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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 賣笑

  張問坐在窗前,看著窗臺發呆。很久以前那里放著一盆臘梅。

  她說:好美啊!

  張問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快就能見到小綰了,死亡是一種氣息,殺氣是一種思維,你想著它,思考它,就會知道它有多遠。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冷風灌進屋子,蠟燭滅了,張問渾身一冷,急忙站了起來,四處尋找,急道:“小綰,是你么?”

  抬頭看時,天已大明。

  張問什么也沒找到,能看到的,只是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房間,他好像又看見一個窈窕的女孩,拿著布一邊收拾房間,一邊擺放著被張問翻亂的書架。

  她回過頭,嫣然一笑:“你們這些公子爺呀,如果沒有我們,房間指不定亂成什么樣呢?”

  她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現在張問的腦際。張問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她清脆的聲音…

  “討厭,你那手那么冷,亂摸什么?”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你呀,就會花言巧語!子曰:巧言亂德。”

  “嘻嘻,咯咯…”

  張問沖出房間,仰頭大張著嘴,但是他竟然連喊一聲都不能。雨點落到唇邊,他伸出舌頭一舔,原來和自己的心一樣苦。

  許久,他才慢騰騰地走進房里,再次靜坐了許久。人,不能這樣死!

  張問提起筆,寫了一個“李”字,用冰冷的眼神盯著那個字。

  他站起身,“刷”地一聲從案上拔出長劍,“砰!”一劍狠狠刺了下去,劍鋒透過紙背,插進木頭。

  手一滑,張問看著劍刃割破自己的手掌,一股鮮血沿著劍鋒流到那寫著“李”字的紙上。

  鮮血讓他心里好受了許多,他握緊手掌止血,默默用紙擦凈劍鋒,放回了劍銷。又點燃蠟燭,將紙燒掉。

  早飯之后,張問找來曹安和來福,說道:“昨天出了點事…”

  曹安很配合地問道:“少爺,出什么什么事?”

  張問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尷尬,恬顏道:“這個…我覺得可能在這京師呆不長了,遲早是下去做知縣,得弄點銀子給吏部的人送去,能去個好些的地方,總比戍邊好。”

  曹安道:“少爺,府上沒有多少銀子了。城西那塊地,上月也按照少爺的意思賣了。”

  “我知道。”張問將手掌放在額頭上,皺眉作沉思狀,過了一會,說道,“我聽說京師有錢莊要放債給京官,還不用抵押財物,是真的么?”

  曹安頓了頓,說道:“老奴也知道有這種事,可利息…”

  “這個不是問題,只要能去個好些的地方,不是年年鬧饑荒的地兒,銀子總是能還上的。”

  張問的眼睛余光里注意著來福的表情,見來福張了張嘴,張問心道:別急,這會兒還不是時候,你現在推薦沈氏錢莊,不是露馬腳了嗎,你一個跟班能和錢莊有關系?

  果然來福沒有說話。

  張問又道:“你們兩個,拿著我的名帖,到京師各處錢莊問問,愿意借錢的,問明白利息,回來告訴我。”

  “是,東家。”

  曹安和來福拿著名帖出去,到了晚間才回來。曹安拿了一個本子回來,將所有問過的錢莊利息都詳細記錄。

  而來福號稱不識字,當然不能記錄,他洋洋得意地說道:“小的挨個詢問,只在心里記住利息最低的錢莊。”

  張問看了一眼曹安,拍了拍桌子上的本子,笑道:“你這識字的,還沒不識字的辦事利索。”

  曹安愕然道:“也沒個帳,這小鬼會不會收了別人家的好處?”

  來福急道:“曹叔,您可別把屎尿盆子沒頭沒腦地往人家頭上扣!”

  張問笑道:“好了,好了,別爭,以后到了地方,只有你們兩個才是我從京師帶去的人,明白?”

