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性驚厥”
羅怡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咬著下嘴唇,拿雪白的牙尖輕輕撥動著翹起的嘴唇皮。這是她思考問題時常做的開場小動作,要是想得再深入些,那就得讓手指也加入進去。不過現在是公共場合,她作為醫生只能盡量克制這股沖動。
“盧老主任好像確實說過一句,唉,我怎么就想不起來了呢!”
不過現在就算想起來也已經沒用了。
這次沒抓住給兒中心長臉的機會,還差點讓一個兒科病例旁落到了其他醫院的手里。要不是老主任判斷夠果斷,恐怕接下去家屬真的會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情。
羅怡楠成為兒中心的青年代表跑去米國參加研討會,是全院都知道的事兒。老主任雖然不是她的導師,但一直把她當自己學生看待,所以也特意和羅怡楠聊過。
盧霖知道她在飛機上,沒喊她去交代接下去的治療細節,而是選擇了那個祁鏡,就很說明問題了。
自家老主任什么脾氣她很清楚,兒科醫生解決不了兒科問題簡直可笑。
雖然老主任沒在她身邊,也什么都沒說,但羅怡楠自己能腦補出了那個畫面。她知道,犯了錯的自己已然被踢出了局。
要她觍著臉再跑回去,自尊心肯定第一個做不到。
羅怡楠小心翼翼地在嘴唇上輕輕撕開一條口子,冒出的鮮血染紅了牙尖,就像在刻意地拿疼痛懲罰自己一樣:“回去得好好復習才行,先把教材看上幾遍再說”
現在的機長室里,和塔臺的通話依然在繼續:“盧老,您不至于跑那么大老遠吧。”
“好了好了,我人都到了,你還廢什么話。反正我家住的不遠,到時候你給報個銷就行了。”
童淼:
“好好,一切聽您的。”
盧霖心情不太好。
當然能碰到這個病例本身讓人愉快,但自己接不了,還得眼睜睜看著別家醫院接手,老頭心里有點受不住。現在讓羅怡楠接手也不是不可以,可是這與他一慣的教學風格相悖,糾結好一會兒后只能作罷。
年輕人的路還很長,給她個教訓也不錯。
塔臺無線電本身通話質量就不好,再通過電話轉接那過程只能用慘烈來形容。
童淼之前聽盧霖說了一大堆,抑揚頓挫什么語態都有,但愣是什么都沒聽懂。傳進腦袋里的只有“莎莎莎”的雜音,就像把話筒扔進了暴風雨中心一樣。
好說歹說,最后還是塔臺幫忙轉述說了“良性”兩個字。至于為什么要在良性后面加上“金桔”,那人也不懂。
良性讓童淼松了口氣,也基本確定飛機不用返航。
兩位科室大主任這時反倒不急了,倒是在機長室里聊起天來,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樣特意沒去和那幾個小醫生說結果。就想讓他們自己做做診斷,自己應對一下這種突發情況,對以后的成長肯定有好處。
當然這類腸胃炎引起的驚厥性質是良性,但腹痛會成為驚厥的開關,會在腹痛時反復發作。
就算產生后遺癥的幾率很低,可老這么時不時抽上一次總不是個辦法。就算孩子身體受得了,家屬看著孩子發作神經也受不了。
為了能保證通話質量,也為了能正確傳達他的建議,盧霖竟然自己攔了輛出租車跑去了機場,準備今晚索性睡在那兒不走了。
“您要睡在機場里?”童淼急了,滿口不答應,“那怎么行,不行不行!”
盧主任似乎從童淼的字里行間中聽出了什么:“怎么,你們丹陽醫院的醫生看出了良性驚厥,所以是瞧不上我了?讓我回家睡大覺?”
童淼翻翻眼皮,看著機長室的天花板,笑著說道:“那哪能啊,您可是權威。”
“哼,仗著你們有生殖中心開始挖兒科人材了?”盧霖想想就有點氣,“讓他過來我好好和他聊聊,接下去的后續治療也得快點跟上才行。”
說著說著,聽筒那兒似乎傳來了一句吩咐下人的話:“給我泡壺茶,茶葉我帶來了。對了,記得第一壺的水要倒掉,不然我晚上睡不著。”
“好好。”
童淼尷尬地笑了笑,心想這老頭還真把機場當旅店住了。
不過盧霖這個專家一句話就斷定孩子沒事,不用返航,已經為航空公司剩下一大筆錢。這種情況下省錢就是變相的賺錢,如此金主,公司自然怠慢不得,全程亮綠燈。
泡壺茶算什么,塔臺早就在指揮室隔壁為他準備了舒適的單間,絕不敢怠慢。
“要他過來沒問題,但他不是兒科的。”童淼笑著說道,“祁森您還有印象吧?”
“你們堂堂祁大院長,丹陽三甲第一人,誰不認識。”盧霖說著說著就有點偏了,“當初他還在念大學的時候,還對兒科挺有興趣的。誰知道跑去干什么神經外科,難道兒科里就沒神經外科了嗎”
童淼聽著這些牢騷話,總算是找到了一個適合打斷的地方:“盧老,這孩子是祁森的兒子。”
“兒兒子?這臭小子都有兒子了啊。”盧霖愣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讓他來吧,我和他聊聊。”
這一嘆讓童淼也感覺到了自己漸漸老邁的年紀。
他現在50多,還能在主任的崗上再蹦噠個十來年,還能見識到讓自己感興趣的病例,還能看著手下慢慢成長為科室棟梁。可盧霖已經快70了,返聘了那么多年早就退下一線,恐怕再過個一兩年就得徹底離開臨床。
退休是醫生職業生涯里永遠繞不開的話題,或許跑去機場和他們這些小輩們討論病例,也算是他對老天爺的最后一絲掙扎吧。
祁鏡小時候經常向往飛機,尤其是機長室,沒想到自己第一次進機長室會是以這種身份和目的。當然那兒的兩位機長也絕不會想到,外人勿進的機長室現在竟然成了八十年代弄堂門口的電話傳達室。
不過為了那孩子,他們也沒辦法。
“盧老師,我是祁鏡。”祁鏡拿起了對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