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會場內。
“粘了?”
看到本因坊信合這一手,俞邵稍微有些詫異,他本來也以為,本因坊信合不會選擇粘這種緩和局勢的下法。
一是粘是示弱的表現,二是雙飛燕這種定式,無論如何,進攻的手段總歸看起來是很多的。
不過俞邵也沒有想太多,望著棋盤思索片刻,便夾出棋子,再次落盤。
十二列十四行,長!
“長!”
看到這一手棋,眾人都不禁色變。
“這也太過分了。”
“黑子的外勢雖然補厚,但眼位仍舊不足,白子這一手長,強行奪走了黑子眼位,自身也會有問題!”
“黑棋不率先動手,白棋竟然還要強殺黑子!”
一旁,人群中的祝懷安、木村吾表情也變的凝重了起來,聚精會神的望著棋局。
形成雙飛燕后,絕大多數情況下,白棋是防守方,只能想方設法和黑棋進行子力位置的交換,以此達成平衡,但這一盤棋卻截然相反!
黑棋選擇補棋避戰,但白子這一手長落下,奪走黑子眼位,斷了黑子的生路,黑子毫無退讓可能,既然已經避無可避,那便只能和白子決一生死!
可是,白子要強攻黑子的同時,自身棋形也會有極大的問題!
究竟是什么,給了白棋這么大的底氣?
落子之聲開始不斷響起!
本因坊信合不斷將手伸進棋盒,從棋盒夾出棋子,飛速落下,而另一邊俞邵也同樣不斷從棋盒夾出棋子,落子如飛。
“都下的相當精準,局部的判斷更是毫無差錯!”
直播間彈幕不斷飛過,所有人看著這盤棋局,都不免有些汗顏,感覺到了猶如云泥般的差距。
自剛才白子選擇長,強攻黑子外勢開始,雙方每一手棋都直指對方棋形要點,爭奪的位置都是天王山,而且每一手都至關重要!
在盤面越來越復雜的情況下,雙方的思考時間卻都不算久,落子速度甚至算快,但即便如此,雙方都經常下出,很多人一時無法理解的棋來。
花費一些時間思考,理解了這幾手過后,他們這些旁邊者,便開始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在這么快速的落子之下,每一手都變得極具壓迫感!
而這樣的棋,兩人居然能下得下去!
很快,再次輪到本因坊信合行棋。
本因坊信合望著面前棋盤,思索片刻之后,再次將手伸進棋盒,夾出棋子,落子飛快!
十列七行,扳!
“扳在這里?”
本因坊信合這一手棋,又再次出乎了他們的意料,他們不由望著棋盤,陷入了思索。
但僅僅下一秒,“咔噠”的抓子聲便回蕩在幽靜的棋室之內。
俞邵望著棋盤,表情平靜,從棋盒之中夾出棋子,緩緩落下!
十列六行,擋!
頓時,所有人表情都不由微微變化。
“太——”
“太漂亮了!!!”
朝韓棋院的復盤室內,看到俞邵落下的這一手棋后,一個青年徹底按捺不住內心的情緒,忍不住喊出了聲!
哪怕他身為朝韓棋手,看到這一手后,也不由發自內心的為這一手棋擊節贊嘆!
“本來以為黑子在這一手出頭是必然的變化,跳、小飛、大飛、我都有考慮,結果本因坊信合老師直接扳開,要靜觀白棋大龍的動向!”
“如果是我,恐怕看到這一手就汗流浹背了,白子如果選擇虎住,那黑子通過扳粘,然后沖斷,便能直接侵消白子!”
一旁李浚赫等人一時間有些沉默,這一手扳,他們同樣也沒有察覺,直到本因坊信合下出來,他們才驚覺黑子還有這樣的強手!
“白棋如果不虎,而是提前沖斷,黑棋便能交換到虎這一手,如此白棋右邊被纏住,下方被壓在低位大龍雖然必活,但后續空恐怕就圍不到多少目了!”
青年還在接著說話,面部有些潮紅,額頭上青筋都有些暴起,語氣越來越激動!
“但是,結果俞邵擋了!”
“白棋原本是一個看似無法兩全的局面,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但這一手擋卻化腐朽為神奇,以退為進,最終破局!”