  來福感動道:“東家,有您這句話,小的就是做牛做馬也心甘情愿啊。”

  張問打了個哈欠說道:“這京師水太渾,也好,到安靜的地方享享福去,也好讓你們有油水置辦點家當不是。你們都把利息最低的比較一下,哪家最低,就去哪家借銀子吧。”

  結果當然是沈氏錢莊,張問很自然地叫曹安第二天去和錢莊談借貸事宜,借了二千兩銀子(一兩銀子可以買三四百斤米),張問用這些銀子打點了吏部的人。

  這時,張問總算松了一口氣。

  因為沈氏雖然依附李家,但沒有白拿二千兩銀子打水漂的道理。可見李家見張問如此膽小,根基又淺,沒有過多放在心上,于是將張問這個小隱患,移交給地方上的紹興府大地主沈氏處理了。

  很快吏部就有了消息,有人彈劾張問道德敗壞,例舉了許多無中生有的小事,張問便從六品被貶到七品,下放浙江省某縣做知縣,張問去領了上任公文。

  吏部下達兩份公文,一份給張問,一份傳到兩浙承宣布政司,布政司再下公文到紹興府,紹興府再下公文到上虞縣,一層層下達。大明王朝就是靠各級文官維持帝國的統治和國家的運轉。

  一般情況下,這些公文不會出錯,因為有“照刷文卷”和“磨勘卷宗”兩套監督體系。如果公文出了紕漏,是重罪,輕則被打幾十棍降級,重則斬首。如《大明律規定:凡照刷有司有印信衙門文卷,遲一宗、二宗,吏典笞一十;三宗至五宗,笞二十;每五宗加一等,罪止笞四十。

  張問要去上任的官,是浙江紹興府上虞縣知縣一職。原來的知縣病死了,空缺了職位。而張問這樣的年輕人,又是進士出身,是擔任地方首長的絕佳人選。

  幾十年前高拱在內閣的時候,訂立了一條法律:年滿五十歲的人,不得擔任地方長官。

  因為老頭子們年紀大了,想搞政績爬上去歲數也不允許,一當長官,除了貪污弄錢,基本沒有其他追求。

  張問領到公文,哼著小曲,對著曹安和來福指手畫腳,“這院子別租出去了,那些個粗手粗腳的,不知會把我的院子弄成什么樣。”

  “是,東家。”

  “曹安,一會叫來福出去買把牢些的鎖。”

  張問的感受就像青樓里賣笑的伶人,強作歡顏,討人開心。他心里暗暗地想,等時機成熟了,非得把這來福除去不可。

  正在這時,來福屁顛屁顛地跑進來,“東家,東家,門口有人求見。”

  張問心道:沈家的人也該來了。

  “沒有名帖么?”張問說道。

  來福哈腰道:“他們說是錢莊的人。”

  “哦。”張問臉上不快道,“帶進來吧。”

  來人有兩個,一個老頭子;后面跟著一個女人,戴著斗笠,斗笠上還垂著黑紗,看不見臉。

  老頭是個瘦干的老頭,穿著一身灰布長袍,留著山羊胡,兩腮深陷,昏暗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偶爾會露出精光。

  女子一身玄衣,頭戴斗笠,不是大俠打扮是什么?女俠沒有帶劍,因為大明律,除了軍隊和官方的捕快等人,只有有功名的人才能仗劍而行。張問可以帶劍,這大俠卻不能,不然在街上直接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抓了。

  老頭拱手道:“鄙人姓黃,名仁直,沈老爺的朋友,見過張大人。”

  張問臉色尷尬道:“才借沒幾天,你們來是…我馬上要去浙江做知縣了。”

  他強調是浙江。

  “張大人不介意的話,咱們可否借一步說話?”

  “好,二位請。”

  于是三人就進了北邊的客廳,來福上了茶,走出房間將門帶上。那戴斗笠的女子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將門打開,自己站在門口。

  二人分賓主入座,張問端起茶杯道:“黃先生請。”

  黃仁直這才喝了一口茶,說道:“老夫以后就是張大人的幕友了,還望張大人多多指教才是。”

  張問故作愕然道:“黃…先生,要跟著我去浙江?”

  黃仁直點點頭。

  他用不可抗拒的口氣說老夫就是你的幕友了,后面的意思就是:因為你欠咱們的錢,老夫得跟著你,有了油水要還錢。

  張問又指著門口那玄衣女俠,說道:“她呢,她干嘛的?”

  黃仁直道:“大人可以叫她笛姑,她是來保護大人的。”

  “笛姑,那她會吹笛子了?會吹簫么…哦,那個、她做保鏢領錢么?我堂堂大明官員,有公差保護,她保護什么?”

  黃仁直淡淡地說道:“有人要殺大人。大人死了,那二千兩銀子老夫怎么向東家交差?”

  “殺我?”張問一臉吃驚道,“東林的人要殺我?可…這也犯不著刺殺吧,殺官形同造反!”

  黃仁直搖搖頭道:“是浙黨的人。”

  “不會吧!為什么?”張問差點驚得將手里的茶杯掉到地上,其實他已猜到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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