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五本科實習階段,實習生會被分成若干小組。
按理來說實習小組的數量和所需實習的科室數量相當,但其中卻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情況。
因為本科學習所需實習的科室是固定的,但大五實習生的數量卻每年都在變化。如果按照這個分配方式,很有可能前兩年招生不足,每組成員數量緊巴巴的剛夠用,而這幾年生源充足,組員數量出現暴漲。
但其實,每屆實習的小組人數一直都很固定。
在醫學院的“合理”分配下,通過靈活改變小組數量,把實習小組成員控制在56人左右。這個數字就意味著實習時值班的間隔時間,56人小組就是56天一個值班,基本和畢業后工作強度相近。
如果實習生人數不足,那就在自家醫院自給自足。如果人數超出了實習科室的飽和量,那就會需要去外院實習,幫一幫那些沒有廉價勞動力的醫院。
這應該是醫院之間一種“非”盈利性質的“互幫互助”。
至于這些多出來的外院實習內容,處理起來其實并不難。時間嘛,擠一擠總會有的,而實習生的時間那就更好擠了。
以前的實習生吃苦耐勞,即使每天在兩家醫院之間往來一個多小時公交車程,也不會有什么怨言。
但現在的學生一個個都是獨生子女,管束起來越來越難,單靠幾個輔導員根本管不過來。況且輔導員本來就不是老師出身,絕大多數是以留校為目的的在讀碩博生。他們自己還有課題要研究,有數不清的實驗要做,哪兒有閑工夫去管一群孩子。
所以,實習小組長這個艸蛋的職位就此應運而生。
這個職位當初究竟是怎么選的,以什么條件為準則沒人能說得清,就連是誰做的決定也沒幾個人知道。反正命令一來,小組長就得新官上任。
從實習第一天開始,這些小組長們就知道自己得了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
實習首先要做的就是排值班表,大多數病房的值班時間都在2830小時左右。當然里面也有例外,比如內外科的急診都是固定8小時三班倒,B超室實習可以不用值班。
而普外因為普通病房值班和急診手術值班兩種值班方式,原本6天一個值班被壓縮成了3天一個,并且第二天夜出時如果自己組里有手術還得跟刀,時間浮動比較大......
大多數科室的值班還是在2830小時的區間里,一般從早上7點到第二天午飯時間。這段時間里,值班實習生如非必要,嚴禁離開病房,手機必須全程開機,并且做到隨叫隨到,隨叫隨醒。
實習除了沒錢以外,其實就和正式工作沒什么區別。
因為沒錢,所以人和人之間根本不可能平等,有時候甚至還會產生巨大的反差。
每個科室的值班次數、值班時間、跟隨的值班老師是誰都是分配值班時的障礙。要是組里的人再斤斤計較些,小組長說不定會被逼得當場去世。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同樣是夜班,跟紀清就是地獄模式,而換成別的老師說不定能一覺天亮。這時候誰跟紀清就成了最麻煩也最現實的問題,畢竟把實習真當成學習的還是少數,更多的只是把它當作拿到畢業文憑的必經之路罷了。
一步步踏踏實實地和搭乘順風車都能到達終點,路上的風景掃個兩眼就行了,哪兒有那么重要。
然而分配工作只是剛開始。
因為有太多實習生都是得過且過的心態,工作能力肯定會不盡如人意。而在實習工作上但凡有些風吹草動,首先被問責的除了本人外就是小組長。
小到遲到早退、病歷書寫不規范、工作出現疏漏,大到和帶教老師鬧矛盾,操作失誤和病人家屬起沖突等等。
雖然進臨床才一個多月,可小組長史睿霖早已深有體會。
組里除他之外的五個人里有兩個是成績還不錯,工作積極性也還過得去,而另外三個就有點一言難盡了。上午因為手術跟刀的問題,他已經被訓了一次,現在竟然又冒出來一個病例討論。
這大中午的都回宿舍睡覺了,上哪兒找人去啊!
史睿霖站在白色記錄板前,看著一位位骨科醫生陸陸續續地走進辦公室,心里直發怵。
時間過了12點,病例討論馬上眼看就要開始了,現在再去一個個打電話肯定不現實。就算叫到了人,從宿舍跑到骨科病房怎么也得十來分鐘的時間,以霍志業的急脾氣肯定沒這個耐心。
難道一個人包辦病史匯報和記錄板抄寫的工作?
