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電話來的是位實習生,用的是自己手機,開頭第一句就是:“祁學長,內急忙瘋了,王主任讓你快回來幫忙。”
電話周圍聲音很吵,周圍吆喝吵鬧和電話鈴聲此起彼伏,他也顯得很急。
祁鏡抬手看了看手表,時間剛過中午而已,怎么會有那么多病人。內急普通急診常年配有2位醫生坐診,ICU和急救室每班都會常駐1位醫生,而綠色通道的120診療室里更有王廷坐鎮,配了兩名醫生和兩名實習生。
要把這些醫療資源全部耗盡,那得一次來多少人?
更何況內急和外急不同,肯定有意外,但很多都符合生活規律,往往有跡可循。比如飯前飯后就容易出現血糖波動和消化科疾病,早上堵車擠公交會有缺氧暈厥,上午上課和工作時也會因為緊張出現一系列應激反應。
所以上午病人來的時間一般都集中在810點左右,等到了下午就容易來一些高溫中暑之類的病人,中間會有一定的空閑時間。
當然有時也會有例外,但要一次性來這么多人,肯定不會是什么好事兒 想到這兒,祁鏡的臉色變了:“內急怎么了?”
“隔壁一所小學突然來了十幾個學生,有頭疼、惡心、嘔吐”說了一半,電話那頭聲音越發吵鬧起來,實習生也沒時間多說什么,“祁學長,快來吧,說是又來了三輛車。”
簡單一句話就讓祁鏡下了判斷,食物中毒的可能性幾乎有九成以上。但這個時間離早飯有點遠,離午飯又太近,恐怕孩子發病的時候剛到11點,時間有點對不上。
對了,是小學!
丹陽的小學從01年的時候上午就有課間奶,說不定是9點左右的課間奶出了問題!
他雖然醉心于疑難疾病的診斷,但遇到公共衛生事件,祁鏡不可能當作沒事兒發生。
“快去吧。”陸子姍埋頭看著手里的資料,右手在耳邊做了個電話的手勢,“空了再打我電話。”
“嗯,好。”
丹陽醫院的內科急診徹底迎來了一波高峰,整個急診恐怕只有王廷見過這種景象。
留觀走廊本就被原來的病人擠得滿滿當當,現在突然出現那么多孩子,只能在大廳四周擺下一個個地鋪。原本開闊的正門門口大廳兩側排滿了病號,中間成了只能并排走兩三個人的羊腸小道。
此外茶水間門口、化驗室旁、廁所門口就連醫技樓的底樓大廳里都能見到他們的身影,處處充斥著父母的埋怨和孩子難受的表情。
祁鏡掃了一眼,癥狀很統一,頭痛、惡心、嘔吐,有些不在床鋪上,估計有了腹痛腹瀉的癥狀。
如果真的是課間奶的問題,那就是很典型的細菌性食物中毒。診斷明確,接下來就要及時控制癥狀,糾正細菌產生的毒素作用。這些工作對內急工作的醫生而言并不難,先對癥支持治療,同時糞便送檢,查細菌種類。
菌種不同,情況不同,后續的治療也會不同。
王廷坐在診療室里,指揮著面前的醫生和實習生,見祁鏡來了松了口氣:“你可算回來了。”
祁鏡讓過一位匆匆跑出門做事兒的實習生,開口問道:“聽說還得再來幾輛車?”
“嗯,說不定整個學校都有波及,還會陸續過來不少孩子。”王廷說著起身往外看了眼已經睡滿了病人的走廊,“10點的時候兒急診就飽和了,我們騰了不少人手出來幫他們。”
祁鏡苦笑了兩聲:“我看我們這兒也差不多了,再來人怕是最基本的運作都有困難。”
王廷點點頭:“這事兒就不勞你費心了,王長鴻副院長已經和急救中心通了氣,希望再接到病人能轉去其他醫院。周圍的一院、三院、仁和都能送,沒必要全擠來這里。”
祁鏡點點頭,醫院的反應還是挺快的,行政方面確實不用自己操心:“需要我做什么?是不是來的孩子太多管不過來了?”
“孩子倒不用你管。”王廷忽然指向了隔壁房間,“現在壓力大的也不是我們綠色通道。”
“隔壁?”
