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靜。
很多人都在消化張燁的話,在理思路。
張燁說:“大家琢磨琢磨,我也喝口水,呵呵。”
張燁是拿著水杯上來的,擰開保溫杯的蓋子,里面是普洱茶,過來時剛跟教師辦公室泡好的,水溫還很熱,茶葉入口,不是很香但非常醇厚,他喜歡熟普洱的味兒,喝著不但在冬天暖胃,還有助于幫他放松精神調整思路。當然,張燁其實一直也很放松,在臺上,在幾千人的會場中,這么多記者,這么多攝像機,這么多學生老師,還有這么多來拆臺的文學界同行,他愣是一點也不緊張,那輕松悠然喝茶的表情,好像是在自己家炕頭上似的,看那樣子,要是給他一張床放在臺上他真敢往上躺啊。
光是這份淡定,就沒幾個人做得到。
換了別的北大講師,不說講師,就算那些常年搞講座搞公開課的教授們,面對這么大的陣仗,也得有那么一點緊張和緊迫啊。
可張燁沒有。
這就是一個專業主持人的基本素質。
里面更多的也有張燁性格上的原因——他一直都是這么個沒心沒肺的心態。老天沒有給他一副好面容,也沒有給他一個好身材,但有失有得,這份從容和不怯場,大概就是對他的補償吧。
水喝完。
課程繼續。
張燁扶著話筒,問道:“我剛才解釋的這些關于樓夢》的結構問題和分析,同學們還有什么疑問嗎?”
沒人說話。
“小宋?”張燁點名。
宋學姐起身道:“我得先消化一下。”
張燁又點了個平時愛發言的,“小周?”
周學長苦笑道:“我也還得再聽聽,暫時不發言了。”
一笑,張燁道:“那好,我接下來我要講一下…”
“等一等。”第一排座位的紅學專家楊老師終于出聲了,他是從頭憋到尾,這下也不能不站出來了,否則場面上看,是他們這幫前輩專家被一個小輩給說暈了啊,讓他們的面子往哪里放,于是乎,即便是楊老師沒有對紅樓結構的問題有過研究,他也用自己的方式反駁了,避開結構,換了一種方法,舉著話筒坐在那里道:“你所謂的紅樓夢九乘十二的結構,我是不敢茍同,你說的結構分野,可能只是一些巧合,并不能證明八十回后不是曹雪芹所寫,紅學界早有過定論,曹雪芹先生是晚年病重或其他原因,書寫時犯了些錯誤,這也是賈寶玉性格上有變化的原因。”
張燁笑道:“紅學界怎么研究的,得出了怎么樣的結論,我不知道,我也不認可,我的觀點跟大家恰恰相反,曹雪芹先生并無大礙,書中那些邏輯問題不是他病重繼而糊涂的原因,一百零八回的全本樓夢》也是存在的,曹雪芹已經大體寫完了,這從我昨天那節課的富察明義的詩中就可以看到。”
楊老師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呵呵一笑,反問道:“那好,既然你這么說了,那么我就想問了,你說現今的樓夢》只有前八十回是曹雪芹的原筆,曹先生也并無身體上的原因而會犯一些低級錯誤,那行啊,咱們就按照你的思路就說一說前八十回,你剛說了,你都能解釋?”
張燁坦言道:“當然。”
另一個青年紅學家道:“你確定嗎?”
“呵呵,我很確定,你們可以問。”張燁無所謂道:“但是有句話我先說在前面,是大體前八十回,而不是八十回。”
楊老師嗤之以鼻,道:“好,那林如海的死亡時間,你怎么解釋?”
那青年紅學家也火上澆油道:“我也問一個,秦可卿生病死亡和圖冊判詞相抵牾,這怎么說?”
張燁沒回答,而是道:“還有嗎?可以一起說。”
在場文學界身份最高的嚴玉也說話了,“賈母的生日問題,以及從而牽扯到的賈寶玉的年齡問題。”
一堆問題都丟了過來這全是現今紅學界根本解釋不了的好啊,你不是放話說都能解釋嗎?那你給我們解釋解釋這一刻,來場的文學界的人士終于第一次對張燁發難了,本來在結構問題上,他們還找不到什么突破口攻擊張燁,因為張燁實在讓他們太意外了,在這個結構分野上說的十分完美,甚至可以說是精辟,又一次堪稱是紅學研究上的重大突破,所以他們真找不到攻擊借口,但在他們看來,張燁卻太狂妄了,竟然放話說所有邏輯問題他都能解釋的了,這下,文學界的人也有了突破口大概七八個問題,全都是重大的邏輯錯誤,而且是那種死問題,研究多少年也無解的,他們想看看張燁怎么說 北大學生們也騷動起來。
“要壞啊”
“這幫紅學家出手了”
“張老師解釋的了嗎?不可能啊”
“針鋒相對起來了啊,這才有意思”
“張燁老師到底行不行啊?”
