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在梅家塢的莊子,隱沒在一大片桃樹樹之間。張問等進了莊子,丫鬟將他帶進院中。廳堂中站著八九個老頭,正在議論紛紛,大概是請來的郎中。
張問穿過廳堂,走進后院,只見身著白衣的侍女正端著銅盆在一間女房中進進出出。走到女房門口,帶路的丫鬟向里面說道:“張大人到了。”
里面的人說道:“請張大人進來。”
按理男人進產房是不吉利的,會帶來晦氣,但是沈碧瑤危在旦夕,張問完全沒去想那些事兒,聽到里面回話,便急切地走進屋去。
屋里有十幾個丫鬟侍女,還有好幾個產婆。床上垂著床幔,里面傳出沈碧瑤痛苦的呻~吟,聲音不大,估計她已經沒什么力氣了。一個老郎中正隔著床幔給沈碧瑤把脈。
一個侍女看見張問進來,聲音哽咽地說道:“少東家,張大人到了。”又對那郎中說道:“梁先生,請先回避一下。”
那老頭站起身來,說道:“好。我給開的藥,記得讓病人服用。”
老頭向門外走,張問道:“她的脈象如何?”
老頭嘆了口氣,搖搖頭,默然而出。張問忙奔到窗前,掀開幔維,只見躺在床上的沈碧瑤臉色紙白,目光無神,滿頭大汗,連嘴唇都變白了。她看見張問的臉,從被子里伸出一只無力的手,嘴唇動了動,用沙啞的聲音低聲道:“張問…”
張問心里一痛,急忙握住那只沈碧瑤的手,感覺如冰塊一般冷,張問哽咽道:“我在這里。”
沈碧瑤閉上眼睛,眼角滑落一行清淚,緩了一口氣說道:“我活不成了,叫人…叫人趁我還活著,剝開我的肚子,把孩子取出…”
張問緊緊握著沈碧瑤的手。沈碧瑤微微搖頭道:“把孩子取出來,你把他養大…我們…我們的孩子。”
張問瞪圓了眼睛,額上青筋突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人就要死了,卻毫無辦法。
這時一個侍女說道:“張大人,您的隨從柳影憐求見,她說是醫師。”張問回頭說道:“讓她進來。”
柳影憐走進屋里,一頭青絲還來不及梳理,依舊垂在肩上。她見張問坐在床邊,便說道:“張大人先回避一下,妾身要檢查一下張夫人的身子。”
“好。”張問站起身來,但是沈碧瑤依然緊緊抓住他的手,張問便好言說道:“沈小姐先讓柳姑娘把把脈,我就在旁邊,不會離開你。”
沈碧瑤聽罷這才放開手。
這時一個女侍正端著一碗藥放在旁邊的案上,柳影憐走過去端起碗聞了聞,說道:“這是什么方子?”
侍女道:“處子的頭發,十二只螞蟻的腦袋,研磨成粉末,兌以羊奶。”
柳影憐皺眉道:“這方子有什么用,我從來沒聽說過有如此古怪的法子。”
“是梁郎中開的方子,他說這是西洋藥方,用來試試。”
張問聽到這里,恨恨地說道:“你立刻出去通知玄月,將那個梁郎中捉拿,讓他等著砍頭!”
柳影憐聽罷,看了一眼張問,終于沒有說什么話。她走進幔維給沈碧瑤看病去了。張問退出房間,在外面等著。
過了許久,侍衛讓張問進去。柳影憐正在銅盆里洗手,回頭對張問說道:“妾身要剪開夫人的會~陰處,再設法將嬰兒取出來。為防不測,要等一會兒,等人把藥箱取來了再動手。”
張問心里略略一喜,問道:“那沈小姐不會有事吧?”
柳影憐頓了頓,大概是想起剛才那個梁郎中的遭遇,便說道:“夫人的情況很糟,妾身不敢斷言。如果孩子和夫人只能保一人,張大人要誰?”