王廷嘆了口氣:“學校離我們這兒最近,病情重的學校幫著叫了120,病情輕的都是讓父母自行送醫院。急救中心我們能攔著,改送其他地方,可那些孩子的父母不會這么想。兒急就兩位醫生,我這送去好幾個人,現在自己有些不夠用了。”
祁鏡點點頭:“瞧這架勢,怕是今天都得泡在那兒。”
醫院雖然分科嚴謹細致,但說到底是一體的。
在遇到這種緊急情況時,各科之間需要調劑好人員分配。食物中毒輕微的孩子一股腦涌進醫院,祁森和王長鴻不可能呆呆看著兒科被擠奔潰,肯定會協商著抽掉其他科的醫生。
“所以隔壁普通急診現在只有一個醫生在撐著,掛號那兒已經到300多了,可現在才看到了203號。”王廷說道,“你也看到了,門口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讓我去幫忙?”祁鏡有些尷尬:“可我還沒考證呢。”
“放心,我讓紀清忙完手里的病人待會兒就過去一起幫你。”
祁鏡對普通急診極其厭惡,寧愿照顧那些食物中毒的孩子也不想去那兒看病:“王主任,三思啊,這可是非法行醫!”
“緊急情況緊急對待,我也沒辦法。”見祁鏡在為難,王廷把紀清的圖章和工號牌一并塞進了他的懷里,將他一把推出門外,“你在這兒混那么久了,有什么好謙虛的,快去干活!”
普通內科急診病人的病情一般都很簡單,看個兩眼問幾句就能得出初步診斷。因為程度要比門診病人重,所以很多人等急了都會憋著一股子怨氣。看上去沒什么,有時候還笑著挺客氣,但沒人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出現一根稻草,把不知哪頭駱駝壓得喘不過氣,最后一通爆發。
而丹陽醫院向來病人眾多,醫生壓力也大,急診吵架幾乎天天都在發生。
祁鏡也不是好脾氣的人,遇到這種情況有時候會忍不住噴上兩句發泄一下,事兒嚴重的話說不定就會把他老爸引過來。
現在祁森肯定忙得不可開交,再找他的麻煩,恐怕自己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
要冷靜,一定要冷靜......
深呼吸了兩口,祁鏡走向了人群扎堆的隔壁普通急診診療室。
診療室門口幾排座椅早就坐滿了人,再看向診療室,里面也全都是人。病人、家屬都圍在這里,一個個都想著盡快看醫生。而坐在窗口的那位女醫生身邊早就被堵得水泄不通,仿佛每一個人都是下一位病人似的。
“來來,借過一下,讓個道給我。”
祁鏡分開眾人,找到了女醫生對面的位子,把那個坐在椅子上的家屬叫了起來,自己坐了上去。
打開電腦屏幕,上面已經記錄了叫號的號碼,143號。祁鏡把口袋里的紀清醫師章擺在桌面上,又正了正自己的工號牌:“下一位......”
“哎,醫生等等”
祁鏡坐下的同時,旁邊有個家屬就在蠢蠢欲動,見他準備叫號,馬上打斷道:“我兒子明年高考了,待會兒還要去補習班,實在趕時間,你先幫忙給看看吧。”
喲,一來就有人要插隊。
40多的中年婦女,聲音洪亮,臉上帶著微笑,絕對不好惹。而且她兒子早早就被她安排坐在了祁鏡所在辦公桌的病人座位上,看來是之前就想好的,早有“預謀”了。
普通急診就是麻煩,各種牛鬼蛇神什么人都有,不小心應對輕則投訴,重則拳腳相向。
有些人火氣上來后根本不管對錯和道德底線,急診室的椅子可不是為了防止人偷才綁上鏈條的。
“額,我倒是無所謂,看誰的病都是看,只不過......”祁鏡抬頭看了她一眼,接過病歷冊看到掛號單上寫的是179號,便拉高了音量,“你要想提前就診的話,143178號病人都同意了嗎?”
“143號是我!”
“我是178,叫我干嘛?”
“什么同意了?”
“難道有人要插隊?”
“誰要插隊?開什么玩笑!我們等了那么久!”
一石激起千層浪,祁鏡話音剛落還沒等那位母親說上一句,她就被淹沒在了其他人的口誅筆伐之中。
為了面子,她也會反過來辯上幾句,但就算嘴上實力再強也不可能贏過周圍那么多人,最后還是帶著兒子走出診療室,乖乖在門口等著。
143號也是位年輕人,發燒,喉嚨痛,門口護士量過體溫有38.9度。
“張嘴,啊~”
祁鏡先是常規記錄了主訴和一些病人情況,然后打開筆燈,拿壓舌板壓了壓,看清了他的那對扁桃體:“紅腫得挺厲害啊,很疼吧。”
“嗯,咽口水都疼。”病人尷尬地笑了笑,隨著喉結的移動,他的眉毛緊緊皺在了一起,“是老毛病,人一累就腫,一腫就疼,給我開點藥就行。”
祁鏡點點頭,看上去贊同他的觀點,但嘴上卻和他說的完全不一樣:“我建議你去隔壁外急做個小手術......”
