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停了。
當朦朧的陽光,將這冰雪國度照亮,人們幾乎不敢相信的眼睛。
雖然盼望了許久,可當真的看到風消雪停,修士們第一個念頭竟是懷疑。
甚至有人揉了揉眼睛,重新望去,這才驚呼:
“停了,真的停了,有人出來了!”
喊聲四起。
登時,雪神廟遺跡周遭,一名,又一名修士從藏身處走出,既期待,又緊張。
更有人,騰躍而起,徑直朝前方奔去。
山洞內。
“終于散開了!”佘先生幾乎喜極而泣,他本想,最多等個三五天,誰能想到,竟持續兩月余。
若非不愿放過機會,他早走了。
“血巫大人,”穿赤紅袍子,頭頂幾縷白發的法布大巫師亦難掩喜色,看向洞穴深處,“莫要令那人族跑了。”
被稱為“血巫”的中年戰巫盤膝而坐,身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塵。
兩月來,竟是一動未動。
此刻,眼眸綻開,登時有金光刺出,起身朝外走去。
于他而言,那齊平只是隨手可殺的小人物,渾然未放在心上。
他關心的,是雪神廟里變故究竟。
雪神廟遺跡內,一片蕭索,凌亂的破碎建筑,倒塌的石柱間,一片雪地突然震動。
隆起。
而后,雪地上浮現出漆黑裂痕,繼而,一塊偌大的石板“砰”地被掀開,一道身影鉆了出來。
其身披古舊劍客袍服,左手握劍,右手保持著撐起的動作。
許是在地下藏了太久,衛無忌只覺雙目刺痛,淚眼婆娑四望,旋即一呆,那枯瘦的面龐上,嘴角抖動了下,沙啞地說:
“停了…”
“什么…停了?”
“風暴,停了!”
衛無忌顫聲說,騰身躍起。
而后,身下地洞中,背負雙刀,一頭短發,黑白間雜短裙的紅豆,以及捧著只缽盂,餓的眼冒金星的緣空和尚先后爬出。
三人都明顯瘦了一圈,臉色蒼白,眼神應激流淚。
“終于…結束了。”緣空和尚顫聲。
神情呆呆的紅豆,也激動地捂住了嘴。
兩個多月了!
他們被困了兩個多月,遺跡中沒有獵物,便沒有食物,三人身上雖攜帶了些肉干,干糧什么的。
但也不多。
在被封鎖后,便躲藏起來,想著咬牙抗幾天,等待風暴結束。
結果…解封遙遙無期!
食物早已耗盡,若非有修為傍身,尋常凡人,早餓死了,饒是如此,此刻三人也是眼冒金星。
“快,快出去,趁著沒再封鎖。”緣空和尚催促。
衛無忌與紅豆如夢方醒,登時鼓蕩真元,瘋狂朝外狂奔,至于探索雪神廟?
早拋在腦后。
先活命再說…三人奔行中,也陸續看到,遺跡中其余被困修士,都腳步匆匆。
待越過“雪線”,還沒等松口氣,便是一驚,警惕拔刀。
只見,遺跡邊緣,竟是密密麻麻,大群修士聚集。
幸存者們頭皮發麻,他們在雪原苦修數年,第一次看到這么多修行者。
“緣空師兄,衛施主…”正詫異,人群中鉆出一群光頭,乃是禪宗修士:
“你們果然也在里頭,這究竟發生何事?”
看到熟人,三人心弦一松,彼此匯聚,緣空苦笑搖頭,大概解釋了下,禪宗僧人遞上干糧。
食物入腹,衛無忌二人狼吞虎咽,也得知了兩月來,外頭情況。
“雪神廟里,恐出大事,”一名僧人說:
“蠻族神隱巫師都守了兩月。”
幾人這才注意到,遠處的佘先生一行人,此刻,一道道目光,也都投過去,落在那皮膚青紫,長發綁成辮子四境巫師身上。
“此人,莫非是…喀吉?”衛無忌揚眉:“那位隱世多年的天才戰巫?”