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幔維里沈碧瑤的呻~吟也停了下來,都在等著張問回答。只聽張問說道:“要沈小姐。”
柳影憐不知道為何張問不稱呼夫人,要稱呼沈小姐,本想改口,但是小姐能生孩子嗎?柳影憐便依然稱呼夫人,“那好,如果萬不得已,妾身可能會折斷嬰兒的胳膊…饒是如此,如果流血過多,夫人也有性命之憂。”
過得一會,柳影憐的人就將她的藥箱送來了。這時沈碧瑤沙啞地說道:“等等…我還有事要交代。來人,取紙筆過來。”
侍女取來紙筆,張問不解道:“沈小姐有什么事,讓我來寫。”
沈碧瑤咬著牙,用微弱的聲音說道:“不行…這個必須我親筆書寫…是遺書。如果我死了,沈家無后,沈氏所有產業和人丁,全部由張大人接手。”
沈碧瑤堅持要親筆寫,侍女只得將紙筆拿到床上,讓她寫遺書。
張問心里一暖,沈家那么多人,沈碧瑤最信任和在乎的,卻是自己。這時沈碧瑤又叫了一聲張問的名字,張問忙走到床前,握住她的手。
沈碧瑤翻動了一下發白的嘴唇,說道:“你靠近些…”
張問把耳朵靠過去,只聽沈碧瑤輕輕說道:“張問,你有沒有愛過我…”
張問心里一酸,一大滴眼淚奪眶而出,滴在了沈碧瑤的唇邊。在他的記憶中,好像從來沒有流過眼淚,親娘死的時候,他沒有流眼淚,本來很傷心,也想哭一場安慰親娘在天之靈,但是實在沒有淚水;親爹死的時候,他還是沒有;失去小綰的時候,痛苦萬分、羞愧萬分、仇恨滿腔,照樣沒有眼淚…但是在這一刻,猝不及防,仿佛封印的東西一下子就竄出來了。
沈碧瑤伸出舌頭一舔,慘白的臉上露出笑意,“咸咸的,有點苦…我沒想到你會有眼淚…”
張問握著她的手,說道:“我在這里陪你,你要是死了,碑上給你刻‘亡妻沈氏之墓’。”
旁邊的柳影憐聽到兩人的對話,臉上濕了一片,差點沒嗷淘大哭,她顧不得掏手帕,直接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張問和柳影憐陪在沈碧瑤身邊,還有眾多侍女產婆幫忙。這是個十分漫長的過程,沈碧瑤一直在有氣無力地叫喚,每一炷香時間,她就會劇烈疼痛一次,這種癥狀一直持續幾個時辰。
柳影憐取沈碧瑤的合谷、三陰交、支溝、太沖等穴位用針灸,又拿一個小瓶子給她聞,不時打出一個噴嚏來。許久之后,沈碧瑤開始撕聲裂肺地慘叫,指甲深深陷入張問的手腕。張問咬牙忍住,手腕上鮮血淋漓,不過看沈碧瑤的樣子,張問覺得自己這點疼痛根本算不得什么。柳影憐滿頭大汗,在床尾忙個不停,眾丫鬟侍女則打下手,端盆倒水。沈碧瑤流了很多血,臉色越來越白,張問的心也越來越緊。
過了不知多久,張問感覺手上一松,終于聽見一聲“哇哇”的大哭,柳影憐長舒一口氣,抬頭說道:“女孩兒,嬰兒左臂折斷,夫人流血過多,需要救治,現在大人可先行回避。”
張問說道:“柳姑娘一定要救好她。”
“妾身定會盡力而為。”
張問這才放開沈碧瑤,走出房間。外面漆黑一片,已經到了晚上,張問問一個丫鬟道:“現在幾更天了?”
丫鬟道:“三更天了。”
張問在房門口踱來踱去,等著里面的消息,一頓飯功夫之后,柳影憐從房里走了出來,張問急忙拉住她問道:“她們怎么樣了?”