有的學生很激動,等著看熱鬧。姚蜜等一些學生則很憂愁,用一種擔心的眼神望著張燁。甚至于周學長等幾個一直在提問一直想找機會反駁張燁論點的學生,也都替張燁擔心起來,誠然,周學長他們是很懷疑張燁的觀點,可那歸根結底還是他們自己班級里的事情,是他們學生跟老師的一個交流,是在北大內部發生的一個文學分歧,但那幫文學界的人是外人,是來“砸場子”的,周學長他們也好,張燁也罷,都是北大的人,一致對外的情緒還是有的。
張燁看看他們,“就這些吧?”
馬恒元教授冷笑道:“你先回答這幾個再說。”
張燁點點頭,“好,那我就回答一下,不過嚴副主席的問題,我先暫時放一放,我先回答前面的。”
嚴玉瞅了他一眼。
楊老師道:“行,你說我們聽著。”
沒有人相信張燁能解釋的了 他們不知道,張燁早就猜到他們會問這些東西了,畢竟紅學研究就那么三板斧,邏輯錯誤也就那么幾個,問也問不出別的來,好猜得很,“大家請看屏幕,先看一下我給出的這個資料。”張燁和北大工作人員交流了一下,對方立即找到拿來的資料,放到了投影上打出來。
二小姐?
賈迎春的資料?
張燁目光一掃眾人,道:“賈迎春這個人大家都很熟悉,她的出身問題,大家應該也知道,但是我相信真正研究過樓夢》的人,都會有一個發現,那就是幾個流傳下來的古本中,關于賈迎春的身世描寫竟然完全不一樣,我這里的資料是幾個古本中的記載,大家來看。”
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
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妻所出。
二小姐乃政老爹前妻所出。
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
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女,政老爹養為己女。
幾個紅學家都蹙眉不已,一來不懂張燁為什么給出這份資料,二來,這還是他們不熟悉的領域,這些東西他們確實看過,比如嚴玉,比如楊老師,甚至馬恒元都知道,但因為比較偏,賈迎春在他們看來也不是特別重要的角色,于是當今紅學界對其研究的不多,而且也因為樓夢》的邏輯問題太多了,有更多更大的其他邏輯錯誤去引著他們發現和研究,誰還顧得上去討論一個無所謂的人物的身世問題?這個張燁啊,怎么給出的老是他們不擅長的領域?
張燁說完,便道:“五個古本描寫的都不一樣,我們知道,紅樓的古本的出處都是有根據的,這是手抄抄錯了嗎?顯然不是,如果前四個古本中是筆誤抄錯了,那么第五個古本這么長一段話,怎么會是抄手看錯了?這完全不可能,導致這種復雜結果的唯一解釋就是,這是曹雪芹在反復斟酌,來回來去地在修改,還沒有想好,還沒有定稿,所以才會流傳下來這么多完全不同的古本,這個我相信是沒有疑問的”
曾教授微微點頭。
楊老師和馬恒元沒有表情,靜靜而坐。
張燁道:“那么有了這個基礎和認知,大家剛才的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曹雪芹不是病重寫亂了,有些大家所謂的邏輯錯誤就在開篇啊,怎么會一開篇就病重不行了?腦子糊涂了?所以,這其實是曹雪芹還沒有修改完,還沒有完全定稿,林如海的死亡時間問題,秦可卿的生病死亡和第五回的圖冊判詞問題,這些說穿了都屬于枝節性問題,那也不過僅僅是涉及到個別人物的結局修改和一些簡單的文字改動罷了”
楊老師駁道:“你不是說一百零八回的樓夢》寫完了嗎?”
“是寫完了,大致寫完了。”張燁道:“但寫完并不代表就定稿了,相信寫過書的朋友應該都有這方面的經驗吧,在場寫書的人不少,我恰巧也是個作者,所以我很清楚里面的東西,就算不說寫書,在座的同學應該也能深有體會,你們寫作文的時候,寫論文的時候,寫完結束后難道就定稿了?”
北大學生都搖頭。
“不會。”
“是啊,還得修改呢。”
“嗯,肯定得回頭再看幾遍,再修飾。”
張燁笑笑,“曹雪芹也是這樣的。”
楊老師冷冷笑道:“那要是這么解釋的話,八十回后的邏輯問題也可以這么說啊,如何能證明是兩個人寫的?”
張燁搖了搖手,道:“可不是這樣的,完全不是一個概念,八十回后的邏輯錯誤,并不是單純改幾個字幾個段落就能圓回來的,那可是涉及到全書的構想的問題,涉及到核心思想的錯誤,我們很難相信,曹雪芹原打算寫賈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于凈,,卻忽然轉而想寫賈府家道復興;賈母原本是一個慈愛的老祖母,作者卻忽然想把她變成一個冷酷的家長;賈寶玉本來‘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作者卻忽然想讓他光宗耀祖起來,我們更很難相信,曹雪芹會從一個看破世事的人,忽然轉變成一個熱衷于功名、光宗耀祖的角色”
張燁的幾個加重語調的排比句,竟讓那些紅學家無言以對 張燁道:“大家寫論文時,回頭過去會修改細枝末節,會改文字,會調整一些書寫錯誤,可是,你們會將論文的核心思想和中心觀點改掉嗎?不可能所以拿這個做說辭,是根本說不通的”
真的解釋出來了而且解釋得合情合理楊老師有點臉沉,孟東國也眸子一冷,他們又沒料到,這次張燁面對這些根本解釋不了的錯誤,又不從書中內容說了,而是再次換了一個角度,居然從一個作者寫作的邏輯思路上解釋了好一張嘴啊好一個鐵齒銅牙 嚴玉瞇起了眼睛,“那賈母的問題也可以如此解釋了?我不明白,為什么你要把我的問題單拿出來。”
張燁笑道:“如果我是個普通讀者,普通研究者,賈母的年齡問題是可以這么解釋的——作者來沒來的及修改,大家肯定也能接受這個解釋,不用再刨根問底多此一舉,但是我不能,因為我現在的身份是個老師,在學術上我必須嚴謹,賈母的問題我之所以單列出來講,因為賈母的情況比較特殊,不能跟之前的那些解釋一概而論,我要是這么說了,那是對我的學生們不負責任”
“特殊?”
