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大營第一次上戰場,面對萬余準備充分的敵軍,情況不算輕松;但也不算糟糕,擺開了對拼,操作上并不復雜。
明軍各營將領來回穿梭,反復強調著軍紀,臨陣退縮者斬、違抗軍令者斬!張問命令親兵下達了另一條命令:打進建寧府,縱兵三日!這條命令效果很大,直接激起了軍隊的戰斗欲望,士氣大增。軍士們仿佛看見了任人搶劫的錢財,隨便玩弄的姑娘媳婦。
雙方的陣營中都是喊聲四起,隨時準備開戰。就在這時,突然聽見“轟”地一聲巨響,大地都在顫抖,片刻之后,明軍后邊突然落下一枚開花彈,泥土轟地騰到空中,地上炸出了一個大坑。
明軍陣營中一陣騷動,對方的開花彈居然直接打了一里多遠!張問怔了一怔,回頭看后邊那個大坑,頓時回過神來:敵軍不僅有炮,還是重炮!
溫州大營奔襲幾百里,自然沒有攜帶重炮,只有一些小型車炮,這些炮要打一里遠而且保持準確度和殺傷力,實在是困難。再說溫州軍方根本就沒想到叛軍會有大炮。
叛軍打了一炮,過了片刻,又一聲炮響,這次對方調整了射程,直接轟到了溫州軍的陣營中間。巨大的爆炸聲之后,立刻人仰馬翻,士兵在慘叫,馬匹在嘶鳴亂跑。隊伍幾乎變型,眾將大聲喊叫,才穩住陣型。
“轟轟…”十幾聲炮響陸續發出,炮彈呼嘯而來,在明軍陣營所在的一片地方四處爆炸,人馬被炸得亂作一團,方陣開始潰散。
情況十分危急,這種時候,只有兩個選擇:要么馬上向前;要么立刻后退,退出大炮射程再作打算。
叛軍的十幾門重炮響完之后,暫時安靜了下來。張問知道重炮的射速很低,一刻時間最多能打六七次。
兩次轟擊之間有一個時間段,張問意識到必須在這段時間里作出決斷,前進或后退,要選擇一種,反正不能站在這里等著別人轟。
這種時候貿然攻擊風險很大,因為明軍這邊的陣營有些散亂、被一頓莫名其妙的炮擊之后軍心不穩,沖過去萬一失利,很容易全軍覆沒。于是張問當機立斷,大喊道:“各營旗將領督管眾軍,保持隊形,立刻撤退到后邊的林子里布陣!”
還好明軍陣營沒有立馬潰散,無論怎么樣,這是一支軍隊,有嚴格的軍紀。眾將吆喝著喊叫著,按照平時的訓練方式,保持著基本的次序后退。
就在這時,叛軍的騎兵沖出了陣營,向這邊沖擊而來,很明顯在對手撤退的時候攻擊是最好的戰機。
張問平時對于各種兵種的行進速度有過嚴謹的歸納研究,現在叛軍騎兵出擊,雙方距離一里余,張問很快估算出敵軍騎兵沖過來的時間,大約是三分。(這個一分就相當于現在的一分鐘;一時辰八刻,一刻有三柱香,一柱香有五分,一分有六彈指,一彈指有十剎那;一剎那大概就是現在的一秒鐘。)
在三分時間里,萬余軍隊要擺脫騎兵的追擊是不可能的。張問發現敵方騎兵不足一千騎,畢竟在南方地區,騎兵用處不是很大,所以南方軍隊騎兵比例一般很低。
“葉青成!”張問大喊了一聲。
葉青成策馬而來,拱手道:“末將在。”
“你立刻率騎兵營迎敵。”張問下令道,“拖住叛軍,待我軍撤入林中后,你們即可自行脫離戰場。”
葉青成是遼東軍老兵,這時十分利索地接了命令:“末將的得令!”
時間緊迫,叛軍的騎兵正在奔跑,葉青成當下就跑到騎兵營,高喊道:“騎兵營諸將聽令,隨我出戰!”
