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11月15日,下午5點,羅利達勒姆國際機場 一位40歲的中年男子行色匆匆地走進了接機廳。
他頂著一頭棕褐色的頭發,身上穿著西裝,干凈的襯衣打了領帶,手里提著黑色公文包,典型的米國精英白領的裝扮。從進門開始,這人的視線就在手表表面、航班動態信息屏以及出站口三個地方來回移動。
就算到了舒爽的11月,緊張和忐忑依舊在這人的臉上掛滿了細汗。
他憋著一股勁,臉上寫滿了焦躁,直到在“Seattle”字樣旁看到已經延誤了的時間后,才忍不住松了口氣:“謝天謝地,感謝上帝,總算是趕上了......”
也就到了這時,他才意識到身上不斷蒸騰起的熱氣,脫下外套后,便在旁邊找了個空位落座休息一會兒,喘口氣。
在確認了祁鏡降落的時間后,克里斯覺得自己已經進了死胡同,根本沒有挽救的余地。但突如其來的大雨延后了飛機降落時間,讓原本糟糕至極的事情又有了轉好的跡象。
但不管怎么說,危機并沒有解除,他還需要向上級作個匯報:“喂,所長,是我。”
“應該是我這兒天氣的原因,航班延誤了,飛機還沒到。”
“嗯,等人到了,我會立刻把他們送去那兒的。”
“放心......”
掛掉電話,克里斯長舒了口氣,臉上輕松了不少,但腦子里那根弦卻根本不敢松。他再一次看了信息屏,再一次確認時間后,又跑去咨詢臺詢問了航班情況,這才放寬了心。
實驗室忙了十多個小時,結束后還要來為自己的事兒擦pg,克里斯現在身心俱疲。機場禁煙,要不然他肯定會給自己來上一根,解解乏。
這時,他手機響了起來,來電顯示上正是自己老朋友考恩特的名字:“喂”
“克里斯,祁鏡他們到了么?”
“還沒,航班延誤了。”男人的耳邊響起了低沉的雷聲,雖然聽起來很遠,但足以影響飛機的起降,“通報里說還有半小時左右才能到。”
“唉......”考恩特聽到這兒嘆了口氣。
“不用太擔心,就是一般性的雷雨天氣罷了。”
“我擔心的是你那里的流感,聽說很嚴重啊。”
“其實已經好很多了,那小子就是在唬你罷了。”克里斯一想到祁鏡瞞著自己特地跑來北卡,心里就一陣后怕,“還好你之前打了電話給我......”
考恩特也不知道這兩人在搞什么鬼。
一個說是對方告訴自己北卡有流感,所以他一定要過去看看。另一個卻說自己只是隨口提了一句,根本不知道對方要過來。現在考恩特又特地試探了一句,見沒回音,便不再追問:“算了,等人到了告訴我一聲就行。”
“嗯,一定。”
克里斯又一次掛掉了電話,心里不禁感慨萬千。
原以進了NIAID后會安穩不少,可沒想到自己的新工作竟然要做到這個份上。這次的流感是什么情況他最清楚,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就算是考恩特問他,他也不能把真實情況說出來。
想到這兒,克里斯胸口有些發堵,買了杯咖啡灌了兩口,才稍稍舒服些。
前后兩支電話的通話時間都不長,短短幾分鐘時間里,克里斯的臉仿佛成了達芬奇筆下的蒙娜麗莎。在新流感“漸變著色”的筆法下,慶幸、厭惡、歉意、擔心就像混進了調色盤里的顏料,不停地相互扭曲交織在了一起,收斂克制而又豐富多彩。
“希望事情能盡快過去吧......”