史睿霖馬上苦笑著搖搖頭,自己雖然學習成績還不錯,但臨床實力有多少斤兩他自己最清楚。這病人那么復雜,單單病史匯報就已經讓夠他頭疼的,更別說干雙人份的活了。
那看來只能走第三條路......等著挨罵吧。
唉......
挨罵是跑不掉了,但史睿霖希望自己不至于被罵的太慘。想挽回顏面就得努力做好病史匯報,要不然罵上加罵,這酸爽他可受不住。
病歷夾不在自己手里,他能做的就只有靠回憶整理思路,希望等匯報的時候手里能有材料可看。如果真的連個參照的病歷記錄都沒有,他就只能躺好挨批了。
12點過了4分,辦公室里已經坐了不少人。
基本平時早交班能見到的在職醫生都到了,甚至大主任謝宗培都到了場。以史睿霖對這些上級醫生的了解,一場需要自己單獨面對的腥風血雨是難免了。
果然沒一會兒,帶教老師就皺起了眉頭:“小史,其他實習生呢?怎么一個都沒來?”
史睿霖搖搖頭:“跟完刀的都去吃午飯了,估計得1點多才能來。”
“雖然醫學院沒規定午休不能離開科室,但你們是實習生,要有學習的自覺。”
帶教李信其實人挺隨和的,但是沒想到謝宗培會來,沒辦法只能先開口說上兩句。大主任都到場了實習生卻不在,太不給面子了。要是他不出聲,輪到那些主任和副高,那史睿霖肯定會被罵得更慘:
“快給他們發消息,科室病例大討論,不論早晚人總得到吧。這辦公室空蕩蕩的像什么樣?一點學習氛圍都沒有。”
史睿霖點點頭:“剛群發了短信,有幾個已經準備往這兒趕了。”
“準備?”李信咽了口口水,對著史睿霖眨了眨眼。
這是他一直以來發狠招的前奏,也算是提前讓那些被訓話的人心里做好準備:“什么叫準備?讓他們現在就過來,本來午休時間就短,還在那兒拖時間......”
也許是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夠,也許是李信罵得確實有點過,也可能是史睿霖被說得有點可憐,謝宗培把話攔了下來:“好了,人不在就不在吧,讓霍志業快點開始,我下午還有個會呢。”
李信點點頭,起身跑了出去。
兩分鐘后,李信和霍志業進了辦公室,同時帶來的還有一個年輕人。穿著有些皺巴巴的白大褂,胸口別著臨時工號牌,看上去就是實習生的模樣。只不過他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樣,不僅戴著手術帽,連口罩也沒摘。
這大熱天的,外科醫生在病房里幾乎沒人戴口罩。突然出現一個戴口罩的醫生,史睿霖看著就覺得奇怪。
對于上級醫生而言,誰管你是誰,肯做事兒就行了。而且外科醫生比起內科更隨意,見人連看都懶得看兩眼,反正對他們來說就是個抄病歷的學生而已。
但在史睿霖的眼里就不一樣了,這就是救星啊!
從臉形來看肯定不是他組里的同學,更不可能是其他組的。大家實習工作都很重,怎么可能特地來其他科幫忙。
難道是住院醫生?
骨科就李信一個住院,其他三個干住院工作的都是主任副高的碩博生,全坐在臺下呢。主治就更少了,一共才兩個,也都在場......
這到底是誰?
唉,史睿霖,你蠢不蠢,是誰有什么重要的,關鍵是有人幫了自己大忙。要轉換轉換思路,危機還在啊!
他開始把目光從對方的臉上移到了手里那本病歷夾上。
雖說他對王平石的病史還有些了解,但也只是了解而已。足足十年的病程,涉及好幾家醫院,怎么可能看上兩遍就記住,他又不是神仙。
豁出去了......
史睿霖憋出個尷尬的微笑,說道:“朋友,你手里的病歷能不能借我看看,看幾眼就還你。”
其實這個要求有點過分,病史匯報更偏向于對總體病程發展的概述。而記錄板上寫的則要詳細的多,主訴、診斷、作為診斷依據的檢查報告內容都得寫完整。
尤其是檢查報告,需要做到簡明扼要,什么檢查對應什么診斷一定要寫清,沒有病歷原件的范本是寫不出來的。所以在史睿霖的設想里,即使拿到了病歷夾,自己的時間也很有限,能看上一會兒是一會兒吧。
不過史睿霖沒想到對方非常慷慨,竟然直接答應了:“拿去看吧。”
“謝謝,馬上還你。”
“不急,慢慢看吧。”
“哦哦......”