葉青成身先士卒,隨即率千余騎兵向前移動,整頓兵馬準備對沖。張問顧不得許多,隨著中軍一起后撤。
這時張問心里十分郁悶,首戰不利。他有種不祥的預感,這些叛軍出乎意料,不僅裝備精良,而且軍紀嚴明,進退有度,完全和以前遭遇的那些饑民軍隊大相徑庭。
溫州大營主力離開了雙方對峙的平坦空地,向北撤退,北邊是一片樹林丘陵地帶。張問根據剛才叛軍的重炮危機估算,那些炮的重量起碼是幾千斤重,這樣的炮沒法子在運動中作戰。所以張問打算把軍隊調入叢林,以避開敵方的炮火優勢。
張問率軍跑了幾里遠,然后下令各部整頓陣營,就地布陣。斥候自然在周圍游蕩,隨時關注敵軍動靜。
過了一會,探馬奔了回來,報告了敵軍的蹤跡,叛軍已經拔營向北而來。
面對這樣的形式,張問下決心要擊潰這支叛軍,否則打建寧府就不用說,而且能不能全身而退還是個問題,畢竟建寧距離溫州有好幾百里路。
張問當即下令全軍備戰,以火銃手在前,弓箭手其后,步軍布置各營,等待敵軍靠近再行攻擊。
樹林里的鳥雀嘩嘩亂飛,張問四顧左右,這片樹林里多是灌木,樹干粗大的樹木較少,對火銃的殺傷力影響不大。張問見狀心下鎮定了不少,溫州大營裝備了大量鳥銃,只要火力保障,勝算依然很大。
叢林里和空地上相比,視線肯定不好,但是士兵們本來就沒有練好準確度,這時正好齊射范圍殺傷。
許久之后,哨兵不斷報告叛軍位置,越來越近了。張問策馬走到陣營的最前面,來回奔走,一邊喊道:“等待敵軍靠近之后,聽命令開火!”
不遠處傳來了敵軍的呼叫聲,很快就要接敵了,明軍士兵緊張異常,一個個都瞪大了雙眼,甚至有人雙手合一,在求菩薩保佑。在死亡面前,恐懼是正常不過的反應。
樹枝被要得嘩嘩亂動,可以看見遠處的枝葉空隙里人影的晃動,甚至隱約聽見了叛軍的叫罵,“烏龜王八蛋,操你老木…”“民賊!出來受死…”
民賊…張問頻頻聽到對方在罵這個詞。叛軍叫官軍民賊,官軍叫叛軍亂賊,事實上,大家的本質都是賊吧?
就在這時,突然“砰”地一聲槍響。張問立刻意識到,是自己這邊的槍響,他急忙喊道:“別打!等命令!”但是已經喊不停了,只聽見噼里啪啦的亂響,周圍硝煙四起,許多人都開火了。
敵軍還沒有進入有效射程,而且在叢林里,這么一通射擊顯然沒什么效果。遠處響起了喊殺聲,嘈雜不已。張問扯著嗓子喊道:“各部聽令,前隊換后隊,立刻重新裝彈!”
明軍火銃兵常用的就是三疊陣,前邊的打完,后邊的上前打,這樣可以提高射速。剛才出了點問題,前排的人開槍早了,不過可以馬上讓后排的上前準備。
畢竟是新軍,訓練時間太短,也無實戰經驗,臨陣就出現了一些問題。張問心里十分火起,忍不住破口大罵,“不聽命令者斬首!都給老子聽好了…”
叛軍越來越近,距離不足一百步了,張問估摸了遠近,喊道:“準備齊射!”
鳥銃營的將領吆喝起來,片刻之后,槍聲密密麻麻地響了起來,硝煙嗆得人嗓子眼發~癢。張問就站在鳥銃手的后邊,親自督戰。突然他的手腕上一熱,低頭看時,嚇了一跳,手腕上全是鮮血。很快他反應過來,這些血不是自己的血,前邊一個鳥銃手仰倒在地,鮮紅的雙手抱著脖子,瞪圓了雙目,雙腿亂~蹬。
瞬息之間,周圍慘叫起來,沒有看見箭矢飛來,是對方的火器!張問心里一沉,這股叛軍可不只是有炮!
