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引起人們注目的一個課題是戰國時代是一個歷史上少見的饑饉、災害與疫病橫行的年代。據學者藤木久志的研究,以公元1400年代為分界線,將之前的鐮倉、室町幕府時代與之后的戰國時代分野,可以發現這樣一個有趣的現象:前者的年代發生斷斷續續的饑饉,可以稱作“斷續型”,而后者中除公元1520年代的短暫中斷期外,基本處于連年的饑荒,被稱作“慢性型”。同時,疫病也彌漫于世。(在藤木的研究中,還有一個有趣的內容,那就是氣候變動對于日本史的影響,根據菲爾普利茲教授的”海平面曲線”對海平面高度的分析中,氣候溫暖化導致海平面上升的“羅得耐斯特海進”于西歷1110年左右達到最高點,此時相當于日本的平安時代,處于向中世社會演進的初期;而之后海平面逐漸下降,進入海退期(寒冷期),至十五、六世紀(日本的戰國時代接近終結)達到最低點,被稱 為“帕里亞海退”。)
整個戰國時代的戰爭便是在這樣一個充滿了饑饉、災害與疫病的背景下展開的。戰國大名除了傾注精力于國內的復興外,還將對外擴張的戰場演變成地頭與百姓們糊口乃至生存的場所。
在這樣饑饉、災害與疫病頻發的戰國時代里,人們不同程度地經歷著饑餓的壓力。秋收之后經冬天過年,在春天畠作物收獲前有一段難熬的過渡期。若是上一年秋天歉收,鄉村之間便會陷入深深的糧食緊張之中;萬一遇上不作,百姓只得借錢、借糧以渡過這段艱苦的光景,時常發生不得 不依靠出賣自己的妻子與下人以維持基本生存的事情。
對于室町時代這種百姓生活處于危機重重的過渡期,學者田村憲美在關于中世人群生活狀況的研究中有比較深刻的剖析。他在對下總國本土寺過去帳的分析中得出這樣一個結果:中世后期人們的死期主要集中在早春至初夏(舊歷一月至四月),而初秋至冬季這段期間死亡人數便會減 少許多。這段集中的死亡期間與前面所謂的過渡期基本吻合。
因此,戰國大名往往以對外侵略戰爭來克服領國內的饑饉、災害與疫病。根據動機不同,可以將戰國時代的戰爭分成兩類:1)挑選適當時機發動對敵國的有計劃戰爭,與2)在水稻成熟、收獲期和冬季農閑期或春夏之交的過渡期發動的掠奪戰爭。當然,即便是后者的掠奪戰爭也包含著很大打擊敵國、擴張領土的戰略考慮,但是可以發現此時期戰爭的動因決不僅僅是單純的戰略需要了。以下,將通過對甲斐的武田信玄與越后的上杉謙信出兵的 時期分析,淺談一下戰國時代天災等給發動戰爭帶來的影響。
前述的藤木久志在對上杉謙信對外戰爭的時機分析中指出,在出兵北陸對一向宗等勢力發動攻勢、對武田信玄發動的北信濃攻略中,并沒有明顯的規律。而在對北條氏的關東出兵中,卻存在明顯的兩種模式:1)冬季越山(三國峠),在關東過年,春夏歸國,與2)秋冬季越山后于當年內歸國(參見下表上杉謙信關東出陣越年表)。道理其實很簡單,在對北陸與北信濃的出兵時機選擇上,謙信很大程度上受敵方采取軍事行動的影響,沒有一定的傾向性。但在謙信自己組織的戰爭中卻可以發現關于這個過渡期對其決定出兵時機所施加的巨大影響,即第一種模式可以乘敵方出于糧食短缺期,死亡率高的時期 出兵,增加自己的勝算;第二種模式則主要靠掠奪到了成熟、收割期的稻米以充實己方,相應削弱敵人。
上杉謙信秋冬出陣關東越年表(參考網站“戰國武鑒”)
永祿三年(1560)五月,初次出兵關東,于廄橋城越年。至第二年(永祿四年)三月,包圍小田原城,閏三月,于鶴岡八幡宮拜領關東管領,改名上杉政虎。
永祿四年十一月,出陣關東,在武藏生山與北條氏康交戰,于廄橋城越年。
