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佛教社會非常重視倫理道德,武家這個層面相對不太講究倫理道德,父兄視若仇寇甚至同室操戈都屢見不鮮,只是作為武家名門作為整個武家生態體系的頂端,總是要代表整個集團的臉面,所以當足利義時作出齋戒誦經的時候,得到關東武家集團的集體支持,于是才有了這幾百號人跪在蒲團上愁眉苦臉誦經的行為。
不但足利義時需要好名聲,關東將軍府配下所有武家都想要個好名聲,為此足利義時還特命佑筆一次性作出若干封感狀,以感謝參與誦經超度永祿大逆中死去英靈的武士們,這就相當于關東將軍府出具的證明,告訴世人在這段時間確實有這么回事。
古代日本社會里并不流行哭靈這一說,足利義時原本也想著是不是來一段劉大耳大哭收買人心,只是仔細衡量發覺這樣做有失主君的威嚴,哭哭啼啼作兒女狀不但收買不到人心,還會會讓家臣以為主君的形象太不莊重,像個百無一用的女人,而非勇猛嚴肅的大將軍。
從飛鳥時代傳承至今的千年貴族傳統沉重無比,不比中原王朝三百年興替的治亂循環,這個島國封閉的小社會里始終保持著最初的頑固傳統,公卿們只能見到笑絕對見不到哭,高門貴胄也是只有威嚴不見懊喪,武家則倡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習俗。
想象一下足利義時的經歷,幼失怙恃無所依憑,以總角之齡帶著家當西上洛京。至此拉開二十年波瀾壯闊的傳奇武士史。從小到大就不知道眼淚為何物。永遠保持英明果決高瞻遠矚的姿態,指引上総足利家克服一個個艱難險阻,最終成就關東霸業,突然一哭很難被譜代家臣們所理解。
雖然這個時代沒有哭靈的習慣,卻有個切腹殉死的極端習俗,比如小梁川宗朝在伊達稙宗的墓前切腹自殺,三好義賢切腹自殺的同時,近侍小姓集體殉死。馬迴眾要么力戰而亡要么切腹殉死,類似為主君切腹殉死的例子數不勝數,總不能讓足利義時去為足利義輝切腹殉死,那不靠譜。
這種習俗也不是絕對的,這要看殉死者的個人理解,一般主將意外死亡近侍馬迴必須殉死到可以理解,譜代家臣基本是不會為主君殉死的,他們可以選擇哀悼,或者更進一步削發出家為僧,還是三好義賢死后的事。他的譜代家臣紛紛出家,筱原長房入道紫云。筱原実長入道自遁,一宮成助入道卜閑就正是此理。
很遺憾足利義時既不會切腹也不能削發出家,他是一個成熟的君主而不是感情用事的普通武士,足利義教被殺沒見有多少人悲傷,源実朝之死也沒有喚起御家人的良知,足利義輝大恩于關東足利家不假,可他總不能拋家舍業付出那么大代價。
此刻京都大亂局勢不明,正處在關東足利家的面臨抉擇的關鍵時刻,身為君主絕對不能為私人情誼而感情用事,他選擇的方式是暫寄有用之身,為將軍祈福百日以超度死去的亡靈,即便如此也非常不容易。
白天誦經晚上討論政務,足利義時是十幾個領國的所有者,每天要關心的事情有很多,經常從傍晚開會一直忙到午夜才休息,期間有多辛苦自不待言,不過還是要比前些年軍政大權一把抓,所有事情都要插一杠子過問,整天起早貪黑的生活要輕松的多。
有專業的幕僚團隊輔佐,細化程序化的規定他每一步行止,甚至預先設計好那些談話要談什么內容等等,確保足利義時這個將軍不會遇到任何意外,始終保持鎮定自若穩如泰山的姿態,這不是為足利義時自己設計的,而是給未來子孫留下的寶貴財富。
是夜,風雨交加電閃雷鳴,風暴卷起大浪無情的拍打著堅固的海堤,而此刻鶴岡八幡宮偏殿里燈火通明。
群臣排成整齊的隊列跪伏于前,足利義時身穿麻衣頭帶缽卷,神色愁苦盤坐于蒲團上唉聲嘆氣道:“將軍殿下故去不到百日,就有人要圖謀作亂,出羽國騷動,陸奧國騷動,關東還有里見氏這樣的沉疴頑疾久治不愈,真是讓人頭痛啊!”
