來,想起這件事,便叫人把馬車趕到西市看看。
五月的天氣漸漸熱起來,張問的官袍里面只有一身褻衣,卻仍然汗津津的。車輪嘰咕嘰咕響個不停,他原本打算在路途上閉目養神,但腦子卻停不下來,總是會冒出各種各樣的事,使人心累。
夏天的感受,讓他想起今年的夏稅快要征收了,大量的物資一旦征收上來,太原、徐州、彰德三大屯軍基地的興建速度就會快起來,同時京師到太原的路軌、西北幾個水利工程也可以開始動工…兵部的運兵船可以暫緩,等到秋季國庫充裕之后才開始建造。
張問希望這些大事進展順利,為他積累更大的實力和資本。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突然停了下來,玄月在外面說道:“東家,西市到了。”
張問此時才感覺到外面嘈雜非常,他不便露面,便輕輕掀起車簾的一角,看向外面。只見刑場外面看熱鬧的簡直是人山人海,誰也不知道人們是什么態度,張問猜測大部分人就只是看個熱鬧而已…人心其實很冷漠,和自身利益沒有直接關系的事兒,大家并不會太在乎。
“東家,司禮監掌印王體乾在刑場上給周治學送行…”玄月輕輕提醒道。
張問聽罷向刑場中間看去,只見跪著一排穿白色囚服的人中間,果然有個穿布衣的老頭,只看得見背影,不過張問認出來了,那人果然就是王體乾。
判斬刑的官員只有周治學一個官員,但斬的卻不只他一個人,他們家的男性親屬必須一齊殺掉,不然就會“沒有報仇之實,未嘗無報仇之心”。
張問不由得笑了笑,這時候朝廷內外所有人都盡量和周治學撇清關系,也就只王體乾有膽子當眾到刑場為他送行。
…刑場上,周治學無比感嘆地說道:“人情冷暖,一朝栽倒,所有人都和老夫沒有關系,卻沒有想到為老夫送行的人是一個太監。”
王體乾輕輕搖了搖頭,提起酒壺將面前的兩個碗倒滿,說道:“周大人在朝里也做了好多年的官了,咱們是熟人,如今你要走,老夫又少了個熟人,頓覺寂寞,一時興起就來送送。”
周治學笑道:“說實話,今天我是真佩服你。”
王體乾淡然道:“沒什么好佩服的,我王體乾不可能因為陪你喝一杯酒就有什么事兒。再說了,老夫不像你們,拖家帶口的,老夫那么膽小干什么?”
說到拖家帶口,周治學傷心地左右看了看,眼睛里流出兩行老淚來:“是老夫連累了家人…”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王體乾不但沒有同情的話,反而帶著嘲弄的口氣說了一句。他又低聲說道:“聽說你們聯絡過孫承宗?”
周治學的神色突然一凝,冷冷道:“老夫都要死了,還有什么好怕的,你別想從我的嘴里掏出什么東西來!”
“周大人,你誤會老夫了。”王體乾搖搖頭道,“您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唉,可悲可嘆…”
“你是什么意思?”周治學道。
王體乾放低聲音道:“老夫問你去聯絡孫承宗,他可有什么實質的表示沒有?呵呵,當初孫承宗主動請辭,現在在家享天倫之樂,而你周大人呢…老夫來告訴你是怎么死的吧,免得你死得不明不白,覺得自己冤枉。
老夫也在想,你周大人究竟是跟誰?如果跟三黨,你就應該跟緊孫承宗等人的腳步,起碼能自保;如果跟新黨,你就別上竄下跳振臂高呼,干脆點悶頭升官發財…莫非你想獨樹一幟,自任領袖?當頭可真不是那么好當的啊。”
王體乾說罷,嘆了一口氣,將手里的那碗酒一口喝干,便站了起來離開了。他穿的是一身舊布衣,頭發已花白了,如此到刑場走一遭,百姓們只以為是周治學的朋友。
張問看著王體乾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便說道:“咱們走吧,光殺人沒什么好看的。”
回到府中,張問想了想,忍住沒去找他那些各具風味的女人,而去了沈碧瑤的別院。張盈和沈碧瑤,才是他最重要的女人,除去感情因素,她們還是張問的左右臂膀、合作伙伴。
