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宏道終究沒有說出任何人的名字,顧天佑唯一能確定的是這個人絕不是王憲。如果是龍興會這眾所周知的對手實在沒必要這么藏著掖著。
從楊宅出來,顧天佑仔細回憶了一下此行的整個過程,總覺著似乎忽略了什么,卻一時間什么也想不起。這種事情往往是越想越想不起來,索性就不想了。
拿出電話來給傻徒弟致了個電,告訴他,你大伯對師父戒心太重,但你的課業正在關鍵階段不能耽擱,葉家的功夫跟師父不是一個路子,所以請了個朋友過來代我去指導你的功夫。
葉旭輝因為上次的事情被禁足了數日,這兩天剛解禁,之前主動聯系過顧天佑一次。意思是葉家當前身處水火,他無論如何不能離開七姑。婉轉的表達了暫時不能追隨的意思。
這個葉旭輝能隱忍,悟性不錯,天賦也很好,可塑性極強,最讓顧天佑欣賞的一點,這孩子很重感情。在人人自危的葉家和這個遍地梟雄的時代里,尤其難得。
葉旭輝挺高興,一個勁兒問這位龍八爺是什么樣的人?為什么之前沒聽師父提及過?顧天佑告訴他,這位高人是玄門北宗致字輩的大術士,拳腳功夫也有涉獵,是得了大道的人物,指點你的修行綽綽有余。
約定了時間,顧天佑化身龍致遠,按圖索驥找到了葉園。
葉園便是葉宅府邸,閩南人愛建宅子是出了名的,葉園背山據谷而建,格局廣大,前有大海,背有高山,左手是天然形成的青龍探海奇景,右手在山上修了一座白虎廟,人工做了個跨虎登山的風水局。山蔭水氣,龍虎氣象,凝聚于一宅之內,格局氣魄遠非楊宅可比。
帝王將相固然人人向往,但古往今來,浪淘盡的也都是那些千古風流人物。唯有世代門第,百代家宅才是真正的富貴傳承。開枝散葉,當人口基數達到一定程度時,自然人才輩出。就比如龍興會七大姓,雖然英才梟雄輩出,抄家滅門的慘禍不知道經歷多少次,卻始終傳承不敗,靠的就是這個百代傳承。
昔年明洪武朱元璋誅殺陳友諒,張士誠,株連九族何等決絕殘忍。但最終,正是這二姓人在燕王靖難中起了絕大作用。
真正的豪閥不是強在一時,而是強在百代。葉家在這條路上,才剛上路而已。
葉園里的春天也許比世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春天都美得多,因為別的地方就算也有如此廣大的庭園,也沒有這麼多五色續紛的花,就算有這麼多花,也沒有這麼多人,就算有這麼多人,也絕沒有如此多彩多姿。
東南的橘子花開在四月,而此時葉園的桃花還沒落盡,正是春花爛漫,滿庭芳菲的好時節。
豪門多恩怨,人多了便是江湖。葉家門里在葉文韜一輩上分作三個房頭,到了葉少鋼這一代繼續開枝散葉,已經是堂兄弟六個了。每一個都不是泛泛之輩。當初葉少鋼之所以把位置傳給葉洛書,除了這位葉小七本身的能耐有一定說服力這個原因外,更重要的原因其實是為了避免為了一把椅子同室操戈。葉洛書是個女孩子,遲早要出門子,不會妨礙到其他房頭的利益。
再往下葉旭輝這輩,兄弟姐妹已有三十八個,這當中的生育大王非葉少鋒莫屬。葉旭輝的老子胸無大志,卻是個風流好色的大種馬,從十幾歲便開始了他的種馬生涯。剛剛五十出頭的年紀,長女葉靜都已經三十五了。長子葉旭東也有三十了。最小的孩子卻還在襁褓中。算上葉旭輝,這老兄一共生養了十二個孩子。
葉少鋼醉心玄學,終身不娶,本領心智在少字輩當中皆無出其右者。因為無后,私心便少。自然也就比其他人更容易掌控這個家族。他的突然回歸,讓這個本已渙散的家族又重新凝聚起來。
葉園當中輩分最高者當屬葉文韜的遺孀趙老太太。也就是葉洛書的親媽。說起來,這位老太太也算是個人物,當年本是葉文韜的秘書,從二十幾歲到四十歲,直到葉文韜退休,始終追隨左右。后來葉文韜的夫人去世,不顧十八歲的年齡差距嫁入葉家,而后相夫教子,打理后宅,在這個家族里著實是一位勞苦功高的人物。
葉家是個男權主義極重的家族,許多規矩都嚴格遵循儒家傳統禮教,盡管與宅門外的現實世界格格不入,卻始終如金科鐵律一般在這個大宅門里被貫徹。幾十年風雨沉浮史,只有兩個女人在這個家族中綻放過光輝。便是趙老太太母女。
葉文韜死后,葉文龍和葉文略這兩個文字輩的男人對這位續弦進門,相對他們要小十幾歲的大嫂最初并不看好。但就是這個女人,在二十多年前拉來了王吉慶,輔佐葉少鋼帶領葉家及時轉型上岸,在那個東南大地風雨飄搖的年代里扭轉乾坤,帶領葉家更上一層樓。從而奠定了近二十余年的平穩發展期。
葉洛書是趙老太太在葉家宅門里唯一的親骨肉。盡管成為葉家掌門人后并無多少建樹,但總歸沒有出過大差錯,如今葉宅之外暴風驟雨其實跟她并無多大責任。龍興會要掌控閩浙商會,逼著葉家跟顧天佑對著干,結果惡龍還沒趕走,又引來一頭猛虎,情況發展已經大大超出了她的掌控能力。
