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一月的天氣已經接近冰點,就算住院部開著暖空調也擋不住絲絲寒意。鐘曉熙穿著粉色短袖手術衣,外面只簡單地套了件單薄的白大褂,快速走進產科病房:“兩臺剖宮產,總算跟完了。”
午休時分,辦公室里沒什么人,只有一位男生還坐在桌邊寫著什么東西。
見鐘曉熙回來了,他回道:“第一次上手術臺,好玩么。”
“太夸張了!”鐘曉熙往冰涼的手上哈了口熱氣,繪聲繪色地說道,“羊水出來的那刻,整個手術臺都濕透了,像發大水一樣嚇我一跳。還好做一助的學姐手夠快,不然我還得回更衣室換衣服。”
“又生了個男孩?”男生笑了笑問道。
“是啊,說起來也真夠邪門的。”鐘曉熙皺起眉頭總覺得自己的帶教老師哪里出了問題,“柳老師怎么就那么神呢,雖說上個月接了五六個女孩兒,可從前天開始又是連著‘開’男的,說好的50概率呢?”
“柳觀音不是白叫的。”
男生還在刷刷地寫著手上的病程記錄,“剛開完的是19和27床吧。”
“嗯。”
“下午還有兩臺吧?”
“是啊,上來吃點東西,一點半就得回去。”
“那你先吃,我來幫你寫術后吧。”
鐘曉熙看著他有些不好意思:“胡東升,謝謝啊,把今天的手術都讓給了我。”
“沒事,反正我碩士跟的王廷,少做兩臺剖宮產沒多大影響。”胡東升說了一半總算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倒是你,對婦產科感興趣就得多跟手術,也得和科里的主任多交流。不然以你那成績,想跟肖主任就是在癡心妄想。”
前兩句說得鐘曉熙非常感動,本來不太起眼的胡東升沒想到也有暖心的一面。
可惜她的少女心才剛準備坐上秋千蕩漾起來,最后那句話就輕松絞斷了掛著秋千的繩索。直男永遠是直男,本性流露只是轉瞬間的事兒。
“你去休息吧。”
鐘曉熙走到門口調高了辦公室里的空調溫度,然后坐在一邊拿過他手里的病歷本:“術后的病程我邊吃邊寫就行了。”
胡東升對自己剛才的話并沒有感到什么不妥,看看時間過了十二點半,也不早了:“術后病程確實是自己寫比較好,午飯就在桌子上,我先去瞇一會兒。”
“好。”
元旦算是國定假期,醫生也是人也需要休息。所以今天有一部分的門診會選擇閉診,而外科手術除非必要,也會往后作順延。
可是產婦肚子里的孩子可不過元旦,假期不可能停下孩子出生的腳步。
一些產前評估可以順產的,一旦宮縮強烈開了宮口,自然要進產房待產。而一些有順產危險因素的產婦,則要在預產期之前行剖宮產讓孩子順利降生,往后多拖一天說不定就會讓產婦踩進危險區。
今天是胡東升所在的實習小組第一天進產科,在產科自然要接觸產房接生和海量的剖宮產手術。
因為輪科順序的問題,他們剛結束了半年的內科實習,還從沒去過手術室。對于手術室自然感興趣,對于產房這個獨立于其他科室的存在,更是好奇的不行。
所以他們都想盡早跟刀開開眼界,或者去產房看一眼新生命呱呱墜地時的隆重場景。
就在六名小組成員討論先后順序的時候,胡東升突然選擇放棄,安心留在病房寫著一本本近乎相同的枯燥病史。
并不是說胡東升不喜歡手術,而是他覺得,無法自己上手的手術,跟著也就是學個步驟罷了,沒多大意思。況且,他對產科也沒什么興趣,與其去手術室看幾場以后肯定要跟臺的剖宮產,還不如在這里研究一下高危妊娠病人的病例來得有意義。
說不定以后的內急工作也會遇到相近的情況。
當然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真正的原因還是普外的那個病例。
他也是從自己在普外實習的同宿舍同學那兒打聽來的,剛聽內容就被吸引住了。亂七八糟的一堆癥狀被搓成了一個大大的線團,到現在都沒人能找到線頭在哪兒。
今天是病人開討論會前的最后一天,他必須趕在討論會之前,再去過一遍病史,研究研究。萬一明天那些主任們討論出了結果,而他因為錯過了一個小細節沒能做出正確的判斷,豈不是虧大發了。
如果去手術室跟刀,恐怕就得穿一天的粉色手術服,時間上也不一定夠。
就算被他抽出了時間偷跑出來,可病人好歹是個60多歲老頭,穿這一身去普外科,總不見得開口說自己是產科會診吧,多不合適多尷尬啊。
“吳正根,34床.......”
