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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五 閣臣

  二月底的一天,張問從內閣早早返家,因為家里邊來人說幾個夫人從浙江到京了…但是沈碧瑤和韓阿妹因為自家有事,暫時并沒有到京來。回家的路上,張問遇到了王體乾的那個紅顏知己余琴心。張問坐的是官轎,停轎之后,他從轎子里面走出來與她相互執禮,對余琴心以禮相待。

  余琴心作為一個女人,受到內閣次輔的這般禮遇,很顯然是因為王體乾的關系。她今天穿了一身淺色的襦裙,收拾得淡雅得體、秀色可人,不過臉色不太好,眉宇之間的郁色讓她看起來如遭大變。

  “琴心姑娘遇到什么難事兒了?”張問關心地問道。

  余琴心忍住眼淚,左右看了看,哽咽著說道:“妾身能和張大人單獨談談嗎?”

  張問沉吟片刻,心道她畢竟是別人的女人,雖然王體乾是個太監,但是也要給予一定的尊重。和別人的女人同乘一轎顯然不太合適,請到家中也不太好。張問便指著街對面的一家茶樓說道:“那我請你喝杯茶,咱們去茶樓上的雅間里談。”

  余琴心點了點頭,沒有表示異議。張問遂帶著幾個侍衛一起向那家茶樓走去。因為張問剛從內閣出來,身上還穿著大紅的一品官袍,肚皮上的補子是仙鶴!所以一走進茶樓,立刻就使得掌柜親自來招呼。

  在京師,穿紅袍的官員并不少見,四品以上就穿紅袍嘛,京師那么多官兒,四品以上的確實不少。但是肚皮上敢畫仙鶴的,實在就是難得一見了。

  按律法,一品官的補子就是仙鶴,但是從嘉靖朝開始,發生了一點變化。嘉靖信奉道教,因為當時一品官有點多,他每天看著一大群掛著仙鶴的亂七八糟的官兒在面前晃,十分不爽,于是后來大部分一品官都不敢穿仙鶴補子了,只有少數親信的大臣敢穿這種衣服。只要有了先例,就基本上是祖制,后來的朝廷也延續了這個祖制,只有少數人敢穿仙鶴補子。

  當今朝廷,官員數以萬計,穿仙鶴補子的文官只有幾個,而張問就是其中之一。

  開茶樓的八卦挺多,當然知道一些這指頭都數得清的仙鶴補子,掌柜的打量了一下張問,見其年紀輕輕,很快就猜了出來,打躬作揖道:“敢情您是內閣次輔張大人?”

  張問笑了笑:“你們這兒消息還真多呢。”

  “哪里哪里,大伙兒到茶樓里喝茶,聽曲兒、聽書,要不就是吹吹牛閑聊些逸聞趣事兒而已…”掌柜的故作無意地瞟了一眼邊上的余琴心,說道,“樓上有清靜的雅間,您讓自己的人在外邊守著,說什么話兒保管沒人聽得見。”

  “成,那你就帶我們上去吧。干凈的地方就成,咱們就是說說閑話,叫人聽見也沒什么。”

  “張大人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老朽帶幾位上去,請。”

  在茶樓掌柜親自帶引下,張問和余琴心進了一個雅間喝茶。待店家上了好茶,張問端起茶杯用蓋子輕輕拂弄著水面,聞著茶葉的清香,等著余琴心說話,她肯定有什么話要給張問說。

  不料余琴心呆呆地看著窗外,憂郁地一言不發。張問心里面有些急了,自己那幾個女人剛剛到京,幾個月沒見了,他還想趕著回去重逢呢,話說小別勝新婚,他哪里有閑情配著別人的女人在這里磨蹭?

  饒是這樣,張問依然沒有表現出不耐煩來。或許是因為他對余琴心多少有點好感,雖然那次去王府聽琴被她擺了一道,不過回憶起來倒是件有趣的事兒,張問很多時候心胸并不狹窄。他和余琴心雖然交往不深,但總算一個朋友關系。身居高位,朋友實在難得,大多是有求于自己才交往,真正沒有利益牽涉的人少之有少。

  于是張問又陪她閑坐了一會,見余琴心還是沒有說話的意思,張問便故作很閑逸的姿態說道:“余姑娘覺得這家茶樓的茶怎么樣?”

  余琴心這才回過頭來,輕輕聞了一下,點點頭道:“幾道工序都還考究。張大人對茶道有興趣么?”

  張問搖搖頭道:“實際上我喝著手里這杯茶,和喝百姓家用的那種花茶,完全沒有任何區別,它們真有什么區別,我也不知道。”

  余琴心聽罷忍不住笑了出來。

  張問隨即又說道:“我覺得女子還是笑著比較好看,雖然大伙老是用眉間輕蹙形容女子的美貌…對了,你有什么煩心事,可以當我是朋友,說給我聽聽,看我能幫上什么忙。”

  “朋友…張大人真愿意當我是朋友嗎?”余琴心怔怔說道。

  張問嘆了一聲道:“多兩個能說話的朋友,并不是壞事。”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其實今天找張大人,我也不知道究竟為什么找你…只是上回在古董店里,我覺得張大人是一個很好的人,而且也知道我那點事。我不知道應該找誰的時候,就想起了你。”

  張問沉默片刻,說道:“余姑娘把真相都向王公公坦白了么?”