小山高朝以為他在擔心前方戰事,便勸說道:“公方殿下不必憂心,最上京兆殿坐鎮奧州討伐賊寇,身旁有伊達京兆殿、蘆名修理殿、相馬彈正殿、葛西京兆殿、大崎京兆殿、內藤備后守殿等奧州武士從旁輔佐,想來鎮撫奧州一揆也不難的,請公方殿下相信武士們的能力。”
足利義時搖頭說道:“余擔心的不是奧州的諸君辦事不利,而是對這撲之不滅殺之不盡的一揆蜂起而煩惱!須知余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京畿的局勢容不得半點遲緩,御家人重新編集整理之要務迫在眉睫,不能被這些瑣事擋住余前進的步伐。”
蒼老瘦弱的沼田光兼忽然從角落里走出來,高聲說道:“公方殿下所言甚是!不過臣下以為是否可以先行攻略畿內為上,以臣下在北陸之關聯,連攜水軍突襲敦賀港奪取若狹國,恰好與北近江三郡合為一體,屆時或可東西夾擊一舉攻滅朝倉家,打通北陸道上洛的重要關節,由此大業可期!”
他這一發言立刻吸引許多武士的注意力,沼田光兼進不得御連判眾,在奉行眾內部的地位也素來不高,只是因為有一層特殊身份而屢次被人高看一眼,這次又發高論引得家臣團集體注視,耋耄老人不以為然的昂揚著腦袋,仿佛在說你們這些小年輕還是不如我這老姜辣。
譜代家老真田幸隆輪值留守江戶而缺席會議,改由其嫡子真田義幸代為參會,這個年輕人就坐在代表他父親作為的側后方,恰好看到這老頭搖搖晃晃的走到中間下拜發言。便反駁道:“不妥!內部不靖怎可興兵于外。若是心腹要害之地禍起蕭墻。軍心動搖士卒潰敗,我等豈不是要死無葬身之地?”
另一位最近炙手可熱的有力奉行,長野業固緊隨其后言道:“確實不妥,以水軍為主的戰術破綻太多,且不說水軍主力現今集結在關東,北陸水軍已經近七年沒有發展,大隊水軍配合北陸行動千難萬難,單說這后勤壓力以及北重南輕的戰略。不符合關東的利益就極為不妥。”
本多時正抬頭看了老岳父一眼,對這老人家上竄下跳的行為暗自搖頭,緩緩說道:“關東八國為心腹要害之地,而打通關東要害的機樞就在甲斐國,關東十國之一,甲斐武田氏的核心,只要甲斐武田氏稍有異動,北陸的主力一時半刻趕不回來,關東的心腹要害就暴露在敵方面前,即便不死也要重傷。”
話里話外就是你老頭在胡扯八道。可把沼田光兼擠兌的不輕,有些年輕武士直接把嘲諷的表情掛在臉上。就差罵他不明事理不識好歹,這些年沼田光兼擔任北陸道取次役便自以為得計,整日東奔西走上竄下跳,就是想拉起一幫“北陸速攻”的擁躉,他確實也很“接近”成功,起碼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
另一個女婿北畠顕房說道:“北陸速攻之類的老調重彈就不必了吧?關東八國內部的安寧需要整肅羽奧鎮定關東,加強法度的約束力和執行力,爾后是橫在東海道掌握甲斐機樞的勁敵武田氏,從哪方面考慮都不該選擇北陸道,起碼不該優先選擇。”
沼田光兼訥訥不言,歲月的流逝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痕跡,這位年過七旬的老人已經不復當年的神采,足利義時曾找他談過,建議他在年內退職在江戶城頤養天年,至于北陸的取次役交給他的兒子沼田祐光兼領。
老人家還是很不甘心的,外孫松千代年滿十歲甚是乖巧伶俐,奈何距離他所預期的爭嗣道路越來越遠,所謂庶流爭嗣已經徹底淪為家內的笑柄,若不是顧忌沼田家的女婿個個能耐大的不得了,肯定會有人當著面挖苦沼田光兼寡廉鮮恥、不知進退。
足利義時不打算給老岳父難堪,他一共就那么三個活著的岳父,長尾虎姬的父親長尾為景早已故去多年,織田犬、織田市的父親織田信秀病故十五年,井伊直虎的父親井伊直盛戰死在桶狹間之戰,這些都是死掉的。
活著的三個岳父里,最上義姬的父親最上義守半死不活的隱居在山形城,望月吉野的父親望月吉棟還在甲賀守著家業,唯有沼田檀香的這個老父親在足利義時的眼皮子底下,還有一幫有力女婿在中樞幫襯,哪怕做事不地道也要給幾分面子的。
“瞻前顧后豈能成大事。”足利義時輕撫嘴角上那兩撇精心修剪的胡須,平淡地說道:“甲斐武田氏不過疥癬之疾,陸奧之亂亦無須慌亂,些許小動作就讓爾等如臨大敵,他日揮師上洛豈不是要手足無措,這樣可不行!”