明朝的普通婦女,多數纏著小腳家里家常的毫無見識,而沈碧瑤和張盈卻完全不同,她們的能力讓張問十分佩服:張盈完全可以獨當一面,江湖廟堂如魚得水,各種事務都能自己處理得得心應手,完全不輸于男人;沈碧瑤就更厲害了,她根本就不出門,一年四季仿佛都呆在她的那所干凈的別院里,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但是龐大的沈氏財團的各種決策全部出于她之手,而且有能量影響新浙黨無數官員的政見。
有時候張問甚至覺得自己的性格和能力根本就無法勝任梟雄的身份,實際上他的實力很大程度上依靠了自己的女人。
他很多時候做事不擇手段,但是對待女人卻很有原則,這一點在無意中對他幫助很大。
張家血脈單薄,張問的核心勢力無法依靠兄弟族人,只能靠后宮黨,不過他現在想來,也許他的幾個女人還靠得住些。因為就算兄弟,也可以相殘,而他的女人卻將他當成一種歸宿。
走進沈碧瑤的別院,這里一如既往地一塵不染,有些身穿白衣的侍女專門負責打掃,連花草間的石徑都要小心拭擦,沈碧瑤住的那棟木樓仿佛一年四季都飄灑著鮮花,風一吹便隨風而舞。
這里就像完全脫離塵世的仙境,不過一切都是人為的而已。張問覺得沈碧瑤有嚴重的潔癖。
張問在樓下脫了鞋子,只穿著足衣走上木樓,樓上的琴聲停了。過了一會,沈碧瑤便迎了出來。
她的禮數很周到,無處不體現出良好的教養…但張問和她都這么久的關系了,還是這樣,多少讓張問覺得有些不自然。
或許沈碧瑤并不擅長與人交往,包括和她的親人。
她穿著一身潔白的襦裙,裙炔上的淺色刺繡恰如其分,即不俗也不妖,襯托著她那張平和的俏臉,就像仙子一般…如果把青樓頭牌出身的寒煙比作妖的話,便可以把沈碧瑤比作仙。
“妾身見過相公。”幾個字猶如珠鳴玉響,沒有一絲雜音。
此情此景,張問頓時覺得自己脫離凡間,平靜到了極點…這里不是渲淫的理想地方,不過張問經常想來,大概就是喜歡這種感覺。
“翠丫呢?”張問很隨意地問了一句,他可不想和沈碧瑤如此拘謹。
沈碧瑤道:“和奶娘到院子玩去了,要不叫她回來請安。”
“算了,讓她玩。”張問一面走進暖閣,一面說道,“剛才你不是在彈琴么,我一來就停了,你繼續彈一曲我聽聽。”
“相公先坐下吧。”沈碧瑤扶著他坐到對面的軟塌上,然后才走到古箏后面。
兩個白衣女子時刻跟在張問的身邊,端茶送水,照顧得無微不至。
在這樣平靜的氣氛中,琴聲悠揚…張問不太懂琴,根本聽不出里面的音律好在哪里,不過他心里在想:余琴心在音律上造詣很高,她和沈碧瑤究竟誰更勝一籌呢?
張問很遺憾自己不通琴藝,根本分不出好壞。
他左右看了看,只見房間里除了薰爐、琴棋等物件,主要還是各種機械的模型,北面一張大桌案上放滿了文書和圖紙…眼前的擺設讓他突然悟了:沈碧瑤的琴聲悠揚致遠,每次聽到她的琴,就像身處原野一般開闊;而余琴心的琴,清幽雅致,如夢如幻,她追求的是藝術上的東西,有些虛無。
待沈碧瑤一曲彈罷,張問便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不過隱去了和余琴心的比較…在她面前說別的女人,總歸不太好,女人永遠都有嫉妒心。
沈碧瑤認真地聽完張問的評價,頓時嫣然一笑:“相公不懂音律,卻比懂的人還懂。”
類似的話,余琴心也說過。
張問微笑道:“你相公只是悟性高而已,學無止境,任何東西都是可以學習的。”
沈碧瑤不善言談,只是淺淺地笑了一下,粉腮上露出一個小酒窩。
其實每次張問來這里都覺得有點悶,和沈碧瑤的性格有關系,但他也喜歡這種平靜。他是一個善于學習和適應的人,既可以感受到熱鬧的愉快,也可以感受到寧靜的舒心。
他有些好奇地在房間里左右走動了一圈,注意到擺在這里的模型和上次又不同了。
“這是什么器械?”張問指著一個新奇的玩意問道,覺得有點似曾相識。
沈碧瑤道:“那是‘以汽御動機’,織造行那邊剛剛試用成功,我便叫人做了個模型,留作紀念。”
“哦!我想起來了,上回我去西山,在房山府的紡織作坊里看到過這玩意,當時他們說還不能用,敢情現在可以用來帶動紡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