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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九 五味

  “他張問不是要抵制改鹽嗎?”楊洛將一張官報重重摔在公案上的圍桌上,揉著太陽穴沉思。

  長順忙躬身道:“這種反復無常的小人,怎么能坐到那個位置上,大人可上書參劾,讓他早點滾蛋。”

  楊洛翻著張問上次送上來的方案卷宗,用食指咚咚點了幾下卷宗封面,看著長順道:“用哪條參劾他?就憑他和你說的幾句話?誰作證,誰說得清楚。這廝是故意說來激將我們,讓我們下公文,好推卸責任!”

  長順急忙是、是地應了兩聲,又說道:“張問會不會還和東林一個鼻孔出氣?”

  “這不是明擺著?”楊洛瞪圓了眼睛,“他總得尋個地方立錐不是,要不然朝中誰為他說話?”

  “小人覺著,東林早就唾棄這樣的人,利用完一腳踢到一邊也說不定。”

  楊洛和長順說話的當口,在提舉司衙門里,張問也在沉吟:“李氏的人也不定能靠得住,別說朝中東林大員了…黃先生,左大人現在何處?”

  黃仁直道:“聽說是下去考察民情去了,具體去了哪里,老夫也不清楚。”

  “立刻叫人打探具體在什么地方。”

  “讓誰去?”黃仁直道。

  張問想了想,“這事要找靠得住的人,不然我們用什么招,別人都一清二楚,總歸不好…沈小姐給我那兩個侍衛,叫什么?”

  “侍書、侍劍,她們現在只聽命于大人。”

  張問心道沈碧瑤要是有命令,她們聽沈碧瑤的,還是聽老子的?不過張問沒有說出來,只說道:“那立刻叫她們兩個人一起去,無論用什么方法,保密就行。”

  改鹽的正式官報發出去之后,浙江輿論嘩然,議論紛紛,但是遼東邊報告急,國家要進剿叛亂,要用兵,兵是人,就要吃飯要穿衣。有這么一條大道理在那里擱著,議論也就議論,還能怎么著。

  鹽商開始搶購鹽引,管他什么政策,先買些放著,鹽是必需品,還愁以后銷不出去么。有資金周轉有問題的商賈,甚至四處借貸,將資產全部壓到鹽上。

  印刷坊得到命令,已加緊增印鹽引,每有新鹽引,立刻就被搶購一空,鹽引從來沒有這樣火爆過。有官吏開始動心思,欲在上邊取利,但是鹽引從印刷到發售,都有嚴格控制,有備案,私印鹽引是重罪,有許多雙眼睛盯著,沒人敢上面做手腳,只能用其他安全些的法子弄錢。

  官吏弄錢從來是手段多樣,鹽引不是誰來都能買到的了,中介開始收受賄賂。鹽商賄賂官吏,自然要算到成本上面去,成本提高了,鹽價比預想的攀升還要快。

  當此風聲鶴唳,大伙瘋狂亂整的時候,張問不想被人抓住把柄,挑了兩個太傻叉、太貪婪的官吏殺一儆百,并痛心疾首地教育官吏為百姓作想。

  不管怎樣,待鹽課提舉拿到五十萬兩白銀的時候,鹽價已經漲了十倍,每斤售價竟達三兩!(原價三錢左右一斤,這里的鹽本就很貴,約是今天的四十倍。)三兩銀子,可以買四石米,近五百斤米了,也就是說吃一斤鹽巴,等于吃一個人一年的口糧,時局變得動蕩而瘋狂。大伙都說過些日子,拿著銀子也買不到鹽巴了。

  鹽巴作為必需品,暴漲十倍,對浙江經濟的沖擊是不可預料的。如果官府真能硬抗下去,在高價鹽的誘惑下,等鹽商的囤鹽售完,可能還真愿意向邊關送米。按洪武制,一小引(二百斤)輸米一旦,按如今的鹽價,輸米也是有賺頭的。

  同時對政治也是很大的沖擊。朝中大臣破口大罵戶部,甚至進行各種人身攻擊,言官才不管你牛不牛比,皇帝都敢罵,戶部算個鳥蛋。

  鹽價攀升的同時,私鹽泛濫,禁之不絕。暴利是誘惑劑,是興奮劑,就如毒品一般,欲罷不能。而正式停止開中折色后,鹽引已銷不出去,幾乎沒有鹽商愿意老遠送糧食的,沒有買鹽憑證,鹽引就不能給,大量淤積在鹽課各司衙門。

  張問當著眾官吏的面,長吁短嘆,一半是出自真心,一半是作樣子,“如今的鹽價,百姓還能吃上鹽巴嗎?李郎中,日常缺鹽,對人體有何影響?”