柳影憐一臉的疲憊,額上沾著一縷發絲,“夫人氣血衰弱,但好生調養應無大礙。不過令千金左臂恐怕會殘廢。”
張問聽罷喜道:“保住性命,已經是上天保佑了。我得謝謝柳姑娘。”
柳影憐搖搖頭道:“我已經為大人盡力了,只能做到這樣。今日大人的救命之恩,也算報答了一分。”
“我先進去看看她們。”張問說罷轉身欲走,柳影憐又叫住他道:“大人且慢,現在夫人已經休息,讓她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再看。”
張問點點頭道:“對,對,你說得不錯。”他的心情大好,抬頭看夜空時,一輪彎彎的月亮懸在夜空,月明星稀,天氣晴朗。
在梅家塢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張問去看了沈碧瑤和女兒,女兒長得很可愛漂亮,唯一的遺憾是以后可能有一只手臂是殘廢。
確定母女倆沒有大礙后,張問收起心,告別沈碧瑤,趕往杭州城,他還得去拜會鎮守太監孫隆。張問認為錢益謙肯定也意識到了兩人之間的矛盾,定會想辦法對付自己。兵貴神速,張問要盡快將錢益謙搞下去。
對于搞翻錢益謙,張問很有把握。現在司禮監和閹黨明確要讓張問收拾江南的東林黨,上邊有人支持,就十分容易了。張問之所以要找孫隆,一則孫隆在浙江代表宮里和司禮監,凡事與之通氣,以后可以更好地合作;二則說服孫隆出面向司禮監和東廠告狀,張問可以擺脫一些責任。
張問進了杭州城,與柳影憐分別,然后徑直趕往孫隆的府邸。
剛叫人遞進去名帖,孫隆就迎了出來,他頭戴鋼叉冒、身著蟒袍,打扮一新,大概是正要出門,恰好碰到張問來訪。只見孫隆三十來歲,體型高瘦,面白無須,臉窄,如果不是太監,倒像一個風度翩翩的紈绔少爺。
孫隆一副笑臉道:“哎呀,原來是張大人來訪,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孫隆也算是個大太監,特別是在浙江地面,見官大三級,但是卻對張問十分客氣的樣子,因為張問和魏忠賢有關系,而且聽說在圣夫人客氏面前也能說上話,所以孫隆尤見重視。
張問作揖笑道:“孫公公這是準備出門呢,看來下官來的可不湊巧啊。”
孫隆走上拉住張問的手,張問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卻只能強忍著,臉上的笑容也不能消失。孫隆親熱地說道:“織造局的王公公接待可一些外國的商賈,這些商賈可不簡單,都是各國貴族派遣來大明采辦貨物的商人,有扶桑國的、有呂宋的,甚至還有西洋遠渡而來的人,這對織造局是一筆大生意,王公公叫咱家也過去捧捧場。要不張大人和咱家一起去看看?”
張問來的目的是和孫隆商量怎么弄錢益謙,但是這種事急不得,不如先和孫隆處點交情,張問便笑道:“如此下官恭敬不如從命,倒是很想和孫公公一起去開開見識。”
“走,坐咱家的馬車。”孫隆拉著張問的手不放,一起上了馬車。
一上車,孫隆就嘆了一口氣,說道:“海疆不平靜,有人說要禁海,可你再怎么禁,外國人照樣會想辦法到大明來買東西,白白便宜了那些奸商。宮里的開銷,王爺們的俸祿,哪樣不要錢?打仗拿不出銀子,還要皇爺拿私房錢補足,咱們能為皇爺賺一點是一點啊。”
“孫公公說得不錯,要說對皇上的忠心,朝里許多大臣都比不上您。”張問順著孫隆的意思說道,“那些外國貴族需要咱們大明的什么貨物?”