譜代家臣們頓首聽訓,但是仍然有不少人心里多少有些犯嘀咕,這關東北陸羽奧等地十五國歸為關東將軍府管轄,看起來幅員遼闊領地著實不少,從東到西幾乎橫貫半個本州島,這么大的地盤十萬兵丁鎮守各地尚有不足,尤其那些新附之地按照傳統的看法,那最少要一到兩代人幾十年的功夫恩威并施,才能漸漸形成地方信望和影響力。
足利義時訓斥道:“余知道你們所思所慮,無非是那領國新附人心未定,需要休養生息建立威望罷了,左思右想依然包括不了窠臼樊籠,為一時一地之得失錙銖必較,過分強調人心信望卻忘記東國大定人心思安是不可逆的潮流,縱使這幾年大小一揆依然不斷,又能如何?可影響關東安定否?可得民心否?”
譜代家臣們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這幾年各地一揆蜂起,從最初幾郡國人同時作亂,被鎮壓斬首流配一批,再鬧一次降低到一郡之地作亂,再被鎮壓復行作亂連一郡都掌握不住,三番五次圍剿把那些頑固的村莊一一標記,最后大軍突襲很干脆把這些村莊集體捕捉。全部發配到佐渡島上披甲為奴。
足利義時堅信一條。鎮壓一揆只有用殺戮和流配結合的方法才能根植。什么教化他們畏威懷德之類的幼稚想法完全是雞同鴨講、對牛彈琴,還未誕生的阿米利堅立國之初便是對印第安進行血腥的屠殺,他們相信只有死掉的印第安人才是好印第安人。
這一條同樣適用于關東將軍府,凡是聚眾一揆者依例斬殺,凡是心懷悖逆者依例流配,不問老弱婦孺亦無法外開恩,罪民們要為自己的魯莽而付出代價,戰爭從來是血腥的無情的。只有幼稚的人才會試圖教化生死大敵的異類。
足利義時四下掃視,無一人敢抬頭與之對視,方才緩緩說道:“某些失地浪人殘黨余孽不甘失敗,糾集各地莊官名主起兵作亂,其乃違背余下達的東國惣無事令,但有相違者無論親疏尊卑絕不饒恕,反叛一次就殺一次再反就再殺,一地皆反就一地皆殺,殺光亂民再從關東抽調移民便是,余不心疼。爾等又擔心什么?”
“尊重傳統是美德,傳統代表歷史記載著先賢們奮斗的足跡。尊重傳統意味著知忠義曉廉恥,只是并非每一樣傳統都值得尊重,地方名主地侍以求自固便拉幫結伙、嘯聚山林,做那些山賊盜匪之徒的劣跡,部分人勾結地方國人盤踞為一大勢力,出行時前簇后擁排場浩大堪比守護郡司。
幕府的詔令順則納不順則拒,這種人在鐮倉時代叫做惡黨,這種惡黨的傳統又怎值得余去尊重!更讓余感到驚訝的是,爾等竟要對這些惡黨屢次三番的作出退讓,到底是擔心他們寄居于幕府配下勢力龐大難以自制,亦或是與爾等有所勾連沆瀣一氣?”