“畢竟兩邊總歸要守一邊,但白棋的答案是兩邊都不守,唯獨擋在堅實的上方,如此雖然黑棋哪邊都可以進攻,但上方白棋厚實有力,爭奪棋盤上方的戰役,就是白棋有利!”
“如此,原本的兩者難以兼顧的困局,就化為無形了!”
“漂亮!實在太漂亮了!”
青年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看到這一手擋后,已經心悅誠服!
眾人一下子變得更沉默了,注視著電視屏幕。
棋盤之上,棋子還在不斷落下。
自白棋那一手擋之后,黑棋的形勢瞬間急轉直下,雖然無生死之虞,但是局部爭端定型后,很可能會被白棋拉開三四目的差距的樣子。
三四目的差距,并不算大,但是放在這種頂尖棋手的對局之中,三四目的差距精彩就足以決定勝負了!
當然,也經常有一些特殊情況,即便目數極其落后,都認為雙方均勢,甚至目數落后的一方是優勢——那便是潛力!
盤面目數暫時落后,但潛力無窮,后續可能形成更多目數,而另一方目數領先,但潛力不大,后續可圍的空少,那么目數落后的一方還是優勢!
這也便是所謂的大局!
局部的落后,并不意味著大局的落后,甚至可能是大局的領先!
但是這一盤棋不同,這盤棋,黑棋白棋在外圍子力分布均衡,外勢大差不差,因此如果繼續這么下去,這個三四目的差距,就是實打實的差距!
想要追趕這三四目的差距,就必須得在其它局部,同樣實打實的勝三四目才行,而這在面對頂尖棋手時,是極其艱難的!
畢竟俞邵都是用“擋”這種驚艷世人的妙手才領先了三四目,而且還未成定局!
就在這時,又一顆黑子,在世人的注視下落于棋盤!
十八列十三行,尖!
“尖?”
比賽會場內,眾人一下子愣住。
而俞邵原本已經伸進棋盒,正準備夾出棋子的手,一下子在棋盒中頓住。
片刻后,棋桌四周眾人不由面面相覷。
而俞邵望著棋盤,看著這顆剛剛落下的黑子,表情不由鄭重了一分。
這一手尖,看似很突兀,與局部爭殺完全不相干,實際上精準的找到了雙飛燕定式中,黑白雙方的平衡點!
在大多數人看來,雙飛燕定式中,被兩面圍殺的白子,是略虧的一方,只是為了戰略目標,這個虧損不是不可以接受罷了。
但在經歷過AI時代的俞邵看來,雙飛燕從來都不是略虧的變化,無論什么盤面,想下就可以下,只是對棋手對盤面的理解要求很高罷了!
直到現在,俞邵才明白本因坊信合之前為什么妥協下出那一手“粘”,那一手“粘”加上這一手“尖”,足以證明——
是的!
本因坊信合其實也早已經理解了雙飛燕定式并不是一方虧損的變化,而是一種勢均力敵的兩分變化!
俞邵之前雖然也下過雙飛燕,但是次數并不多,即便最后贏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不會過于深究雙飛燕,仍舊覺得這這是一路略虧但可以接受的變化而已。
但顯然,本因坊信合并非這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其中一員!
畢竟他是這個時代最強的幾名棋手之一,是百分之零點一的棋士!
正因如此,之前他才會選擇妥協,不,或者說,那不是妥協,而是審時度勢后,最冷靜的判斷,這一手尖,就是在為后續全盤發展做鋪墊!
片刻后,俞邵終于再度夾出棋子,落于棋盤之上!
十列十四行,打!
“打,形勢兩分么…”
本因坊信合望著棋盤,判斷著棋局的局勢,最終得出了結論。
現在看似他的黑棋劣勢,但是前一手尖,為全盤謀,是舉重若輕的一手,影響到了外勢,繼續發展下去,雙方右下方至中腹的對決,或許將以彼此互有顧忌收場。
“不,沒那么簡單,如果白棋將下方三顆孤子做活,就有細微的差距了,即便不活,雙方仍是勢均力敵,我也沒有什么優勢可言。”
本因坊信合保持了冷靜,抬起頭,忍不住望向對面的俞邵,緊緊抿住唇,內心也不禁有些波瀾。
他從未和俞邵交過手,雖然他從未小瞧過俞邵,甚至可以說一直都是嚴陣以待,但真的面對俞邵,感覺到俞邵帶給他的壓力時,他還是發自內心的有些難以置信。
恍惚間,他有種曾經面對安弘石的錯覺。
“真是后生可畏…”
“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本因坊信合收斂心神,再度望向棋盤,微微皺眉,陷入了長考之中。
“想要贏,就必須打破常規,他不是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的下,就能贏的棋手。”
“必須要出其不意,必須要攻其不備,否則真的均勢均勢進入搏殺亂戰,我恐怕不見得是他的對手。”
“雖然我對我的算力有自信,但是,太過復雜的盤面下的激戰,并非我所長,我更善于發揮厚勢的潛力,在相當于均衡的盤面下,于細微處見真章。”
本因坊信合眉頭越皺越緊。
“所以…”
許久之后,本因坊信合目光定了定,才再次將手伸進棋盒,夾出棋子,飛快落下。
“這樣吧!”