火器裝備造價昂貴,不是一般起義造反的亂民能夠承擔的,實際上起義的叛軍能夠籌到糧草和基本的刀槍弓箭,已經很困難了,張問就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地方的起義軍有裝備大量火器的事情。
這支叛軍是從哪里出來的?張問顧不得多想,因為擺在面前的情況,已經非常的不妙了。
樹林里槍聲響成一片,兩邊都在互射,被打斷的樹枝和落葉在空中降落,硝煙像霧一般地彌散。張問急忙蹲了下去,他身上雖然穿著盔甲,但是顯然抗不住鉛彈,他的心里也有些恐慌了,不僅恐慌死亡,更恐慌戰敗。
周圍不斷有人傷亡,鳥銃手死傷最為慘重,原本有三排鳥銃手組成三疊陣,這時候減員迅速,已經無法有效地持續齊射了。喊殺聲越來越近,前邊的人群不聽使喚地在后退。
“戰場上,就一個勇字!后退者執法隊斬!”不遠處傳來了章照嘶啞的吼聲。
張問的腦子里嗡嗡亂響,有一小段時間,他的腦中基本是一片空白。不過張問很快鎮定下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冷靜而快速地分析著眼前的情況。這種狀況下,壓力是很大的,能夠迅速地作出判斷,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非常人可以做到。
就如在比武的時候那樣,想得太多了影響反應速度。張問很快把一些不利的情緒拋諸腦后,諸如震驚、沮喪、惶恐等等。他從前方火銃手的傷亡情況上判斷,敵軍戰斗力不容小窺;己方新兵第一次上戰場,心理承受力有限,從他們面對執法隊軍法處置的時候仍然情不自禁地后退就可以看出來了。
于是張問作出判斷,這一仗的勝算很小。下令撤退嗎?這種時候,兩軍瞬息之間就要接敵了,撤退意味著被追殲,時間太短,想要保持建制和隊形撤退不可能,只能潰敗。
張問立刻喊道:“傳令,各部將準備率軍殺敵,退后者格殺勿論!”
“各營兄弟,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咱們每日訓練,就為了今天。殺敵報國、升官發財的時候到了!”
“誰是孬種,誰是好漢,戰場上見分曉!”
張問唰地一聲拔出寶劍,刺向前方,嘶聲高喊道:“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兄弟們,跟我殺啊!”說罷帶領親兵沖出了陣線,眾將士高喊殺聲,沖了出去。張問剛開始沖在前面,等大伙都上了,他便慢下了腳步,開玩笑,老子是全軍統帥,又不是沖在前面的炮灰,做做樣子挑動士氣就行了。
但是張問很快就感覺情況不妙,人群太嗎的密了,沖出來了就回不去,否則會被撞倒。剛才他沒想到這一點,一直在擔心眾軍受不了死亡的壓力,丟下兵器就跑。這種情況不是不可能發生,雖然軍隊里一直在灌輸軍紀意識,但是一群新兵會怎么樣,很難斷定。再說一觸即潰的情況,明軍又不是第一次…
顯然溫州大營的整體情況,總得還說還比較可以,軍隊并沒有潰散,而是迎戰了上去。兩軍前鋒很快短兵相接,刀槍見紅,箭矢飛舞。
一殺起來,血肉亂飛、十分瘋狂,不管你是哭也好,喊也好,叫爺爺還是叫爹娘,都沒有用,刀槍見人就捅,而且人群密集,連躲的地方都沒有,殺不了別人,別人就要殺你。
有的人已經尿褲子了,滿臉的眼淚鼻涕。這不是夸張,張問親眼看見的。腦袋在地上亂滾,膽子小的,牙關硬是“咯咯咯”直響。
張問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回顧周圍時,親兵隊都擠散了,還剩了幾個在左右,張問臉色煞白,忍不住說道:“親兵保護我!”