足利義時這三言兩語把國人領主問的冷汗涔涔不敢言語,雖然鐮倉幕府確立武家執政的體系,逐漸把平安時代大行其道的農奴莊園制瓦解,隨之形成的惣村自治聯合體方興未艾,各地尤其是遠離京畿的地區依然有大量的農奴莊園制殘留。
莊官名主如地方上的土皇帝,從京都的朝廷或者大寺里花錢買個庇護特權,對莊丁領民依然是作威作福,哪怕關東將軍府三令五申廢黜莊園制以及名主的特權,這些人卻化整為零潛入各村莊之內,依然對該村莊行使著強力的支配權。
每個名主家族就是地方上的有力地地侍,有壯丁數十鎧甲戰馬俱全,他們可以通過各種手段輕而易舉的掌握兩三百反的土地,依然可以依靠武力威逼農民貶為農奴為其耕地供其驅使,甚至可以獲取農民女子的初夜權,以及隨意買賣人口的特權。
這些人讓人頭疼不已,因為他們已經滲透到關東軍團的基層單位,成為各大軍團里的小嘍啰或者基層的足輕組頭、番頭,又或者成為騎馬武士在江戶城內聽候調遣,這幾年屢次有地方有一揆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就和這些基層武士里有內奸有極大的關系。
細川藤孝蹙眉說道:“這幾年各州檢地多次遭遇阻撓,許多村莊不惜以聚眾一揆堅決反抗檢地,調集大軍鎮壓只能抓到三五個臺面上的帶頭者,隱藏在幕后的人始終逍遙法外,如社會痼疾讓人頭疼不已啊!”
松井友閑反省道:“為檢地抗法之事,我等還曾請望月安蕓守殿參與進來作為協調,無奈牽扯的地方勢力眾多,關系親緣盤根錯節極為頭疼,我等也是擔心牽一發而動前身,于是才有屢次三番對其姑息容忍的態度,卻不想竟會引發一揆作亂的隱患,實在是我等的失誤。”
奉行眾一一進行檢討,把地方勢力的危害掰開一點點分析的頭頭是道,足利義時聽的眉頭越皺越緊,拿著折扇敲擊榻榻米說道:“諸君對這些惡徒的了解知之甚詳,卻能一直佯裝不知放任自如…讓余感到十分的驚訝和寒心!”
眾臣驚慌地俯首道:“我等不敢欺瞞公方殿下,只是…”
足利義時擺斷,嚴肅地說道:“事已至此也無須多言,從即日起涉及檢地的奉行、具體經辦者逐一問責,凡涉案武士不論地位全部捉拿,余要看看到底是哪些膽大包天之徒敢在關東惹是生非,敢拿余的號令當作兒戲!”
會議開完很快由御連判眾作出相應處罰,負責檢地的奉行停職反省,多名奉行降職退回御連判機構內重新調用,受到牽連的奉行多達數十人,各軍團內部開始整肅軍紀,對于涉及一揆敏感地區的武士,交由物見奉行服部正清單獨審問。
同時以密令的形式下達給各鎮軍團的主將,責令其對一揆敏感地區進行一波軍事壓制,在內線的配合下捕捉窩藏的一揆指揮者數百人,大大打擊各地反抗勢力的囂張氣焰,御連判眾隨即迅速跟進,對一揆地區進行新一輪檢地,動用行政法令強行拆散原有的村莊體制,改由上野國、信濃國等忠誠度高的農民遷入打散混居,破除莊園體制原有的支配關系。
房総半島的一揆叛亂則由小幡信貞、真田義幸負責平叛,水軍大將九鬼隆持給予相應的支援,隨后又命令最上義光擔任總大將,伊達輝宗擔任先鋒率領陸奧鎮守府的軍勢前往各地平叛,把重點放在安東、南部兩家的殘黨余孽身上。
整個夏天,足利義時始終呆在鶴岡八幡宮里,對關東及陸奧的戰事不聞不問,關東武士們清楚的感受到關東公方在醞釀著,或許將在未來的某一天掀起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