“是哪里特殊了?”
“感覺都一樣啊?”
“是啊,賈母不也是生日啊年齡啊的問題嗎?”
北大學生們都說了起來。
張燁詳細道來,“這一塊如果大家不提的話,我本來是不想講的,但既然說到了,我就講一講,賈母生日的問題,到底是七十一回的八月初三日,呢?還是六十二回的過了燈節,就是老太太和寶姐姐,呢?這兩個原文完全是茅盾的,但是,根據我的研究,根據寶釵生日的吻合,我判斷六十二回的過了燈節,的生日才是與生活原型吻合的生日。另外一個理由是第三十九回有賈母的話:‘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劉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又說:這么大年紀了,還這么健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么大年紀,還不知怎么動不得呢。,也表明賈母的年齡不超過七十四歲。而七十一回的文字卻是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之慶,”
眾人都回憶起來了確實是有這些原文原話的 張燁總結出結論,道:“所以我可以肯定,八月初三是編的,八十歲?這年齡更是飛躍的、整合了的、虛構的,顯然不是賈母的真正生日年齡。因此,七十一回的文字…是后改的,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剛剛在大家提問之前,特意強調了我能解釋‘大體,八十回的邏輯錯誤,因為曹雪芹前八十回的文字和稿本,也有過丟失和被人篡改跟誤抄的情況,在賈母生日的問題上就是如此,這一段或者這一回跟八十回后一樣遺失了,是高鶚或某個無名氏續寫的時候自己改動補充的所以才出現了這么重大的瑕疵,所以這個瑕疵是有區別于剛才其他瑕疵的,自然要單獨拿出來講”
有理有據有原有因張燁又一次震住了所有人那些記者是壓根聽不懂的,他們就算看過樓夢》,張燁說的很多東西他們也是一時反應不過來,覺得太深奧了,太精細了,可是他們不懂不代表他們不會察言觀色,當看到那些第一排的文學家和紅學家們的表情,記者們就算再傻也能看明白了,張燁老師的解釋和分析十分有力 “說得在理啊”
“這樣還真解釋通順了”
“莫非八十回后的作者真另有其人?”
姚蜜很高興,嘻嘻笑起來,張叔叔太猛了啊她旁邊的李英和李立兄弟倆也被說得心頭一跳,張燁老師的觀點真的是越來越沖擊了他們的固有認知了 吳則卿微笑不語。
常凱歌曾教授他們不斷點頭。
其他北大的講師和外來的歷史專家們也若有所思面對紅學界一直以來都困擾著的邏輯問題,張燁竟然來者不拒,一口氣全給說通了大半 文學界的人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昨天看北大官網的講座視頻,他們還沒覺得什么,但是今天到了現場才知道,張燁這人真的是太能說會道了,里面有幾個人確實是被張燁提出的觀點和解釋給驚到了張燁給了他們一個他們從未想過的嶄新思路而且最讓這些文學界人士震驚的并不是張燁從各個思路上的分析解釋,而是張燁對于樓夢》的滾瓜爛熟,竟然比他們這些研究紅樓幾年十幾年二十幾年的人還要熟悉這是把樓夢》從頭到尾都背下來了?張燁剛剛長篇大論的分析和引據原文,簡直信手拈來,那可是都沒有稿子的,那可是連屏幕和資料都沒有看過脫稿說的那么龐大的引據和信息量,偏偏具體到細節文字都被張燁說的一個字不差啊 第幾回。
第幾句。
具體段落原文。
那是張嘴就說,磕巴都沒打過一個,這在他們看來未免太夸張了別說他們來的這幫紅學研究者了,就整個紅學界也沒有一個人能在這一塊做到張燁的程度啊不管張燁觀點對不對,這人肯定是懂樓夢》的,而且可能在很多地方比他們這些專家研究的還要深刻透徹得出這個事實后,文學界這些人,里面有一半人臉色都更加不好看了不過難堪之后,紅學家楊老師卻還是胸有成竹,在他看來,張燁從說出那句“我都能解釋的了”開始,張燁就無法自圓其說了,因為紅學家研究里還有一個從來沒有人敢提的邏輯問題,是真的無解的 筆誤?
沒定稿?
不那個問題什么都解釋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