二列十五行,刺!
棋盤之上,一顆黑子,赫然直接落于白子的陣勢之中,就宛如單槍匹馬殺入了白子的大本營,極具視覺沖擊力!
“刺?”
當看到這一顆黑子落下的位置之后,頓時,所有守在電腦屏幕前或者電視前,觀看這場比賽直播的人全都驚了。
“黑子打…打入進去了?!”
看到這一手棋,一旁的鄭勤不可思議的瞪大了雙眼:“為什么?”
剛才黑棋的尖他已經不太理解了,這一手更是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這太冒進了!雙方在右下角的攻守還懸而未決,黑棋雖然活了,但是沒有活干凈,明明有領先兩三目的機會,卻拼死打入?”
“在這么狹小的位置,黑子不一定能做活,但如果說要棄子,又是什么意圖?”
鄭勤徹底茫然了,他雖然知道自己棋力和最頂尖的一批還有差距,但是也不至于出現他完全看不懂的棋,但是此刻他真有些看不明白了!
黑棋明明是優勢,和白棋在右下角的這場戰斗,只要定型,便將以黑棋領先三四目左右告終,可是黑棋偏偏突然主動生出波折,完全不明其意。
俞邵望著棋盤之上這顆打入白子勢力的黑子,片刻后,再次落子。
五列十四行,小飛!
見到俞邵落子,本因坊信合眼神凌厲,也立刻從棋盒之中夾出棋子,飛速落下!
一列十四行,尖!
看到這一手棋,所有人都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目光又震撼又不解,已經徹底確定本因坊信合不是開玩笑,是真的不肯定型,要繼續在局部纏斗下去!
這場纏斗,或許將蔓延全盤!
但是,為什么?
明明定型后,黑棋是領先啊?
所有人都完全無法理解,為什么黑棋明明于右下角的較量之中略勝一籌,卻主動放棄定型的可能,孤軍深入,殺入敵陣挑起纏斗。
就連木村吾和東山熏師徒倆,也都不禁緊緊皺眉,一時間摸不清本因坊信合的想法。
棋盤之上,棋子不斷落下!
黑子與白子原本在右下角搏殺,但黑子突兀脫先,殺入白子邊角腹地,白子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如今也只能調轉兵馬,開始圍剿黑子,要強行斷開黑子聯絡。
一旦這片黑子無法成功在白子的角空之中活下來,被白子所殺,那么白子不僅不將是劣勢,甚至可能反轉為優勢!
雙方不斷交替落子,很快,本因坊信合便再次夾著黑子落下。
“立下?”
看到這一手,眾人不由愣了愣。
很快,又往下看了幾手棋之后,所有人都不由有幾分心悸。
“雖然黑子打入風險極大…但確實,黑子這幾手次序儼然,盡得妙味,難道黑子在這么狹窄的地界,真能直接做活?”
看著看著,所有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有些口干舌燥的盯著棋盤,看著于棋盤邊角的黑子這匪夷所思的幾手,心中有些震撼。
雖然他們還是無法理解黑棋要這么做,但是死活還是能算清的,如果黑棋真的能活,那也不失為一種下法!
棋子交替落盤!
人群之中,東山熏還是緊皺眉頭,不太理解此時的盤面,不過木村吾卻率先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臉上浮現出一抹震撼之色。
很快,再次輪到了本因坊信合行棋。
本因坊信合望著棋盤,再次將手伸進棋盒,夾出棋子,輕輕落下。
十列十四行,吊!
寂靜了兩三秒!
隨后,舉世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