胡東升離開內科住院部一路小跑進了外科大樓,心里還想著這個病人的情況,忽然腦海里跳出了個人影:“哎呀,自己一天到晚想著這個病例,倒是忘匯報了。”
他在大樓門口躊躇了會兒,手機已經拿在了手里,思想斗爭過后還是決定作罷。
“算了,等晚上想不出答案的時候再找他吧。”
嘴里嘀咕了一句,胡東升轉身進了電梯,一路上到肛腸科,出電梯后沒有停留,直接跑去了醫生辦公室。
他前兩天剛來過,已經確定病人在34床,沒出什么意外的話,護士不會刻意換床。
今天只是來復勘,胡東升只需要若無其事地走進辦公室,再像之前那樣報一下會診科室,順手拿過病歷本抄下新做的檢查結果就行了。
他按自己心里的既定計劃,面帶微笑地走了進去。
誰知本該無視自己的視線并沒有收走,坐在辦公室里休息的那位普外醫生見他就像見到了個煩人的蒼蠅,忍不住調侃道:“我說,你們消化科是瘋了嗎?”
胡東升有些不解,不過為了保持自然并沒有停下腳步,臉上也沒什么變化:“消化科怎么了?”
“呵呵。”那人苦笑著打量了他一番,問道,“前天消化科下來會診的也是你吧?”
胡東升找了把椅子坐下,點點頭:“是我。”
“兩天前你來會診,抄走了34床的病歷,回去后難道沒把病歷給同科室的人看嗎?”那人追問道。
“看了啊。”胡東升聽出了對方嘴里的一絲懷疑,不過依然沒動聲色。
“那今天怎么又來了?”
“別緊張。”胡東升這時反而選擇了攤牌,不過只攤了一半,并沒有說漏自己實習生的身份,“我今天來就是想看看病人這兩天的檢查有什么進展而已,沒什么大事兒。”
對方似乎也清楚這種小心思,不免吐槽道:“以后要病歷的話就讓一個人來行不行?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搗了消化科的馬蜂窩,一會兒來一個消化科會診,一會兒又來一個消化科會診。從10點開始到現在,算你在內已經第三個了!”
“3個了”
胡東升臉皮確實夠厚,被人這么說了一通依然沒有慌亂,反而坐在那兒想另外兩個人會是誰。
是祁哥?
有可能,應該能算上一個。
對于這么轟動的一個病人,以他那種蒼蠅尋臭蛋的風格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他自然會來看,要來外科看病人就得帶上些理由或者披上個馬甲。
病人之前住過的消化科顯然是最好用的。
另一個是誰?
紀老師?
不會啊,他今天休息陪富婆在外面happy呢,不可能回醫院。
還會是誰?
難道真有消化科的醫生來會診了?
正當他還在疑惑的時候,手機鈴響了起來,來的是條短信:別抄了,病人的病歷我全都復印了一遍 胡東升看了短信,pg還沒坐熱就不得不站起身子:“我確實白跑了一趟,病歷已經被送去科里了,實在不好意思,打擾打擾。”
祁哥,你今天怎么來了?
五分鐘后,水池邊 離開了普外病房,胡東升一路去了花園。
冬天正午的陽光絕對是件難得的奢侈品,水池邊已經坐了不少穿著病號服的病人和家屬。吃完午飯后他們就會來這兒逛上兩圈,曬曬太陽,緩解一下在病房長住的低落心情。
在這些藍白條紋套衫里,多了兩件顯眼的白大褂。
“我還以為是誰呢。”胡東升一路跑了過來,笑呵呵地說道,“原來是高健啊。”
“吳正根的病歷看過了嗎?”祁鏡看向水池問道。
“兩天前就看過了。”胡東升答得很簡單,看了他一眼馬上就選擇換個話題,“祁哥,考試怎么樣了?”
祁鏡嘆了口氣,沒答話,反而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當初你出科的時候,我是怎么和你說的?你又是怎么答應我的?”
說完,他就把右手就輕輕的搭在了胡東升的肩上。
瞬間,一股和祁鏡身材完全不符的手勁壓了下來。五根手指緊緊扣中了胡東升的肩關節囊周圍的肌肉,陣陣酸麻感不停沖向他的大腦,總感覺稍不留意整條手臂就會自己突然掉下來似的。
胡東升看向正在活動自己肩關節的高健,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祁哥,聽我解釋......”