克里斯和考恩特不同,這種不同不僅僅在兩人的工作性質,更多的是對祁鏡的態度。
考恩特把祁鏡當自己的學生,從五年前來米國時開始,老頭子就非常欣賞他的才華。也是從那時開始,考恩特就一直想把祁鏡留在身邊,親自教導,一起工作,一起共勉。
可惜祁鏡當初沒有來米國工作的意思,那時候的他還沒考慮那么遠。
強扭的瓜不甜,考恩特之后也更多是以點撥提拔為主,從sci的論文到現在的推薦信都能看出來。
而這種對才華的欣賞漸漸上升到了觀念改變的高度,從一開始不經意間的白人至上到后來破格接納了徐家康的修學考察,祁鏡當年給他帶來的沖擊力可見一斑。
所以這次祁鏡去北卡,考恩特氣是真的氣,但更多的還是擔心。
一個那么有潛力的年輕醫生完全沒必要去淌這趟渾水。
相比起來,考恩特的好友克里斯對祁鏡則要陌生得多,甚至連面都沒見過。
當初因為祁鏡不經意間的一個觀點,讓他對紫色尿袋綜合征的研究取得了不錯的成功。克里斯對這個華國年輕醫生,更多的是一種更偏向學術工作的認同感,也有一絲絲感恩的意味在其中。
當然不管是認同還是感恩,在克里斯的心里都是有界線的。
只要在規定范圍內,祁鏡符合了NIAID的要求標準,他完全可以作為介紹人,把祁鏡送進NIAID。而把一起需要三緘其口的聚集性感染病例透露給對方,就有點做出格了。
其實從一開始,克里斯沒想說。醫學無界人有界,再需要研究,這終究還是米國的國內事,沒必要讓一個外籍醫生看笑話。
只是他自己實在嘴快,守了兩個月的秘密,一不留神就被捅了出去。
最先北卡那家的問題和克里斯所在的NIAID并沒有什么關系,完全由當地cdc和醫院在處理。防yi進展和對傳染病的溯源工作報告也只是到所長這一級,沒再往下傳。
克里斯是因為在吃飯時偶然聽到所長和其他領導提了一句,這才知曉了這件事的存在。
大致經過就是北卡一個小鎮上有戶人家出現了重癥流感的癥狀,然后一傳十,十傳百,等他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擴散到了整個小鎮。
原本事情發展到這兒也就該結束了,米國每年都有流感季,出現大批量的流感病例不足為奇。
可這次的情況卻有些不一樣。
只要拿出數據,明眼人看上兩眼就能發現其中的區別。
兩種流感的死亡率都很低,只有1左右,可新流感感染后的變數非常大,呈現出了兩級分化的態勢。
普通流感感染后基本都是固定的病程,全身肌肉酸痛、高熱、乏力24天左右,癥狀轉輕。就算是重癥,發展速度也不算快,會給人一個緩沖的時間。
而新流感卻很奇怪,輕癥病人可以沒有發燒,只有輕度的肌肉疼痛和乏力,更多的卻是普通的呼吸道癥狀。到了重癥,新流感更是把主攻方向放在了肺部,大多數會演變成重癥肺炎,攻擊力比普通流感強上好幾倍。
當地CDC的反應很快,馬上做了相應處理,最后明面上給的答案就是流感。
可在背后,他們把事情上報給了衛生部,由NIAID成立了專研小組,由所長西弗親自帶隊去了一趟北卡。克里斯就是其中一員,主要負責的就是破解基因序列的工作。
整個行程對外是保密的,可惜保密程度并不高,圈內人基本都知道。流感季不是什么陌生的東西,一開始大家也沒把北卡的這次事件當回事兒,只覺得是例行公事而已。
經過了一個多月的工作,克里斯和他所在的研究團隊基本理清了新流感病毒的情況。
但因為CDC工作得力,傳染并沒有向外擴散,所以整個研究的成果不需要向外公布,被封存在了NIAID的檔案室里。
其實這兩天他就應該結束工作回家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整個專項研究團隊也會回總部。
然而黎明前的黑暗是最要命的,也許是很久沒放松了,和祁鏡的一通閑聊電話暴露了自己的“行蹤”。克里斯也就隨口說了一句,抱怨一下這次流感的傳染性有些強,沒想到就被祁鏡抓了個正著。
只有和他真正對話過的人才知道,想要避開這家伙的追問有多困難。
幾個來回后,克里斯不得不說出“NorthCarolina”。
剛說出口的時候他并沒有太后悔,無非就是個州名罷了,這事兒在CDC和NIAID之間早就傳開,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真正的秘密已經歸檔,況且NIAID在北卡實驗室的位置沒人知道,在沒得到克里斯的同意前,祁鏡來北卡就是大海撈針而已。
但他顯然是低估了這位華國年輕醫生的能力。
現在回想起昨天的對話,克里斯都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兩巴掌。
“克里斯老師,我對流感真的非常有興趣,尤其是你們的流感季......”
