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城常御所,數十多名關東重臣齊聚一堂,他們要在這里見證昔日的關東霸主北條家降服的第一次見參,看到有這么多熟悉的面孔出現在常御所里,北條氏政的心里總覺得有些別扭,被昔日的仇敵和手下敗將圍觀,大概是最讓人感到痛苦的事情之一。
身穿銀白色狩衣頭帶立烏帽子如公卿閑暇出行的打扮似的緩緩走過來,北條父子一看這人身材高大氣宇軒昂顧盼之間有睥睨天下之威勢,便清楚這就是關東公方足利義時本人,連忙躬身行禮恭敬地說道:“北條左京大夫(相模守),參見公方殿下。”
足利義時走到正位上盤腿坐下,滿面春風地說道:“不必多禮!余非常高興能在這里看到兩位殿下,因為余覺得同為京都武士的出身一定會有不凡之處,今日見兩位殿下氣質不俗果非凡俗武士所能比擬的,今度能勸降兩位殿下乃是我關東足利家的一大幸事。”
北條氏康躬身一禮,認真地回答道:“不敢當公方殿下的夸獎。”
“說起來也應該讓北條上総介殿與北條安房守殿與兩位殿下匯合了。”足利義時抽出折扇敲響案幾,不消片刻就看到北條綱成與北條氏邦在小姓的引領下來到常御所,父子兄弟相見又是別樣的感覺,北條氏邦一臉慶幸而又感激的望著足利義時,仿佛在慶祝這久違的劫后余生之感。
小小的團聚只是一道開胃菜,足利義時當即就向北條氏康提出。希望相他來擔任上総足利家譜代家老的的重任,這個提議也是按照足利義時定下的規矩行事。基本每收服一個武家都會根據他的領地出身能力安排一個職位。在職務并非世襲的上総足利家里。對新降服的有力武士賞賜譜代家老也不算很夸張。
只是北條氏康似乎還是心有隔閡,不太愿意為眼前的關東公方效死力,于是就以老邁昏庸身體病弱不堪大用為由婉拒,足利義時也很通情達理的安撫他不用灰心失望,先把身體養好再為其效力也是可以的。
貿然邀請昔日的仇敵來擔任自己的譜代家老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當然對方也需要極大的勇氣才能得手,這個拒絕到不怎么出乎足利義時的意料,北條氏康身體不好也不是大秘密。北條氏一族遺傳嚴重的高血壓疾病,在缺少治療高血壓這種慢性疾病的古代幾乎是無法面對的巨大難題。
曹操和李世民、李治等明君都是因為高血壓而死,可想而知北條氏康面對這種遺傳病也是毫無辦法的,年紀一過四十身體就大不如前,在隱退家督前的一年里經常只能忙碌半天休息半天,后來經過高山合戰的大敗讓他堅定隱退的信念。
讓他繼續擔任譜代家老且不說心里有多么變扭,便是譜代家老繁重工作也不見得撐得住身體,強行任命只能讓勉力堅持的北條氏康撐不住幾年就一命嗚呼,這不符合足利義時的期望,他希望相模雄獅能多活幾年。起碼可以鎮定相模伊豆的北條遺領。
“既然譜代家老不能擔當,不如退而求其次擔當余的御相伴眾吧!”
御相伴眾的名譽職務。不掌握實權也不需要為上総足利家的家業操勞,只需要陪著足利義時吃吃飯聊聊天交流一些看法意見問題,大概就像不用擔責任的專家評定團是一回事,這次北條氏康到沒有拒絕,很愉快的答應下來。
安排過北條氏康的職務,就轉而對現任家督北條氏政安排,足利義時對他說道:“北條相模守殿年輕有為前途遠大,擔任余的譜代家老可以讓家中武士安心,余現在更關心的是許多管關東家臣提出來的苗字問題,不知道相模守殿怎么看待苗字的問題?”