孫隆道:“主要是絲綢,陶瓷。甚至屏風、扇子這些東西都是外國貴族們競相攀比的東西,就像扶桑國,貴族使用的扇子、屏風、陳列品,只要是我大明出產的,就立刻能顯示出身份。扶桑、呂宋等靠近我大明的王國,每年從山里面刨出來的金銀,都是在幫我大明挖。”
張問哈哈大笑,孫隆也笑出聲來。
二人攜手來到織造局,一個又肥又高的的太監迎到門口,正是織造局的王公公王大利,孫隆介紹了一番,三人一一見禮,然后走進織造局。織造局的院子里,兩邊廂房里,擺放著許多貨物,絲綢、瓷器、屏風、扇子、傘、珠寶,玲瑯滿目。
許多裝束奇形怪狀,或是長相稀奇古怪的外國人,正在庭院里、房間里欣賞那些擺放著的物品,有的四處走動,有的駐足拿著放大鏡在聚精會神地觀看。
王大利拍了兩下巴掌,揚聲道:“各位外國貴客,咱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浙江鎮守孫公公,這位是浙直總督、皇后娘娘的姐夫張大人。”
王大利說完,周圍嘰哩咕嚕一陣說話,那些外國商賈大多聽不懂漢語,翻譯們正在各自翻譯。過了一會,外國人們聽明白了介紹,紛紛聚攏過來,向孫隆和張問見禮,見禮的方式不是打躬作揖,十分奇特,有個老家伙還想抱住張問親臉,被張問拒絕了,那老家伙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高興。
大多數人都是先給張問見禮,再給孫隆見禮,因為在他們眼里,掌握兩個省軍政大權、幾個省軍事大權的大臣,又是皇帝的親戚,是非常牛比的人物。只能說他們對大明的正治不是很了解,實際上張問如果得罪了孫隆,就不會好過。
“張大人,威廉先生想問您一個問題,他聽說這些華麗的絲綢是用蟲子吐的絲做成的,他只是聽朋友這么說,想證實一下,真的是這樣嗎?”
張問一本正經道:“是這樣的,但不是蟲子,是蠶。你們看,為了讓大家更好地了解絲綢,這邊正好放著一些蠶桑。”張問看見屋檐下喂著蠶,就帶著那幾個西洋人走過去,說道,“蠶吃下桑葉,吐出潔白無瑕的絲,絲綢就是用這種絲織成的。有緞、絹、羅、紗幾種,各有用處…看這套衣服,就是用各種絲綢和繡線做成的。”
“歐,賣嘎得!”一個黃頭發女人這才發現陳列在屋檐下的幾套衣服,用音調不準的漢語說道,“真漂亮啊。”
張問看了一眼那幾套衣服,做工的復雜程度只能說是一般,他老婆張盈那套誥命禮服,比這套貴重得多,他口上卻說道:“這種衣服要用織金紗或金彩紗做底,再用捻金線和彩絲線繡花,或用孔雀羽線和彩線繡花,花艷地虛,輝映成趣。如果你們將它們買回國內,貴夫人將瘋狂地愛上它,一擲萬金也在所不惜。”
旁邊的孫隆也正和幾個外國人說話,侃侃而談:“這種絹質地上乘,只有織造局出來的絲綢才有這樣的質地,在大明的售價只有八錢銀子一匹,只要運到扶桑國、呂宋,就能賣到六七兩一匹,如果到了西洋,價格就會暴漲十五倍至二十倍。所以與我們大明做生意,只有賺,沒有賠的說法。”
一個西洋人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通,旁邊的漢人翻譯道:“孫公公,這位先生說雖然利潤很大,但是大明的東海和南海盤踞著許多海盜,船只來往要交納很重的過路費,而且還很容易被暴力搶劫,風險也很大。”
孫隆有些尷尬道:“大明也在想辦法處理這個問題,朝廷的政策是繳撫并用,就是讓海盜投降朝廷,使得海關稅賦合法合理。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與各國的貿易將更加愉快。”
西洋人又說了一通,翻譯道:“但是這位先生聽說,中國的福建省已經發生叛亂,北方也有蠻夷入侵,政府無能為力,如何還有力量管理海域呢?”
“這個…這個是政務,自有朝廷大臣想辦法,我們織造局只管做生意,讓雙方都有得賺,誠信為先,利潤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