永祿五年十一月,出陣關東,于沼田城越年。
永祿六年十月,出陣關東,于廄橋城越年。
永祿七年十月,出陣關東,攻略唐澤山城,當年歸國。
永祿八年十一月,出陣關東,越年。
永祿九年十一月,出陣關東,于沼田城越年。
永祿十二年十一月,出陣關東,入沼田城,催促關東諸將參陣,并于關東越年。第二年(元龜元年)四月歸春日山城。
(此外,天正二年一月與天正六年一月,謙信兩次發布關公出陣令,隨即出兵關東,但因為沒有越年,所以就不在我們的討論范圍之內了。還有元龜二年(1571)十二月,上杉勢為攻略武田信玄屬城石倉城,入關東廄橋城越年,雖不是針對北條,但也符合上述規律。)
雖然上杉謙信出兵北信濃具有很強的針對武田信玄出兵的傾向性,,我們還是可以整理出上杉軍的川中島出陣與北信濃農作 物的收獲期之間存在著連動關系:第一次川中島合戰(天文二十二年,1553,八月~九月),第二次川中島合戰(天文二十四年,1555,七月~閏十月),
第三次川中島合戰(弘治三年,1557,四月~八月),第四次川中島合戰(永祿四年,1561,八月~九月),第五次川中島合戰(永祿七年,1564,七 月~十月)。基本上都發生于秋冬之交,與稻谷成熟、收獲期吻合。
此外,根據上杉方的記錄(川中島五箇度合戰之次第)來看,第四次川中島合戰之際,在謙信的認可下,上杉軍的雜兵對武田方據點海津城周遭及武田領的妻女山一帶展開了大規模的“亂取”行動(搶收作物)。作為軍記物,其主要目的是為了宣傳大名自家的武功與偉業,從此例來看,將亂取作為武功之一來記述,表明普遍存在于戰國大名軍隊中制度化的“亂取”行為同樣也發生在上杉軍中。可見,川中島合戰對于上杉謙信來說,不僅僅是對 抗武田信玄擴大領土的戰爭,還包含著實施搶奪糧食,解決國內饑困疲敝的特殊使命。
相對應的,武田家的情況如何呢?可以從以下武田氏領國饑荒、災害與疫病一覽表中看出規律。此表主要跨越了由武田信虎繼任家督的永正四年(1507)至武田信玄第五次川中島合戰前一年的永祿六年(1563)這一時段。在此,特截取一部分加以說明。(參見以下武田領國兇 作、災害、疾病實錄表(部分),第一句為年代,第二句為饑饉、災害、疫病及作物情況,第三句為當年大事。主要依據妙法寺記、勝山記等記載。)
武田領國兇作、災害、疾病實錄表(部分)
天文九年。五至六月大雨,八月十一日大風起(天文九年臺風),大災害,當年無雪;大麥豐收。武田信虎出兵信濃,合戰頻仍,寄子眾疲敝。
天文十年。春餓死(天文十年大饑饉),八至九月大風吹,世間兇。武田信虎被嫡子晴信追放。
天文十一年。秋,大風三度,遂饑饉(連續三年饑饉)。武田晴信進攻諏訪。
天文十二年。不明。降服大井貞隆。
天文十三年。大麥兇作,饑饉,入秋激化,時人以干葉充饑;大麥嚴重歉收。武田氏開始與北條氏交涉。
天文十四年。一月大風吹,春饑饉,二月大雪(但對作物有利),五至七月旱災;冬麥被毀,大小麥吉。武田晴信出兵伊那,河東之亂,其后武田、北條、今川開始和睦。
天文十五年。七月五日大雨,洪水與山體滑坡,十五日臺風,作物毀,饑饉。武田晴信攻略佐久郡內山城。
天文十六年。不明。一年兩度出陣。
天文十七年。大豐收。上田原合戰、鹽尻峠合戰。
天文十八年。四月大地震(天文十八年大地震)。武田與小山田氏協議后在郡內征收“過料錢”。
天文十九年。春,孩童間流行皰疹,六月大雨,洪水,七、八月大風,饑饉;因大風,兇作。戶石城攻防戰中武田敗北。
天文二十年。去年饑饉持續至今春,二月至五月時人掘蕨為食;大麥豐收。武田軍攻陷平瀨城等。因征收過料錢,農民逃散。