“請公方殿下原諒,苗字的問題臣下實在沒有什么可說的。”北條氏政有些難堪的避過從角落里影射而來的奚落與嘲諷,相模北條氏又被稱作后北條氏,他這個北條氏顯然不是鐮倉幕府北條得宗家的分支所出,自稱的苗字北條做不得數,所以一直以來都被關東武士肆意嘲諷。
足利義時深知這其中的矛盾有多深,笑呵呵地說道:“余到是有兩種提議可供相模守選擇,第一恢復本家苗字伊勢氏,伊勢氏出自伊勢平氏與北條氏同出一宗,又是本宗苗字恢復原苗字是絕對沒有問題的,第二繼續使用現在的苗字北條氏,余可以給予你北條氏高度認可。”
北條氏政非常矛盾,伊勢氏是他們家的本宗苗字,伊勢新九郎盛時入道早云庵宗瑞,就是他們北條家的老祖宗北條早云,好歹伊勢氏也是幕府政所執事的世襲武家,在幕府里的地位僅次于三管領家,甚至比起應仁之亂結束以來的四職還要強勢。
可北條氏政這一支只能算作分家的備中伊勢氏,沒有資格繼承宗家的一門惣領到還不如繼續用以前的苗字劃算,無論是從個人心理還是實際利益出發,繼續用苗字北條都是最好的選擇,畢竟這幾十年辛辛苦苦打出相模北條氏的名號,品牌效應已經產生并茁壯成長為參天大樹,這個時候突然要攔腰砍斷這棵大樹絕對是不明智的。
北條氏政堅定的說道:“在下決定繼續保留北條氏的名號。”
“確定不反悔?”
“決不反悔!”
年輕的關東公方無聲一笑,為北條氏政的堅持輕輕鼓掌喝彩,關東譜代新參眾見公方都鼓掌那我們也跟著拍拍手權當意思一下,年輕的佐竹義重瞪大眼睛不明白這到底是演哪出戲,老道的小山高朝也摸不清這到底是怎么個原因。
結城晴朝似乎想到什么又不敢確定,芳賀高定與大關高增還沒摸清關東公方的性子不敢妄下結論,宇都宮広綱與那須資光忙著互相對視聯系以眼殺人術。根本沒注意到廳內小小的變故牽扯多少看不到的東西。
“既然如此。那么余就決定賜予氏政殿一字拜領如何?”
北條氏政一愣神心里微微納罕。這一字拜領也不算大事何必搞的那么莊重,忙不迭躬身道:“多謝公方殿下恩典!”
“先別忙,余這一字拜領有個說法,要作為爾等北條家的通字使用,相模守可要想好了。”足利義時笑的像只狡猾的狐貍。
北條氏政下意識的察覺有點不對勁,轉頭看見父親北條氏康沖他悄悄遞眼色,意思是告訴他含糊的拒絕掉千萬不要答應,可是事到臨頭他又不敢隨意耍賴糊弄關東公方。思前想后還是咬牙說道:“請公方殿下恩典。”
足利義時洋洋得意的說道:“那就把余的‘時’字賜予北條家吧!你以后的名字就叫北條相模守時政吧!”
“啊!”北條氏政一屁股跌坐差點被給嚇昏過去,此刻他才明白自己的父親為何會一直遞眼色讓他不要答應,他這根本就沒打算賜予“義”字做通字,即使用“時”作為通字也沒有按照規矩用“北條時氏”作為新名字,而是類似上杉輝虎這種奇特的例子,拋棄自己的通字“景”而改為保留“虎”字。
足利義時不以為然地小島:“不用害怕!余都不怕時政殿還怕什么呢?正巧和北條家一個故去的歷史人物名字相同也無所謂的,他的所做所為不能代表相模北條氏的一言一行不是嗎?所以你的子孫后代就把這個‘時’字發揚光大,放在后一通字作為嫡流的名號吧!”
