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衠像個猴兒。”
老漢劖言訕語,從橘火中露了真身。定眼探去,蓑翁蜷跼草簟,撐開著雙足,黝黑皺臉,涕唾腤臢,一口黃牙敞咧。
果兒躬起背部,黑瞳緊盯對方,怎不敢上前。
老頭見孩童依舊警惕,卻是笑了笑,罷了說道:“娃娃莫怕,老朽形骸傴僂,早已如風中之殘燭,行將就木也。自然傷你不得。”
言盡,又將掌中烤熟的肉串一把提起,自顧吃了一口,瞧了瞧遠處幼獸兒,朗聲道:
“接好了!”
遂一挑飛了出去,果兒望著疾馳的木簽,勾手攬在懷內,鼻尖微動輕聞了聞,然腹中打鳴,饑腸轆轆,便顧不得其他,叼上啃食開來。
神情恍惚,果兒大快朵頤,嚼得如癡如醉。
一根咽罷再接一簽,他不停伸出消瘦爪子,將那些個獸肉肥美分了干凈,蹭哩牙紅齒黑油漬滿嘴爬。
老翁見狀喃喃嗤言:“十方一粒米,大如須彌山;若人不了道,披毛戴角還…”
少年自知拿人手短,默默收好簽子,低頭向著亂臟地面,朝老人的方向磕頭納拜:
“老恩公,您今日于山林野廟中救我一條爛命,若有來年,果兒定當涌泉之相報!”
蓑翁也不矯情,允了“碰碰”響頭,靜靜注視著真誠的孩子,見其額頭淤青紅腫,心里泛起莫名漣漪:我那孫兒若無走丟,倒似他這般大了吧…
老朽一生蹉跎,前半世逍遙自在,為尋仙求佛散盡萬貫家財,卻負我妻兒,待學成歸鄉,早已物是人非。苦找得當年子嗣,竟衣衫襤褸,于街邊乞討尋娃…想來心積怨念,不認生父,是我害了親兒一家吶…
“我且問你,可知父母鄉貫?”
火苗在風中連連串響,菩薩瞇眼微笑著,暖了少年的心。
“果兒慶峰國人士。自幼無父無母,被猴群養大,飲泉覓果十二載,似林澗野人蠻無教養,多有得罪,望恩公莫怪。”
此處與那梅陽城頗近,這孩兒莫不是一路討飯流離至此。渾身狼狽,其中蹇澀又有誰知呢…
也罷,我三災未過咒火焚骨,已無幾年活頭。觀這娃雙目璀亮,黑睛如漆,盡管瘦弱些,但根骨其佳,于此城外獨廟相遇,何之緣分,但收他為徒傳其衣缽也好…
如他學到功成,造福百姓,為我道之善。若自毀根基墜入魔道,禍害眾生,屆時,老夫也作古多年,更與之無關。
魔也好,神也罷。昔時成仙者多如蚍蜉。既分天地人鬼,旁門偏道三百五十數,條條可修成正果。這是他之造化,也為我之功德。
思緒畢。老翁端肅身形,目光穿過空明星火,向眼前之孩童,平淡張口道:
“你我二人緣聚至此,皆是福分,可愿認老夫為師,得成仙大道?”
男兒聽之渾身顫栗,納頭便拜,磕之不計其數,難忍若狂欣喜,急忙喚著:
“恩公先前救我性命,如今還收果兒為徒,如此大善,我…我…”
屋外大雨依舊傾盆,舍內靜悄悄,連珠般嘀打在檐上,聲綿不斷,更是悅耳。
老者心里泛起疼愛,看乖徒磕磕跘跘地堆疊著辭藻,笑著搖了搖頭,雙手攤開,輕聲說起來:
“興!莫再說恩公,你叫我甚么?”
“師父!師父!”
喚得這句師父,蓑翁鼻尖一酸,竟紅了眼。
三劫劈身不見哭,九刀穿膛莫現淚的狠人,兩行碎珠滾燙滑落,佝僂身軀如勁松挺拔,浩然炁流破體而出,枯葉隨之盤旋,焰火膨出三尺!
老人斷去哀態,縱聲長嘯,宛若炸雷,像打破渾夜的驚蟄,響徹整間屋內!
雨滴順著房骨摔落,拍在菩薩上揚的掌心。芳草微動,蟲鳴聒噪,明月清風徐萬里。
果兒被一股奇妙的勁拖住了身體,似是探查些什么。有些應激般的哆嗦一下,轉眼想到是師父手段,便也不再抵抗了。
老翁愈發心驚,暗自想道:此子命脈隱匿,難以窺探,又自幼于山中長大,食草飲澗,丹田積先天浩炁,自發流轉,如此稍加扶正,成道之路,可謂順風順水爾。
“既然,你無父無母。你可懂,為師便是你這生的再造之父母。”
“徒兒省得,徒兒愿不離不棄,一生侍奉恩師!”男孩天資聰慧,繼續俯地磕起頭來。
“你已這般年歲,自然不能沒了姓名。閑人多嘴雜,于世行走,如此我便以身代父,賜爾姓名可好?”
“徒兒謝師尊!”雖自是萬般喜悅,但果兒又想起過世的娘親,眼角不由暗淡了幾分,猶豫著開口求道:
“師父,可否…將我這乳名留下,我…”
老人明白其想,思索片刻后,點頭應道:
“為師姓孫,這般筆畫。從今往后,你便隨我。”
“既然你不想失了這名,那老夫,就將這果字一分為二,上由下木,一豎穿堂過,…便叫孫木由,你可愿?”
“木由…孫木由!愿意!徒兒愿意!尊師之大恩德,木由今生今世都難以報答…”
老者擺擺手臂,斥道:“我孫闖一生做事無須回報。今日收你,即是緣分到了。你且記下,修得萬中法,方為人上人。你若有大神通、大能耐,于天下行走,便是富貴皇權、仙魔圣佛,也動你不得!”
“切記!切記!”
言出末了,孫闖平穩了氣息,不再吭聲。
木由連忙點頭明白,他如何不明白此等道理。倘若那日有天人之法,何愁救不下自己娘親?便是進那酒樓逛上一逛,何人敢欺辱?將這些個驅魔人盡數打殺了,又能耐他何?
“你可知,我派修得何等功法?”
“求,師父賜教。”木由再拜之。
孫闖朗然一笑,渾身氣質一滯,沉聲道:
“大哉乾元訣!”
“轟隆隆!!”
一聲雷滾如晴空霹靂、于灰暗的低空之上停留剎那,劃破了半邊天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