天文二十一年。一月暖冬,無風;收成良好,晚稻豐收。武田軍攻落小巖岳城,義信與今川義元女成婚。
天文二十二年。五至九月大旱;大麥兇作。武田晴信驅逐村上義清,第一次川中島合戰。
天文二十三年。一至三月大雪,其后旱,河口湖枯(連續三年的旱災),八月十三日大風,房屋倒壞,作物倒伏,入冬無雪;作物生長為三十年以來未有之良好,八月遇大風損害甚重。武田軍完全占領小縣郡,降服伊那郡知久氏,武田晴信之女與北條氏康嫡子氏政成婚。
天文二十四年(弘治元年)。一、二月暖冬。第二次川中島合戰。
弘治二年。不明。
弘治三年。十二月旱災,暖冬,饑饉;大旱,芋被壞。第三此川中島合戰。
永祿元年。八月五日大風;粟、芋、大小麥收成近半,稻、大豆豐收。永祿大饑饉開始。
永祿二年。一月大雪,損害甚大,四月十五日大冰雹,作物被害,十二月大雨,疫病開始流行;四月降冰雹,茄子、麻等受損,大麥收成近半。長尾景虎第二次上洛。
永祿三年。二月二十日大雪,六至十月連續降雨,去年以來的疫病繼續,死者眾;六至十月長雨毀壞作物村莊。長尾景虎出兵關東。
永祿四年。一至二月大雪,永祿二年以來的疫病持續(連續三年疫病);秋,收成近半。長尾景虎包圍小田原城,之后繼承上杉家,第四次川中島合戰。
永祿五年。十至十二月旱災;稻皆損。
從這張表中可以看到,以天文九年(1540)大災害、大饑荒為起點,翌年天文十年(1541)年遭遇了前所未見的的特大饑荒,持續至次一年,連續三年的罕見饑荒將災難推至頂點。往后,除天文十七年、十八年(1548~1549)、天文二十三年(1554)三年相對緩和 外,仍舊是連年的饑荒與天災。天文末年至永祿初年又稍歇,隨后突如其來的“永祿大饑饉”降臨,而相應的,武田氏的對外擴張卻相對集中在了此期間。
對于當時的農事周期來說,秋八月至十月正是水稻成熟、收獲的時節;到了第二年的春二月開始麥種,四月至六月便迎來成熟、收獲期。前面提到上杉謙信出兵關東的時機正好切入敵國上述兩主要農事期之間的空隙--過渡期。對于上杉來說,秋冬出兵時的目標,一方面是發動掠奪敵方的水稻和大、小麥的苅田(稻薙、麥薙),另一方面則是通過動員國內士兵出戰,減少本國人口(“口減”),降低過渡期可能發生的饑荒。當然,此外也考慮到戰斗對于減少對方的戰斗力,農民以及農作物的影響。而在武田方,信玄出兵信濃并未表現出擬和這一過渡期的規律,而是表現出:1)于晚春至夏天大小麥成熟季節出兵,于2)在七月至十一月水稻成熟收獲期出兵的規律。(參見以下武田信玄主要對外出兵時期一覽表,天文十年~永祿十二年上半年。第一列為合戰發生日期,第二列為合戰地點,第三列為出、歸陣于甲府日期。主要散見于高白齋記、妙法寺記、守矢文書、甲陽軍鑒、諸州古文書、巖波文書、王代記、松原神社文書、宇都宮文書、白川文書、加澤記、諏訪文書、佐竹文書、鐮原系圖、岡本文書、原文 書、赤見文書、享祿以來年代記、家忠日記增補等史料。)
武田信玄主要對外出兵時期一覽表天文十年五月五月二十五日小縣郡海野平五月上旬~六月下旬天文十一年七月四日諏訪桑原合戰四月十五日~七月九日 天文十一年九月二十五日安國寺合戰九月十九日~
天文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伊那郡福與城~十月下旬天文十二年九月十七日小縣郡長窪城九月九日~十月一日天文十三年十月二十九日小縣郡福與城十月十六日~十一月九日 天文十四年四月十七日伊那郡高遠城四月十一日~
天文十四年六月十日伊那郡福與城~六月十七日天文十五年五月二十日佐久郡內山城五月三日~六月中旬 天文十六年八月六日小田井原合戰七月十三日~