“你當然不害怕,可我真要快怕死了。”新生的北條時政嚇的腿腳發軟不知道如何是好,北條家一門譜代眾個個面無人色。北條時政那可是鐮倉幕府創立以來的大權臣,晚年曾經一度要擁立一個傀儡將軍實現獨裁的夢想。被自己的女兒北條政子與兒子北條義時所拋棄,最終以流放伊豆國死去告終。
幾百年前叱咤風云的鐮倉北條氏早已灰飛煙滅,而今這個相模北條氏出自京都出身的伊勢氏,同樣改苗字北條也同樣用北條三鱗旗,只不過北條氏綱從沒說過自己和鐮倉北條家的關系,在關東八國的武家集團里給這兩個北條氏做了個簡單的區分,鐮倉時代的執權北條氏被稱作前北條氏,而今在相模小田原城的就叫后北條氏。
同為北條氏其實之間并沒有直接血緣關系,硬要說有多少關聯也能扯得上到也有那么點東西,后北條氏的前身伊勢氏乃是桓武平氏一流,恰好就是伊勢平氏嫡流平貞盛開創的分支,他們那一支的嫡流就是平家棟梁平清盛那一脈。
伊勢氏作為分家支族沒有名氣,在平清盛權傾天下時期只是個不起眼的支族,恰恰是不抬起眼才能夠平平安安的渡過源平末期到鐮倉末期一百五十年的風雨,在鐮倉末年憑借上総國守護代的身份逐漸接近足利家成為心腹。
足利尊氏的父親足利貞氏與伊勢貞繼是烏帽子親,憑借這層關系伊勢貞繼便成為室町幕府的御用官僚,從而在若干平氏家族里脫穎而出一躍成為室町時代平氏的名門,伊勢盛時(北條早云)所出身的備中守家也是伊勢氏嫡流的有力一門眾,成為幕府申次眾擔任外交事物加擔。
前任政所執事伊勢貞孝就是北條早云的親侄孫,伊勢貞孝的父親伊勢貞辰是北條早云的親侄子、北條氏綱的從兄弟,伊勢氏嫡流斷嗣便從備中守家過繼嫡子伊勢貞孝作為一門惣領家,由此也能看出北條氏的身份相當不錯。
另外北條氏綱改苗字為北條也有一點前北條的關系在,他的正室夫人也就是北條氏康的母親養珠院的來歷不凡,其父橫江北條相模守就是前北條氏若干分家之一,逃過鐮倉末年的一場動亂把北條氏的家系成功保存下來,所以北條氏綱當初改苗字也帶著點婿養子入嗣的意思,只不過這故事始終沒有宣諸于口,只是在后北條氏內部知道有這么回事。
足利義時忽然提出賜予前北條氏通字“時”作為后北條氏的新通字,讓北條家的一門眾驚出一身冷汗,無外乎北條氏政被嚇的身體發軟不敢動彈。大概覺得關東公方已經把北條家前前后后算計個遍。看熱鬧的關東國人眾一個個喜笑顏開。激動的搓著手掌比過大年還要高興,什么時候見過北條家狼狽不堪的時候,這好事就讓他們給碰上。
北條氏康幾次欲言又止,念頭一轉不禁在暗自思量:“公方殿下此意是為何意很值得思考呀!看起來不像單純的起一個與古人名字相同也不是單純震懾我北條氏的意圖,以如今關東公方一統關東的形勢,應該沒必要針對我北條家的吧!”