  那郎中胡須飄逸,一身布袍,世外高人的打扮,自稱是李時珍的后代,也不知道真假,他*下巴的長須道:“五味酸、苦、甘、辛、咸,對應到五藏肝、心、脾、肺、腎,五行木、火、土、金、水…缺鹽可致食欲不振,四肢無力,暈眩,還會出現厭食、惡心、嘔吐、脈相細弱、肌肉痙攣、目力模糊等癥狀。”

  張問又道:“會死人嗎?”

  李郎中點點頭道:“如果長期缺鹽,是會死人的。”

  張問一副心痛的模樣,有氣無力地揮揮手:“你們先下去吧。”

  眾人退出,唯有黃仁直留在堂中,等人走后,才小聲道:“左大人的行蹤有消息了,正在富春江一帶考察民生,左大人是真在考察民生,對百姓家中的營生、人口、收入幾何、開銷幾何、作息時間都詳加記錄。看樣子,左大人是鐵了心要反對改鹽,不知最后的文章,會怎樣的感人肺腑…”

  張問踱了幾步道:“文章出自內心,連他自己都感動不了,何以感動天下?左大人憂國憂民之心,絕無虛假。”

  黃仁直動容道:“任何時候,總是有一二范仲淹那樣‘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

  張問看了一眼黃仁直的表情,緩緩道:“世人百態,什么樣的人都有,士大夫同是如此,不可能所有人都是范仲淹,所以有時候范仲淹并不好用,有一兩人維系正義就行了。”

  黃仁直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張問的手指輕輕瞧著公案,發出咚咚咚的輕響,他想了一會,說道:“鹽商囤積食鹽,借機抬價,戶部怎能坐視商賈謀取暴利?過些日子,恐怕會插手整頓鹽價。江南商賈,多和東林官員有所往來,水是越來越渾了。不過這會兒,咱們也管不著,還是先顧著自己是正事,要是烏紗帽都保不住,就算有憐憫之心,也束手無策不是。我得出去幾天,這衙門里的事兒,黃先生協助陳大人處理。”

  黃仁直明白張問是去找左光斗,也不反對,只是問道:“大人帶誰去?”

  “我瞧著上回侍書、侍劍辦事還算精明,左大人微服他們也查準了地方,又會武功,就讓她們跟我去吧,明日便可啟程。如果省里出了什么要緊的事,黃仁直就讓笛姑通知我。”

  第二天,張問也不來衙門,扮成了商賈模樣,帶著兩個侍衛便低調地出了城。和左光斗一樣,要查他去了哪里很麻煩,沒事別人也懶得去查。

  三人租了條船,沿錢塘江逆流向南航行,第二天轉西,行入富春江。張問站在船頭,看沿江綠油油一片的稻田,不由得心情大好。帶著魚腥味的江風,也好似變得清爽起來。

  作為一個進士,當此美景,不吟詩就對不起黨國這么多年的教導了,張問當即便面對浩浩江水吟唱道:“水送山迎入富春,一川如畫晚晴新。云低遠渡帆來重,潮落寒沙鳥下頻。未必柳間無謝客,也應花里有秦人。嚴光萬古清風在,不敢停橈更問津…”

  江邊一個洗衣服的人也在唱歌:“雖有孝子賢孫,少求薄鹵,以奉其親,不能得啊…”聲音清脆好聽,可等張問聽明白了歌詞時,頓時心里有些添堵,而且汗顏,那些詩文和百姓唱的歌一比,張問覺得詩文變成了無病呻吟。

  她在唱,窮苦老百姓吃不起鹽,有時想給爹娘飯菜里放一點鹽調調味,卻盡不起這個孝心啊。

  身作直身布袍,頭發束成發髻的女侍衛侍劍走到船頭,她的顴骨比較高,張問知道這種面相克夫…不能碰。侍劍抱拳道:“東家,前邊就是張家壢了。”

  張問道:“好,就在張家壢下船,也順帶給張家的人做點好事。”

  船上裝了一船的鹽巴,張問準備造訪百姓,送給貧困百姓孤寡老人,善心是一個方面,但也是在做表面文章…要真是完全為百姓作想,沒有其他目的,張問一個官,可以從大局入手為百姓力爭。

  但是張問扮成商賈,并沒有以官員的身份來惺惺作態,所以并不是為了求名,他求什么呢…不管怎樣,總是善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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