“別緊張。”祁鏡笑了笑,“肩關節雖然活動度很大,但靠著周圍肌肉和喙肱盂肱兩根韌帶,還沒那么容易壞。”
“祁哥,你就別開玩笑了。”胡東升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被他這么一說他反而更緊張了,“我解剖學得還不錯,肩關節下方可沒什么保護,照你這么拽下去我鐵定脫臼啊。”
“那就得看你怎么回答了。”
“我其實就是想自己先做個簡單的判斷,然后再告訴你。”胡東升右手護著自己的左肩,按照高健在旁做的暗示,連聲求饒道,“不然以我的思維能力,到時候跟不上你思路怎么辦。”
祁鏡聽了漸漸松開了手:“理由很蠢,但作為馬屁來拍倒還不錯。”
當初說好去了其他科室就盡量給他帶來點好玩的病例,最好是沒明確診斷的病人。沒想到才過了這么點時間,這兩人就覺得自己翅膀硬了,能單干了。
想法有些幼稚,不過祁鏡并不討厭。他這么做也只是想開個玩笑,也沒真想把他們倆怎么樣。
“說說看吧,你們的想法。”
高健搖搖頭,沒什么好的思路:“心內科三天前查過腦鈉肽,最高到了15000。彩超顯示各種返流,二尖瓣、主動脈瓣、三尖瓣都有。此外還有冠心病的癥狀,不過造影下來幾根冠脈的狹窄都不厲害,基本都沒超過50。”
“檢查結果我都知道,不用你復述。”祁鏡看向他,“我要的是答案。”
高健掃了掃自己已經糊成一團漿糊的腦子,只能說道:“我覺得這些癥狀都是獨立存在的,并不是什么聯合在一起的綜合性疾病。”
“你意思只是老年性的改變?”祁鏡問道。
高健點點頭。
“既往史里曾經發生過一次暈厥,這也算高年性改變?”祁鏡問道,“你見哪個正常的老頭老太在外面走路曬太陽突發暈厥的?難道身子曬暖了想就地睡一覺'嗎?”
“那應該是小腦梗吧。”高健依然在做辯解,思維已經比前些日子快了不少,“很多小型腦梗只有一過性的輕微癥狀,沒多久就能恢復正常。況且血液科來會診,做了骨穿今天剛出的報告,只是有些貧血罷了。”
祁鏡點點頭:“這么說倒也說得通。”
不過胡東升這時有了不同的想法:“腎內科那些癥狀呢?曾經出現過的下肢水腫就很奇怪。”
“慢性心功能不全肯定會造成下肢水腫,這不難解釋啊。”高健反駁道。
“可是水腫是一年前出現的,可活動后的憋喘感只是一個月前的癥狀,兩者相隔了整整一年的時間。”胡東升說道,“我不覺得這兩者有什么相關性。”
“或許是家屬記錯了呢?”
祁鏡搖搖頭:“就算記錯了也應該關系不大,腎臟確實有自己的問題,既有囊腫又有結石,造成一些慢性腎功能障礙并不難。”
高健想了想也不得不贊同他們兩人的觀點,不過這些觀點在他看來都不是重點:“慢性心功能不全、腎功能不全都不嚴重。兩天前用了些利尿劑,今天腦鈉肽的檢查結果已經跌到了700多,說明對癥治療有效果,并不是某一個共同的病因在作怪。”
“那肝臟和脾臟呢?”
“脾臟只能看做是自發性脾破裂,說不定有誘發因素只是病人不自知罷了。”高健解釋道,“而且手術中看到的脾臟也沒什么病變,只有一條口子而已。肝臟或許就是酒精性肝病,胃鏡也發現了他胃腸道里的潰瘍,說不定嘔血黑便就是因為潰瘍造成的。”
高健把癥狀一條條理順擺在了他們面前,每一個都有很好的解釋。
心腎功能不全、暈厥甚至脾破裂的解釋在祁鏡這兒都說的通,但唯有肝臟不一樣:“我剛才特地去看了看病人,問了幾個問題。”
“什么問題?”
“我想重新回到最開始的肝病診斷上。”祁鏡說道,“所以又去問了問飲酒的情況。”
“不是有長期飲酒史嗎。”
“病人是有長期飲酒史。”祁鏡看著水池子里不斷噴出的清水噴泉,說道,“不過早在五年前就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