起同樣的名字也不算特別了不起的事情,有許多家族都出現過子孫故意取用先祖曾經用過的名字,最著名的伊達獨眼龍就是用他先祖的名字。早夭的梅千代王丸就是廢柴公方足利義氏,他也是取用足利氏三代棟梁足利上総三郎義氏的名號。
還有更變態的武家酷愛兩個名字就堅持用,比如伊予河野氏就是這樣的極端例子,河野通直、河野通宣兩個名字父子倆來回用,爺爺和孫子的名字完全一樣,還能持續使用幾代人不變,名字都一樣那區別的辦法就只有看年齡看官位。
足利義時這是惡趣味作祟,當然也不是單純想嚇唬北條家這么簡單,他的夢想是重塑鐮倉時代的武士風范,又不能正兒八經的模仿血腥混亂的鐮倉武士習俗。畢竟時代不同要用更加文明的先進的制度去管理關東,必要的權謀也就是必不可少的環節。
用北條家并給北條家賜予新的通字是足利義時計劃的環節之一。且不說北條家一直就游離在幕府重臣體系的邊緣處,家內譜代重臣超過九成都是追隨北條早云來自京都的武士,比如本家出身的伊勢氏、重臣親族松田氏、富永氏、小笠原氏、大道寺氏也都是如此。
大和晴統之流的有力譜代也是最近二十年來到相模國的京都武士,他們對幕府眾出身的足利義時有著天然的好感和吸引力,都是外來戶出身定居關東一共也就六十多年,備受當地土著的關東武士不斷欺負,同樣也讓這幫京都來的外鄉人抱團非常緊密,北條家臣團的忠誠度向來是關東武家乃至天下各武家大名最團結,依靠血脈支撐的島津氏也不見得更優秀。
“公方殿下的意思是要警告本家不要學鐮倉北條家謀權篡位吧!可這么突如其來的把本家的名字改頭換面,難道只是為了敲打本家嗎?”北條氏政帶著惶惑與不解望著他,希望能得到公方殿下的準確答復,免得他心里總有個疙瘩無法解開。
足利義時也不想把北條氏政給嚇壞,和善的一笑說道:“余并沒有針對相模守殿的意思,這是余初次和左京大夫殿、相模守殿會面,對兩位的風姿十分欣賞和尊重,給相模守殿一字拜領的本意就如這名字本身的含義,相信兩位殿下仔細思考會得到想要的答案。”
“那路或多,這么說來果然是有內情的吧!”北條氏康的腦筋一轉,立時有豁然開朗之感,言道:“臣下剛才還思索著公方殿下的意圖想必不會那么簡單,或許這既是鞭策也是鼓勵的意思吧!是讓我北條氏盡復這個苗字本身所承擔的威光嗎?”
足利義時點點頭說道:“鐮倉北條氏本是有力御家人,更是河內源氏棟梁家的外戚武家,源平時代為幕府草創立過大功,輔佐將軍治理天下犯過大錯,將軍絕嗣爭奪幕府執政權犯下滔天罪行,被我源氏武家一舉剿滅也是理所應當的。
而今余要特許相模守殿恢復北條氏之苗字,身肩復興北條氏家業的重擔并且接過他們犯下的罪過,從今日起要時時取出《吾妻鏡》多閱讀勤反思,時刻警惕自己和身邊的武家不可再走上鐮倉北條氏的那條不歸路。”
或許是覺得自己這么嚇唬勤懇的北條氏一門眾有些不道德,于是就在當日的宴會結束前特賜予北條時政長船工名刀一柄,大鎧一副,具有特雷克納馬與木曾馬血統的混血戰馬一匹,并準許北條一族在江戶城二之丸部分造好的屋敷里居住。
在宴會結束時單獨召見北條時政,又親口告訴他不必對新的通字有太多負擔,身為關東公方絕不是無理取鬧的昏庸統治者,他會選擇給予北條氏恢復先代家名的機會也是看重他們這一族擁有難得忠誠勇敢,或許昔日名動天下的北條氏可以在他的手里重新復興。
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談終于把北條時政的心結抹去,讓他可以安心的坐穩這個家督,足利義時給予的優待比想象中的還要多,包含相模國中部的六郡之地全部劃給北條時政,讓相模北條氏的領地從最初允諾的相模半國十萬石,提升到相模大半國十四萬石。
足利義時還對降服的北條氏開出非常優惠的待遇,那些愿意追隨北條氏的西相模國人眾、伊豆國人眾準許隨同轉封前往東相模國,伊豆國七萬余石以及西相模國的五萬石則成為上総足利家的御料地,算起來這也是皆大歡喜的雙贏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