“要摘扁桃體?”年輕人連忙緊張了起來,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不摘不摘,這可是重要的免疫器官,是口腔里的兩個門衛!沒了他們誰來給我站崗放哨?誰來傳遞感染的信號?”
喲,這是來了個久病成醫的,比喻用的倒是不錯。
祁鏡聽了就知道他沒少遭罪,不然不可能那么清楚扁桃體的功能。但醫學不是其他學科,知識往往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有些知識會因為人的病情變化而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對,扁桃體是門衛,你倒是很懂行。”
祁鏡又往前翻了翻他的既往病歷,里面確實有不少扁桃體炎的記錄:“門衛要分好壞,有的會保護你的財產,提醒你什么時候家里進了歹徒,說不定還會和歹徒打一架把他們趕走。但有的門衛卻會不問青紅皂白,就算來的是客人也會被他當作歹徒一頓猛揍,這種門衛留著干嘛?”
“你是說我這扁桃體......”
“摘了的好,少受罪。”祁鏡建議道。
年輕人嘆了口氣:“那我去隔壁看看?”
“看看吧,藥我就不開了。”祁鏡合上記錄冊交還給了他,“外急現在很空,沒什么人,等你去了那兒再做決定。如果還是不準備手術,那兒的醫生也會幫你開藥的。”
“好吧,謝謝醫生。”
“144號”
“哎哎,是我!”
這次來的是個姑娘,30出頭的樣子,看上去人挺精神的:“發燒了,門口護士量了一下38.1。”
“沒其他不舒服?”祁鏡問道,“咳嗽咳痰喉嚨痛有嗎?”
“沒有。”
“肚子疼嗎?”
“沒有。”
“頭痛?胸口痛?”
“沒有。”
沒有!沒有!沒有!
一連三個問題,她都說沒有,差點把祁鏡惹毛了。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那來醫院干嘛?
當然心里想的東西還是要經過后期的藝術加工才能說出口:“我看你身體挺不錯的,估計是累著了,回去睡一覺吧。要是睡醒了體溫降不下去,或者身體有其他不舒服再來醫院。”
“啊?不用吃藥掛水啊?”姑娘很驚訝,“我發燒了啊!”
“醫院有規定,38.5度才能掛抗生素。”祁鏡壓著心里的火氣,解釋道,“我們也很難做的。”
“我可是翹了班跑出來掛的急診,我還想開兩天病假呢。”姑娘有些不樂意,嘆了口氣說道,“掛水不行,那開點口服的總行吧,好歹得把我今天的請假單給弄出來。”
祁鏡強壓著心里的火氣:“請假單可以開,藥就算了吧。”
姑娘聽到有請假單,之前緊張的情緒得到了緩解,心情大好。她這才把所有注意力全放在了自己的身體上,反而變得更纏人了:“抗生素不開的話,那退燒藥能不能開?38度還是挺難受的。”
這也算典型病人,來醫院就要三樣東西,請假單、抗生素和退燒藥。
藥肯定不能開,但講道理恐怕很難,這種情況還是得舉例說明。感染發燒嘛,無非就是家里來了強盜,和剛才143號一樣的情況。
“和剛才那個小伙子一樣,你身體病了就是家里來了強盜。”祁鏡問道,“現在你只有38度,這個強盜就是個七八歲的孩子,手里還沒武器”
姑娘聽著好像沒毛病,點了點頭。
“作為長輩,你罵上兩句把他趕走就行了,特地打110,叫上抗生素這種警察來趕個孩子,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確實過分了。”
祁鏡見她能聽進去,就繼續說道:“那這時候,鄰居看不過,找來了個居委會大媽,也就是退燒藥來勸你別趕他走,是不是也有點不太合適?”
姑娘想了想,理理腦子里的頭緒:“好像是有點道理。”
“所以,回去睡覺,讓你的身體好好把強盜趕走就行了。”祁鏡把病歷冊遞回給她,送了個笑臉,想讓她回家。
姑娘接過病歷冊,眨眨眼睛,總覺得自己好像被忽悠了,冷不丁又問了一句:“38.5度的時候,是不是我自己趕不走強盜,就得叫上抗生素這個警察來幫忙?”
“對,是這個意思。”
“那為什么發高燒的時候就要退燒呢?”
“高燒意味著你都快被強盜打趴下了,當然不能再打,得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