  余琴心搖搖頭,眼眶里浸滿了眼淚,“我沒有說,但不清楚王公公怎么知道了…他肯定已經知道了!王公公掌著東廠,消息特別靈通,我以為他很相信我,不會監視我,現在看來,他肯定在監視我…”余琴心聲音哽咽,語不成句地傾述著,她的眼淚終于掉下來。

  張問看著她的眼淚,并不像別人那樣看見女人哭就覺得特別可憐,在張問的想法里,哭的時候很爽很痛快。哭的感覺,他這輩子記得起的就一次。

  他想了想,說道:“你的意思是王公公可能知道了,但是他并沒有在你面前點破?”

  “嗯。”余琴心含淚點頭,“他是肯定知道了,我看得出來,就差明說。”

  張問冷靜地說道:“這樣的話,事情并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糕。既然王公公還在猶豫,他肯定還念著舊情,不會殺你的,你別太害怕。”

  余琴心淚眼婆娑地看著張問:“但是我們的裂痕再也無法彌補了,沒有了王公公,我以后該怎么辦呢…他一定很傷心,很憤怒,而且王公公有這么大的勢力,萬一有一天恨起來,我…”

  余琴心的削肩抽•動不已,她既傷心又害怕。王體乾現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余琴心原本是深得王體乾的信任,得到這么一個人的信任,就會擁有很多東西,尊嚴、財富、地位…這些東西,一下子沒有了,任誰也會十分難過吧;再有王體乾是她的知音人,世上知音難尋啊,失去知音,也是令人難過的事。她害怕,面對王體乾,她就像一只羔羊一般。

  張問聽罷余琴心的述說,并沒有產生任何不理智的沖動…男人的潛意識里一般都會有一股子英雄主義作祟,看見弱小和可憐就會產生一種救世主的心態。不過張問的經歷和性格,很好地控制了這種心態,他沒想著要對這個女人怎么樣,他不可能說:老子和王體乾的權勢差不多,而且不是太監社會地位比他高,你長得這么漂亮,跟我得了。

  張問不是見著漂亮女人就想收入后宮的人,天下漂亮女人那么多,難道都收來自己養著?況且余琴心這種經歷復雜、高端物質生活的女人,多弄幾個張問恐怕都養不起。張問對她并沒有特別的感情…交情淺能說上話的朋友而已。

  于是張問說道:“現在我倒是可以幫上你的忙,但是這樣反而不好。”

  余琴心道:“我應該怎么辦?”

  張問不慌不忙地說道:“我給你講個戰國時期藺相如的故事。完璧歸趙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但和氏璧并不是一開始就在趙王手里,一開始是在宦官繆賢那里,當時藺相如還是官宦繆賢門下的一個賓客。繆賢得到和氏璧,喜歡得緊,就私藏了,結果被趙王發現,要治他的罪。繆賢就想逃往他國,當時他想到了另外一個諸侯多次向自己示好,關系不錯,就想投奔過去。這時候藺相如就出現了,勸說繆賢:那個諸侯對你示好,是因為你是趙王的寵臣;可現在你已經成了趙王的罪臣,如果逃過去,諸侯為了不得罪趙王,可能把你押解回來。繆賢就問我該怎么辦啊?藺相如說不如主動到趙王那里請罪,只要態度誠懇,說不定趙王念著舊情,就饒恕你了。繆賢按照藺相如說的做,果然趙王赦免了他的罪。故事完了。”

  余琴心聽罷張問的故事,當然明白張問是勸她主動到王體乾那里交待事情原委,現在魏忠賢已經死了,就不存在余琴心繼續為魏忠賢做事的嫌疑,因為態度誠懇,說不定王體乾就會寬恕她。

  余琴心想了想,卻問出一個張問始料不及的問題來:“藺相如為繆賢出主意,說那個諸侯和繆賢交往,是因為趙王的關系;我想知道,張大人和我交往,是因為王公公的關系嗎?”

  這句話倒真是把張問問住了,張問心道如果不是因為王體乾的關系,自己還會花時間和余琴心坐到這里聊天?不過他又轉念一想,她已經失去王體乾的信任,再怎么彌補和寬恕,都無法回到以前那種信任了,如果真是要利用她,現在她還有什么利用價值、還需要鳥她嗎?

  張問想明白之后說道:“我能與你認識是因為王體乾,但是我今天和你說話,并不是因為他。”

  余琴心聽罷很是欣慰,但是她也有女人的共同點,老是不滿足、老是要問個沒完,就像女人們問你愛我嗎,你為什么愛我,你愛我多深,你為什么愛我這么深…于是余琴心又追問道:“不是這個原因,是為什么呀?”