這時旁邊有人說道:“屬下等誓死保護大人的安全。”
張問感嘆,用人最重要的不是才能,而是忠誠,最需要的時候一定會認識到這一點。他轉頭看時,看見旁邊說話的人是一個絡腮胡大漢,非常面熟。
絡腮胡看到張問的目光,說道:“屬下是黃三娃,七月十五那天和大人比過武呢。”
張問頓時想起來了,“哦!本官想起來了。”
黃三娃道:“能和總督大人并肩殺敵,屬下死一百次都值!”
張問前邊的人已經死完了,地上軟綿綿的全是尸體,只見敵兵的兵器上鮮血直滴,張問忍不住的恐懼,他頭也不回地說道:“黃三娃,好好活著,回去本官給你升官!”
黃三娃和其他幾個親兵奔到張問的前面,和迎面的敵兵廝殺起來。張問緊緊握著劍柄,手心里全是冷汗。
“啊!”面前一聲慘叫,張問眼睜睜地看著一枚血淋淋的槍頭從前面那軍士的后背上穿了出來,很快槍頭又縮了回去。軍士的背上留下個血窟窿,鮮血直淌,撲通一聲,軍士就栽倒在地上。
“保護大人!”邊上不知誰大喊了一聲,然后一群人奔到了張問的前面,將張問護在正中。但是這么一搞并不是什么好事,很快就有敵兵注意到了張問。張問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喊道:“那邊有個當官的,首級值錢!”
張問臉色蒼白,呼呼喘著氣,他披著一身重盔,把身體捂得嚴嚴實實的,天氣炎熱,張問剛才又奔跑了一陣,此時盔甲里的衣服早已濕透,頭盔里的頭發也是汗水淋漓,就像在蒸籠里一般,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來,一臉都是汗跡。眼角里好像也流進了汗,腌得他的眼睛生疼。
視線模糊,讓張問的精神也有些恍惚起來,耳朵嗡嗡地鳴響,夾雜著人們啊呀的喊聲。“當!”張問的頭盔上好像被敲了一下,他心里一驚,看見一支箭矢撞飛出去。原來剛才有一支箭射在了腦袋上,幸虧鐵盔結實,沒傷著張問。
原本精神恍惚的張問,一下給驚醒了,他發現自己前面的明軍軍士已經死光光,幾個面部猙獰的叛軍士兵端著長槍正沖向自己,張問憤怒地大吼一聲,提著長劍迎上去,橫掃了一劍,這柄寶劍非同小可,一劍竟然斬斷了五六桿長槍!叛軍的手里只剩下半截木棍。
張問伸手抓住半截木棍,向懷里一帶,那軍士原本就在向這邊沖,身體重心向前,被一帶,一個踉蹌向張問懷里撲過來,張問把劍伸出去,“噗哧”一聲,仿佛毫無阻力一般,劍就將那軍士當胸穿過過,鮮血濺得張問整個前胸紅通通一片。
“唰!”張問用力向右一拉,長劍從軍士的身體里割了出來,掃向旁邊一個叛軍的脖子。那人躲閃不及,也沒有東西格擋,他的腦袋瞬間就被砍了下來,像一個圓球一般從身子上滾在地上。
“哐!”張問的腦袋上挨了一棍,鐵頭盔擋住了,并不疼痛,但是震動很大,張問感覺整個腦袋都在哐哐亂響。
就在這時,張問面前刀光一閃,一股鮮血迎面向自己彪來,原來是旁邊的一個明軍軍士一刀劈在了對面一個敵兵的臉上。
“大人小心!”剛才劈人的那軍士喊了一聲,原來是黃三娃的聲音,這家伙真的一直護在張問的身邊。
張問聞聲向前看去,又有一群敵兵操著長兵器正在沖來。張問揮舞著長劍,在面前亂掃,砍斷了幾根兵器。這時黃三娃大吼一聲,撲將上去,見人就劈,立刻殺死兩三人,敵兵抵擋不住,一邊拿著兵器亂晃招架一邊后退,黃三娃殺得興起,直接沖進了敵兵的陣線。
“愚蠢,快回來!”張問脫口喊了一聲。
老兵都知道,短兵相接的時候,最好和自己這邊的人保持一條線位置,這樣左右翼沒有危險,如果不是自己這邊壓倒性優勢的話,沖出去基本上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