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御所常御所群臣端坐于寬大的廳堂之間,東西南三個陣營里坐著不下五百好武士,每一個武士單獨拎出來皆是名動關東的知名武家,只是一場會議就能看到相模北條氏、常陸佐竹氏、奧州蘆名氏、出羽最上氏的家督,其陣勢之鼎盛另天下群豪為之側目。
按照慣例整個上午都在討論處理日常政務,過中午則轉為政局商討,御連判眾首席細川藤孝便說道:“根據最新的情報顯示,武田家應該會在近期于三河國打一場大戰,這是自永祿七年以來對三河國的第一次大規模行動,或許會引發東海道更大的動蕩。”
真田幸隆呵呵一笑:“武田大膳最近的行動確實不小,去年三月以來對三河國中的調略愈發頻繁,鈴木、富永、設樂、菅沼、奧平等東三河國人相繼降服,中部國人松平家次,松平昌久,酒井忠尚在武田家的調略下轉投陣營,織田家對三河國的支配力逐漸削弱,看來武田大膳是立志要一統三河國奠定甲斐武田氏再興之機會。”
論及對武田信玄的熟悉,在座的武士大概沒有比真田幸隆更具權威,信濃第一智將的光環絕非吹噓而來的名聲,在武田家配下擔當大將十余年間立下的功績足夠晃花許多人的眼睛,加入關東足利家以來縱橫關東奧州,其威名也僅在上杉謙信、山本時幸之下,逐漸具備與北條氏康、武田信玄一較高低的資本。
“不知何故,我顕房聽到武田大膳調略三河便覺得很有趣,想必在座的三河武士理解這種心情的吧!”北畠顕房瞇著雙眼仿佛在想著有意思的事情,時光飛逝昔年的瀟灑少年已經蛻變為年過三旬的英俊男子,顧盼之間的自信瀟灑氣質讓人記憶深刻。常有心懷愛慕之意的小姓投出癡情的眼神。
伊勢北畠家自北田具教、北田具房身死以來嫡流只剩下一個遺兒下落不明,足利義時趁機向朝廷申請浪岡北畠家現任家督北畠顕房繼承北畠家一門惣領的名份,此刻他這個従三位參議、右近衛権中將,就此成為實至名歸的堂堂公卿世家家督。
本多時正被三河老家的幾個窮親戚氣的不行,冷著臉悶哼道:“我本多家中的一門眾食古不化。一門心思忠誠德川家康那破落戶,竟不在乎那蠢人這些年干出多少悖逆之事,如此不明大勢不知進退不曉忠義,簡直愚昧的無可救藥!”
松平家康還是頑固的改名德川家康,到不是河內源氏義國流分支新田氏支流得川氏分家世良田氏,而是藤原北家某個不知名支流的德川氏。反正當朝公卿混的也不太如意,即使他假冒也沒人能說他怎樣。
在室町幕府沒完蛋之前,冒領河內源氏新田氏支流可是非常危險的行為,新田氏一族在越后有新田黨、上野有下克上巖松氏的由良成繁、西國有山名氏、關東羽奧有里見氏、畿內有大館氏都有正經家譜和詳實資料記的,容不得他這個冒牌貨強按一個莫須有的祖宗。
在本多時正眼里本多一族完全無可救藥的,本多平八郎忠勝、本多彥三郎広孝、本多作左衛門重次、本多彥八郎忠次、以及平八郎的親叔叔本多肥后守忠真。外加一幫本多家的小字輩幾十號人全是德川家康的鐵桿忠臣。
而且是無腦忠誠,就認德川家康這個人和松平德川家的名號,其他的管他河內源氏也好幕府法度也罷完全不在乎,即使被幕府指了個討伐令也無所謂,這么愚蠢而又忠誠讓聞著贊嘆見者敬佩,可本多時正就不太高興了。
不光本多家有這情況,設樂貞通、鈴木重次等人也露出無奈的表情。自從他們離開三河國就等于別出分家,對宗家的影響力隨著時間的洗刷漸漸減少,若非這十幾年在關東混的風生水起,說不定早就被宗家給遺忘在角落里。
齋藤朝信掏掏耳朵,忽然大笑道:“我等還擔心三河那幫國人不識時務嗎?大概一紙詔令就能讓織田上総介和武田大膳白費功夫,不服氣打過去平了那幫混蛋。”
細川藤孝不同意他的看法:“關鍵是我們不能離開關東怎么辦?公方殿下的御教書不是假的,尋常武家不守法度到也罷了,主上如今貴為關東公方號令坂東十萬將士威震天下,每言每行皆另世人側目,此時切不可為一隅之利壞十幾年積累的威名啊!”