  張問:“…”

  張問心道:如果不是因為王體乾有權有勢,他一個太監能得到余琴心的芳心?張問頓時覺得有些寂寞,女人并不像美麗的外表那樣好。他看了看天色,站了起來,說道:“我得回去了。對了,以后你還是少見我為好,王體乾和我現在并不是親密無間,謹防他懷疑你和我有所勾結。你照我說的做,向他坦白交心…但是很難回到以前了,聽說皇后喜歡聽琴,你可以留在皇后身邊,也有個歸宿。”

  余琴心道:“張大人,謝謝。”

  張問回頭淡然一笑,走出門去了。

  剛出茶樓,就見一匹快馬向這邊飛奔而來,馬上的人是個青袍官員,于是張問就站在原地等著他過來。那官員奔到轎前,從馬上躍下來,對張問執禮道:“張閣老,元輔讓下官找您回去,有急事要您拿主意。”

  張問轉頭看了一眼回家的路,皺眉問道:“什么急事?”

  那官員道:“通政司剛剛收到四川總督、總理西南五省軍務朱燮元的捷報,官軍活捉了永寧大土司奢崇明,斬首十六萬,徹底蕩平了西南土司叛亂。元輔收到捷報之后,一面呈報司禮監,一面讓下官找張閣老回去安排內閣票擬等事宜。”

  四川永寧土司奢崇明自天啟元年起,擁兵十萬造反,當時成都兵力空虛,奢崇明攻下成都青羊宮、殺死了蜀王,又聯絡貴州、云南等土司起兵,嚴重威脅了明王朝的統治。三年以來,朝廷在西南花費了巨額軍費,起起伏伏打了這么久,朝廷又將原四川布政使朱燮元先后升到四川巡撫、四川總督節制五省軍務的位置,調集幾省大軍,總算解決了西南兵禍。算起來,仗都打了三年,這個捷報確實是天大的喜訊,對內閣來說,起碼每年的軍費又節省了許多。

  事情雖然大,但是朱燮元還遠在四川,這種事也不慌一天兩天,張問先是有些困惑,顧秉鐮慌著找自己回內閣干甚?片刻之后,張問頓時明白了,朱燮元掛著總督的大印、打了大勝仗,回來之后就是鐵板釘釘地位列九卿,對朝局肯定有所影響,況且兵部尚書崔呈秀倒臺之后,兵部尚書的位置還空著,很可能會讓朱燮元出任兵部尚書一職。當然如果張問不愿意讓朱燮元干兵部尚書,可以給他安排一個清水衙門做小九卿。

  捷報傳來,一些細節上的東西就可能影響朱燮元的前程,所以無論張問站在什么立場,都要早作安排。正因為這個原因,顧秉鐮才第一時間找張問拿主意。顧秉鐮并不爭什么,但是心里面卻把整個朝廷看得清楚,從這件事上,他就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凡事讓張問拿主意。

  張問第二次回頭去看回家的路,雖然沈碧瑤和韓阿妹沒有來,那幾個剛到京師的女人張問也不是太重視,不過總算是自己分別了這么久的家人,他沒有了父母,他身邊那些女人就是他的家人。所以張問有點不情愿回內閣搗鼓個半天耽擱太長的時間。

  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說道:“回內閣。”

  朱燮元在京師當小官的時候,張問還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后來朱燮元說父母年歲高了,就辭官在家里侍奉父母十年,然后啟用為陜西按察使、四川布政使,就一直在地方上干,所以張問連他的面都沒見過。這樣一個不熟悉的人,張問必須得提防著點,不然以后萬一政見不合,平白給自己弄一個制肘,張問心中的革新大計就會受到嚴重的負面影響。

  因為這個原因,張問放棄了回家的打算,返身回內閣去了。

  張問走到內閣辦公樓的大廳里,顧秉鐮就從內閣值房里走了出來,和張問相互見禮,兩人一起走到南廳的首輔值房里商量。

  顧秉鐮把一份折子遞給張問說道:“因為是捷報,朱燮元的折子老夫已經讓人送上去了,這份是通政司的備案抄錄,張閣老先看看。”

  張問接過折子,翻看大概瀏覽了一遍,捷報一般都那么寫,沒什么看頭,不過就是地名、數據等有點差別而已。

  顧秉鐮沉默了一會,沉聲說道:“這個朱燮元多數時候都不在京師,老夫對他也不熟悉,不過他在朝廷里名聲很好,尤其有孝子的名聲。況且現在的朝廷元老剩得不多了,朱燮元這樣的資歷和功勞…”顧秉鐮再次降低了聲量,小聲說道,“皇上如果要增補閣臣,朱燮元可是不二的人選。”

  張問看了一眼顧秉鐮,心道這老家伙滑得很,眼看現在朝廷里張問得勢了,他便多次在各種細節上表明自己的態度要靠過來。高明之處關鍵是顧秉鐮從來沒有自降身份,而且在保持足夠的尊嚴后表明立場,這點就讓人佩服了。

  張問不動聲色地說道:“要入閣的話,須得先讓他做部堂長官,兵部尚書一職空著,就看他能不能做兵部尚書,如果做不了尚書,入閣就是空談了…當然,咱們內閣得照著皇上的意思來辦,如果皇上真要讓朱燮元入閣,我們也別攔著,攔也攔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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