天文十六年八月十一日佐久郡志賀城~八月二十二日天文十七年二月十四日上田原合戰二月一日~三月二十六日 天文十七年七月十九日鹽尻峠合戰七月十七日~
天文十七年七月九月某日佐久郡侵攻戰~十月下旬天文十八年九月四日佐久郡平原城七月一日~九月二十一日 天文十九年七月十五日筑摩郡林城等七月三日~
天文十九年十月一日小縣郡戶石城~十月七日天文二十年七月二十日佐久郡巖尾城七月二日~七月二十五日天文二十年十月二十四日安曇郡平瀨城十月十五日~十一月二十一日天文二十一年八月十二日安曇郡小巖岳城八月一日~八月二十五日天文二十二年四月九日埴科郡葛尾城三月二十三日~五月十一日 天文二十二年八月五日小縣郡鹽田城七月二十五日~
天文二十二年九月至十月第一次川中島合戰~十月十七日天文二十三年八月六日佐久郡九座城池七月二十四日~不明天文二十三年八月十六日伊那郡神之峰城七月二十四日~不明天文二十四年四月至閏十月第二次川中島合戰三月七日~不明天文二十四年閏十月至十一月木曾谷侵攻戰三月七日~不明弘治三年二月十五日水內郡葛山城不明~十月十六日弘治三年七月五日安曇郡小谷城三月二十五日~十月十六日弘治三年八月二十九日第三次川中島合戰三月二十五日~十月十六日永祿四年九月十日第四次川中島合戰八月十八日至九月下旬永祿四年十一月出兵關東西上野十一月下旬~不明永祿五年九月出兵關東西上野九月~不明永祿六年二月四日武藏松山城十一月~二月永祿七年三月十八日出兵水內郡野尻城三月~不明永祿七年五月關東(西上野)五月~不明永祿七年七月飛騨侵攻戰七月~七月下旬永祿七年八月第五次川中島合戰八月上旬~十月上旬永祿八年六月倉賀野城等五月上旬~不明永祿九年九月二十九日箕輪城閏八月~不明永祿十年四月山野果白井城等五月~不明永祿十一年七月十日水內郡飯山城、越后國關山城六月三日~十月永祿十一年十二月至永祿十二年四月第一次駿河侵攻作戰十二月六日~四月二十四日在以上的舉例中,武田出兵期合乎過渡期的只有唯一的一次,那就是永祿六年(1563)的關東出兵(攻略武藏松山城)。此外,在二、三月的出兵也只有天文十七年(1548)企圖消滅村上義清石遭到失敗的上田原合戰與永祿七年(1564)信越國境野尻城攻略戰兩者而 已,前者為信玄急欲擊潰村上氏的冒進,而后者則是基于信越邊境豪雪紛飛,對上杉謙信難于行軍的軍事判斷,從而乘隙攻擊其軍事要沖的特殊情況。
武田信玄對鄰國信濃國諸國人的作戰更是與當地作物的成熟、收獲期有直接聯系,納入出兵時機考慮的因素主要便是苅田了。根據對武田信玄一生出兵時期的分析顯示,每每到了春夏之交或秋冬之交,便迎來其出兵的高峰。(參見以下信玄月別出兵表)
信玄月別出兵表(天文十年~元龜三年,參考小和田哲男著三方原之戰)
1月:3次2月:6次3月:10次4月:7次5月:8次6月:10次7月:11次8月:16次9月:11次10月:6次11月:6次12月:6次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盡管上杉、武田兩者出兵時機的模式不盡相同,但其內在動因卻同樣揭示了戰國時期饑、災、疫 對于發動戰爭的巨大影響,而戰爭區別于戰斗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在于其動機可能包含了更多更復雜的因素。希望此文做的探討能為分析其他合戰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