列席參加會議的足利珍王丸好奇的聽著譜代家老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他的舅舅上杉謙信始終持念珠參禪不發一語,他的輔佐役真田幸隆諱莫如深,學問老師南光坊天海笑而不語,不太常見的輔佐役山本道鬼更是連出席會議都免了。
據說每天暢游名山大川教導他的養子山本平太郎,平太郎偶爾也會來到御所陪著他一起學習知識。他的父親沼田祐光不但是加賀半國守護代,還是山本道鬼門下的高徒,作為嫡子被過繼到山本家繼承宗祧,以后山本家就要從清和源氏滿政流吉野氏族,變成坂東八平氏三浦黨沼田氏族,幸好兩家的家紋也很相似,山本家是左三巴紋、沼田家是右三巴紋,換起來到也方便。
足利珍王丸不太理解爭論的意義何在,清脆的童聲殺氣騰騰道:“舅舅說過,三河國是足利家崛起的故鄉,我足利家自鐮倉以來世代居于三河國,憑什么讓一幫外人指手畫腳,三河土居之士敢不聽號令嗎?可敢試我源氏太刀鋒利否?”
譜代重臣被少主一席話語震的目瞪口呆,卻聽到足利義時抽出折扇敲擊榻榻米,大笑道:“好一句可敢試我源氏太刀鋒利否,此乃我家麒麟兒也!”
群臣俯身渾身一震露出驚訝之色,上杉謙信卻機敏的贊道:“少殿勇猛果敢頗有源平武士驍勇之風,此為我關東之福幕府之福也!”
足利義時撫著足利珍王丸的小腦袋,慈愛的說道:“驍勇為武士的美德。但須得謹記治世之道在于懷柔,過剛者易折,善柔者不敗,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此乃謙下之德也!世上最柔弱之物莫過于水,然則柔弱如水卻可滴水穿石,由此可見水的德行就是最接近于治世大道的,堂皇大道無往不利,水亦無往不利。”
水德之高在于柔弱無爭卻又能影響大道流轉。執政者不應計較一時得失亂了方寸,在不知應對之法時要學習水的行止,如水往低處流不爭一時之利,卻可悄然中流淌到八方之地滋養萬物洗滌污濁,安靜時如十里平湖古井無波深不可測,憤怒時如萬里波濤狂暴浪潮席卷而來。神威之怒千里震驚萬民俯仰,此即為君王之道。
足利珍王丸懵懂的點點頭,從父親的教導里漸漸回憶起諸位老師的諄諄教誨,匯聚東國數百萬黎民百姓之精華的武士每一個人擁有非凡的智慧,在這樣優渥的教育環境中潛移默化的影響著小小稚童的價值觀。
教育嫡子幾句,便說道:“武田家欲奪三河一國之地到不足為患,武田大膳想打就讓他打下便是。給織田家一個教訓也好讓吾那姻親盟友織田上総介知道忤逆本家是沒有好下場的,以為這三河國就那么好拿,那就讓他知道拿下三河國要小心消化不良。”
一個月一次的大評定一直開到傍晚才匆匆結束,足利珍王丸下午還有課程便早早的離去,堅持到傍晚未走的只剩下幾十位重臣,足利義時留譜代重臣在偏廳用過晚飯,隨即在常御所的靜室里召開密會,這種類似的閉門會議商討的是些不宜廣而告之的大事,在大評定會后再做總結也是必然之舉。
細川藤孝心懷憂慮,哀嘆道:“公方殿下明鑒。而今京都亂象漸生致使黎民不安商業動蕩,京都、坂本、堺町的多出錢屋出現金券擠兌的現象,這狀況似乎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即將發生的動蕩是否會對三地造成更大的動蕩還不得而知。”
“兵部殿所言甚是,三好家內紛與否尚不可知。但擁立新將軍的意圖越來越明顯,由著事態發展下去不論將軍殿下的決斷如何,都必然會釀成一場滔天大禍…”本多時正面帶微笑表情詭譎,雙目之中精光連閃,似是醞釀著某些見不得人的計謀。
北畠顕房單手托腮沉思片刻道:“據聞早在京都騷動時,三好家中就傳出有意廢立將軍的意圖,若非三好長慶盛怒之下尚有良知理智留存,想必二條御所的將軍殿下必然已經東狩坂本避難了…”
北條時政神色一動,故作不解地問道:“而今三好修理殿病故,三好家幼主出身有難無法服眾,家中譜代眾漸生廢立將軍以振雄威的野心,對我關東足利家又有何種影響?”