葉文龍和葉文略兄弟都是相對簡單的武人,加上年事已高,幾乎拿不出什么主意來。趙老太太打心眼里不愿意葉洛書扛著這個家族,所以一心一意想著的就是怎么給女兒找個好婆家。王柏超就是她理想中的乘龍快婿。葉門六子,其余四個分別是葉少堂,葉少正,葉少奇和葉少方。除了葉少堂,其他三個都跟葉少鋒一個心思,退一步海闊天空,臣服于龍興會。
葉少鋼回來了,葉家便只剩下一個聲音了。除了回歸當日小試牛刀將王柏超等人趕出豐州會館,與顧天佑梅雨論道笑談退強敵外,再無任何作為。他在沉默著,沒人知道這位深不可測的葉家老大心里的打算。所有人都在觀望等待著。
葉旭輝住的地方比較不起眼。華夏人的居所講究東貴西貧,南陽北陰,這個沒娘疼有爹恨的倒霉孩子就住在葉園的西北角,跟園丁和廚子,保潔人員住在一個小跨院里。雖然號稱葉九公子,其實待遇地位跟家里的工人們差不多。
顧天佑化名龍致遠想要住進來這事兒他自己做不了主,所以先去請示了葉洛書。
葉洛書來了,秀發及腰,眉目低斂,眼角唇線間似有哀愁,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依舊是心事重重,對比幾天前在豐州會館里那個無助憤怒的女子,這會兒的她身上少了無助卻多了許多憂愁。比之印象中那個殫精竭慮的葉家掌門人,此刻她身上多了一些婉轉動人的女人味兒,更美了。
女人之美多姿多彩,昭君出塞是大美,妲己嫵媚是妖媚之美,飛燕起舞是輕盈之美,貴婦醉酒是憨態之美,虞姬別霸王是壯烈之美,西子捧心是哀婉之美。葉洛書身上有一種凄婉絕艷的美,鼻如遠山眼若秋水,幾絲亂發遮粉黛,很容易讓男人們生出保護的。
“龍先生是從北邊過來的?”她一見面先上下仔細打量顧天佑一番,然后用齊魯口音說道。
這是個粗淺的試探,顧天佑道了聲幸會,說道:“老早就聽說閩浙商會有位美女掌門人,巾幗不讓須眉,人品才干都是當世第一流人物,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玄門北宗龍致遠,受友人所托前來指教友人弟子幾手小玩意,唐突打擾之處,還請葉小姐多多海涵。”
這番話說的文縐縐,全然不符現代人的表述習慣,卻很符合一個久經傳統文化熏陶的道門高人的語氣。八行易容術裝神像神,扮鬼似鬼,除了鬼斧神工的變形換貌之術外,最重要的訣竅便是揣摩模仿各種人的言談舉止特征。
葉洛書稍作試探不過是出于慎重,有顧天佑的電話和葉旭輝作保,基本可以排除龍致遠是龍興會派進來的探子的可能。至于天佑城,她心中對那個男人卻是莫名的信任。也許只是因為上次在秦州那個男人沒有對她做任何事,又或者是因為豐州會館里那個男人溫暖的目光和堅硬的肩膀。
雖然母親對她說,這種男人才是最可怕的,吃起人來是連皮帶骨把你整個身心都吃掉。這種你完全無法控制的男人其實最適合做情人,如果要托付終身,他絕非理想的對象。對于趙老太太的這番話,葉洛書其實是認可的,但內心深處的情感卻讓她本能的抗拒這個說法。
飛蛾撲火是為了擁抱光明和溫暖,生命的過程不就是從生到死嗎?一輩子該有多長誰能說得準?如果只是在黑暗和寒冷中虛度百年,這一生又有多大意義?
葉洛書擺手道:“龍先生不必客套,您千里迢迢來傳授旭輝本事,盡管是受人所托,終究也是讓葉家受益了,便可算是葉家的恩人,一應食宿都在葉園,您有任何要求盡管開口,只要是我葉家能提供的一定讓先生賓至如歸。”
顧天佑道:“不必太麻煩,三餐一宿只要跟令侄同吃同住便可。”
葉洛書道:“這邊的院子居住簡陋,但勝在清凈,我會讓其他不相干的人搬出去,先生對日常家用方面還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來。”
她很客氣,甚至有點啰嗦,似乎有話要說,卻又難以啟齒。顧天佑看人觀心,猜到了她的心思,心中暗嘆又是一樁麻煩因緣,道:“顧兄臨來的時候曾跟我說起葉小姐,有一言托我當面轉告。”
“他有什么話要要對我說?”
顧天佑道:“天涯不遠,江湖常在,再會有期,愿葉小姐幸福安康,不必以他為念。”
葉洛書垂首嘆息,道:“他說天涯不遠,江湖常在,再會有期,可我卻沒那么多時間等他來見,過兩天就是家母七十二歲壽辰,葉園上下都在為這事兒張羅著,我兄長已有決斷,會在壽辰當天宣布我的婚事,為了葉家和母親,我不能拒絕。”她說到這里忽然抬頭,盯著顧天佑,道:“龍先生,他的電話我打不通了,您能幫我把這個消息轉告給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