史睿霖知道王平石是個長期服用激素導致的骨質疏松,但這只是個簡單的診斷而已。
為什么病人要服用糖皮質激素?之前做出服用激素治療的診斷是什么?這個診斷有哪些檢查支持?在哪幾家醫院做過檢查?中間有沒有出現過變故?而骨質疏松的診斷又是怎么來的?除了這次壓縮性骨折外還有沒有其他癥狀和既往史?
內容其實并不算多,但涉及醫院卻很多,而且其中還有長期咳嗽這個干擾項。
現在有了王平石的病歷,一切都可以......
等等,這是怎么回事兒?
史睿霖往后翻了幾頁后直接呆站在了原地,亂套了,全亂套了!這病歷紙的順序全亂套了!
對了!是那個家伙!
現在他才回想起之前那個穿著藍白格子襯衣的小偷。
就在袁天馳把病歷送還的時候,因為想要逃跑就隨手把東西扔了一地。原本被幾個床位醫生按時間線整理妥當的厚厚病歷,被甩成了一部諾蘭的電影。前一張看到的還是一份93年的出院小結,以為下一頁會是相關的檢查報告,但其實下一頁卻是01年的門診就診記錄單。
誰前誰后,哪兒是頭哪兒是尾,沒人分得清楚。
霍志業可對這些不感興趣,在謝宗培身邊坐定后兩人又交流了兩句,便看看手表,揮手說道:“時間不早了,快開始吧。”
這就開始了?
史睿霖急得一頭汗,本想翻著病歷找到王平石最早的那個主訴,但心里一急,現在腦袋一片空白。
完了,徹底完了!怎么辦?就這么干等著?等著被罵?慢性死亡?我怎么那么倒霉,那時候讓我當組長為什么頭腦發熱答應下來,完全就是個出氣筒,里外不是人!
然而就在他一臉茫然自暴自棄的時候,身后忽然傳來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19床王平石,男,62歲。初次出現癥狀時間在93年,主訴為大量齲齒,病情進展迅速,被診斷為干燥綜合征引起的猖獗齲齒......”
整段描述沒有絲毫停頓,就像早就準備好了一樣。
而且在敘述病史的同時,他還拿起了身邊的黑色記號筆,把整個病史內容按癥狀分類,再以時間的排序方式寫在了白色記錄板上。
記錄板上被他畫出了一個大型自由坐標系,長軸是時間,縱軸則是各個癥狀、使用的藥物治療。
猖獗齲齒,9395,所有牙齒全部脫落 年輕人寫完后連忙繼續說道:“病人從95年初開始至今一直有干咳,并有少量白痰,期間陸陸續續出現過間斷性低熱,最高38.6度。”
慢性少白痰干咳間斷低熱,95至今,斷斷續續未愈 “從96年開始因為咳嗽越發嚴重,病人在三院做了各類檢查,包括抗ssa、抗ssb、血沉等免疫指標,還有ppd結核菌素試驗......”年輕人稍稍想了想后說道,“抗ssa和抗ssb都是弱陽性,血沉104,ppd試驗強陽性,所以懷疑病人得了結核。”
異煙肼利福平抗結核治療,965966,因為出現不良副作用且治療無效,故停止治療 “96年6月底病人轉來本院呼吸科門診就診,因胸片并未發現結核感染病灶,所以......”
年輕人思路清晰,病史敘述得也極有條理。別說身邊那位早就愣神了的史睿霖了,就連臺下那些醫生想不驚訝都是不可能的。
這是有多久沒聽到這種病歷匯報了?就算讓他們自己上臺拿著病歷恐怕也說不出這種效果吧。不過,這些東西進了霍志業的耳朵里就變了樣:“同學,我們是骨科,之前的病情盡量簡略,主要說說骨頭的事兒,謝主任下午還要開會呢。”
這在史睿霖眼里簡直就是天大的大好事兒,然而......
“霍老師,這些既往病史是推翻現今診斷的關鍵證據,實在沒法簡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