“有興趣也沒必要特地來一趟啊。”克里斯那時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還覺得祁鏡才剛到西雅圖,沒可能再從西部飛東部,“不就是為了個數據嘛,等我這兒有了結果,到時候告訴你一聲不就行了。”
這時祁鏡人還在西雅圖,心早已經飛到了北卡:“最早的源頭找到了么?”
“這個么......”
“看來是找到了啊。”
“......你怎么知道的?”
“溯源往往是最困難的,沒找到很正常。你既然猶豫了,那說明答案沒那么簡單。”
克里斯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只是直覺告訴他一定不能讓這孩子過來:“你真的沒必要過來,NIAID的實驗室你沒法進。再說我現在也被關在里面,根本出不去,你來了能干什么呢?”
“去醫院看看病人的癥狀到底怎么樣也好。”
“其實這兒的局勢已經基本穩定了,留在醫院里的都是些重癥病人,都在icu里呢。”
克里斯說到這兒,意圖已經很明顯了,就是要盡量找理由把祁鏡擋在西雅圖:“再說所長肯定不答應,你本來就準備進NIAID,現在留下壞印象以后還怎么申請工作?”
“那我不看病人了,特地來見見這位所長也好。”
“你小子別給我出難題啊!”
“沒事兒,反正早晚都要見的。”
克里斯就沒見過那么牛皮糖的人:“祁鏡!我必須鄭重提醒你,這兒是米國!首先,所長很忙,肯定不會見你。其次,北卡那么大,你根本找不到我們。最后,你現在還沒有行醫執照,去了醫院也沒法進隔離病房。”
話說得很重,也很真實,如果是個普通醫生肯定會按照他的說法來做。
但祁鏡沒那么好忽悠,這些在克里斯嘴里的障礙,到他手里根本不算事兒:“首先,我知道你們在哪兒。說到北卡,最著名的就是北卡大學教堂山分校。那兒的分子生物和藥學本來就是招牌,實驗室多如牛毛,你們多半就在那兒吧。”
“其次,所長肯定會見我。”
“因為早在兩個月前我就給他發過好幾封郵件,其中就有應對公共衛生問題的文章和考恩特老師的推薦信。”祁鏡笑著說道,“再加上你在旁邊煽風點火,他沒理由不見我。”
“你別太天真了,這事兒沒你想的那么簡單,所長是不會見你的。”
“真不見我?”
“肯定不見!”
“那......那好吧。”
“我也是為你好,待在考恩特身邊工作挺好的。真那么想去NIAID工作,就盡快拿到執照......”
經過克里斯的反復忠告,祁鏡總算放棄了去北卡的想法。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只是停留在了口頭表達,在行動上他根本就沒想過放棄。
要不是上午考恩特打電話來質問他,克里斯還稀里糊涂地以為事情早已經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他心里還有些后怕。
好在已經和西弗所長做了溝通,在事情變得更糟之前,自己主動踩了剎車。既然祁鏡那么想見所長,那就讓他好好見上一面,把事兒說清楚算了。到時候萬一惹怒了西弗,甚至取消掉他額簽證,也和自己沒任何關系。
考慮到這次工作的效率,他自詡還是有功勞的,應該還不至于因為這件事兒丟掉工作。
想到這兒,克里斯的腦袋里似乎變得通透了些。
迎接旅客的各位請注意,從西雅圖塔克馬機場起飛的AA124航班即將在五分鐘后到達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