眾臣僚或是撫掌而嘆或是笑而不語,唯有御相伴眾武田信虎忽然睜開虎目,目光炯炯的盯著足利義時,說道:“公方殿下欲爭嫡流呼?欲完成關東御所樣兩百年之雄心呼?欲行悖逆之事呼?”
霎那間在場的重臣臉色連變,滿目驚訝的望著這年過七旬的老將,見這時常沉默發呆的老者白發蒼蒼須發如霜,老態龍鐘卻有著紅潤的面色和清澈明亮的眼神,仿佛他不是年過七十的古稀老人,而是一位四十多歲勇猛無畏的沙場大將。
“這是何苦來哉!”土岐賴蕓與武田信虎同屬御相伴眾,同為源氏旁流的名門家督,同是室町幕府的守護大名,又同時被譜代家臣合謀流放失權,論際遇都堪稱凄凄慘慘讓人問這傷心聽者流淚,可是武田信虎仍然保持著為大將的剛硬和頑固,這是只會畫鷹的土岐賴蕓所做不到的。
北畠顕房揮動羽扇朗聲道:“武田京兆殿言重了!京兆殿曾為甲斐守護,當知戰國亂世之始,為一方豪強武家恃強凌弱橫行無忌,對幕府公方妄行廢立以私權擾幕府秩序禍國殃民,至此亂世漸起國將不國!
而今度有公方殿下應亂世而起,本為源氏正朔之門流,家世顯赫門第高貴為世人所敬仰,不以稚齡柔弱甘為幕府上洛擔險,于天文之末入京都鎮亂掃蕩妖邪,而后奉命下向越后討逆平定群兇,十余年間入關東、攻羽奧,行軍千里轉戰四方、縱橫捭闔無往不利,所到之地群雄俯首、士庶擁戴,試問近世武家可有能比擬者呼?”
武田信虎緘口不言,土岐賴蕓呆若木雞,北條氏康若有所思,上杉謙信欣然而笑,真田幸隆捻須點頭,北條時政心神震動,佐竹義重敬畏俯首,群臣或敬仰或崇敬的望著足利義時,一如所見的那樣瀟灑自如榮辱不驚。
北條氏康擊節贊嘆道:“此乃當世第一英雄也!”
這還不算完,北畠顕房復言道:“公方殿下圣明之君也!于武藏郊野荒蕪間立千町華廈遷萬民而居,不過幾度春秋便立起百年不易的繁華基業,任時光荏苒也無法抹去的關東明珠,鼎盛之勢令東國武士心馳神往舉家來投,因而關東風氣隨之一變。
此后立法度樹尊卑,賞罰分明恩威并施,不過數間,使得上至關東武家,下至町民農人信服敬畏,以至數之間風調雨順百業興旺,至此漸有昌盛治世之勢,此仁厚賢德之君創千秋不見之基業,為天下敬仰萬古流芳,試問如遇賢君不投呼?亂世漸起將軍有受難之危,公方殿下坐擁十萬虎賁為何就不可問鼎大位?”
這一篇殺氣騰騰的言辭,仿佛一道討伐四方的檄文,震的武士們渾身一抖恍然大悟,再看向足利義時的眼神也便的飄忽不定,早在多年前許多譜代家臣就隱約察覺到足利義時的志向非同尋常,抬家格入主關東足利家更進一步確定那熊熊燃燒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