身為南國劍圣弟子,他知道的密辛不少,其中便有一條,三十年前西北戰役結束后。
涼國與金帳王庭都元氣大傷,但經此一役,雙方超凡修士,卻多有突破。
當時,蠻族頂級神通喀吉,外號“血巫”,踏入神隱境界,風頭一時無兩,卻毅然踏入雪原苦修。
試圖尋找晉級神圣領域機緣。
就此于世人眼中消失,卻也成了一段神話。
緣空和尚雙手合十:
“正是此人,不想這位強者,竟也被吸引過來,其三十年前便是四境,如此修為,本該有能力強闖風暴,卻甘心等待…嘶,怕不是真的出了大事。”
梳著短發,有些呆的紅豆也望過去:
“他們好似在等人。”
作為在場唯一的神隱修士,喀吉的存在,本身就是焦點。
此刻,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喀吉一行人,眺望雪神廟方向,靜靜等待。
“他們也在等人嗎,被困在其中的巫師?”
“咦,妖族怎么與其混在一起了。”
人們議論紛紛。
這時候,該出來的,也都走出了,平靜的雪原上,只剩下一群來自各大傳承的修行者。
守在遺跡邊緣,無人敢貿然踏入。
而喀吉等人,仍在等待。
“還有人沒出來嗎?”
雷老手握桃木劍,混在一群“散修”里,聽著議論聲,心頭,一個念頭愈發強烈。
他死死盯著前方,寒風卷過平整的雪原,蕩起一層雪沫。
遺跡中,仿佛有白霧飄蕩,建筑朦朧,看不清晰。
在這種詭異而寂靜的氣氛里,終于,風雪中,漸漸顯出一個身影來。
“又有人出來了!”
那身影不算高大,看樣子,只是尋常人族,由遠及近,尚且不大清晰。
然而,與其余“幸存者”瘋狂奔逃迥異,這最后一人,卻竟是閑庭信步。
沒有半點焦急,青色的衣袍徐徐抖動,驀地,給人一種與天地融為一體的錯覺。
佘先生呼吸急促,背在后頭的手,默默打了個手勢,蛇首人身與牛首人身,兩名妖族神通一振。
擺出戰斗姿態。
法布大巫師佝僂著身子,拄著木杖,瞇了瞇眼。
至于一身粗布衣袍,中年蠻族模樣的神隱戰巫,黃澄澄的眸子套出那人,顯出一絲,微不可查的…疑惑。
“呵,這么多人啊。”
風雪中的人影走近,竟是一個身穿青袍的年輕人。
因長久未修剪,黑色頭發長了許多,披灑在腦后,一張臉上,掛著微笑,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燦若星辰,同時,又仿佛沉淀無數歲月。
那是一張,并未易容的臉。
一張,饒是于許多修士,亦不陌生的臉。
“齊…齊平?!是你!”刀圣弟子,短發女孩紅豆失聲驚叫。
衛無忌也瞪圓了眼睛,他當然不會忘記那張臉。
甚至于,他還記得這身衣服…等等,被困前夜,在山洞里有個洗髓修士,也是同樣的打扮…
所以,那個索要好處,售賣消息的年輕修士…是齊平偽裝的!
三人對視,神情復雜。
而聽到“齊平”這個名字,許多修行者也都露出吃驚的神情。
“他就是那個齊平?近來崛起的天驕?”
“據說,短短一年晉級神通,還以秘術擊敗玉麒麟的年輕人?”
苦修士們消息閉塞,對齊平了解不多,只限于幾場事跡,對其印象,也停留在“神通修士”這一層。
此刻吃驚不已,沒想到,這新晉天驕也入了雪神廟,而且…看樣子,竟好似過的不錯。
沒挨餓。
他們當然不知道,齊平在九州鑒里,存放了許多食物,別說兩個月,封上一年都不缺糧食。
“小紅豆,小無忌,又見面了。”齊平微笑點頭。
紅豆想起在“太虛幻境”中的事,臉頰一紅,然后板起臉蛋來,做高冷狀。
衛無忌大怒,覺得被嘲諷了。
正要放幾句狠話,突然一道怪異,蒼老的聲音傳來:
“你就是齊平,那個殺了我師弟的小家伙?呵,我們等你許久了。”
眾人愕然,望向開口的佝僂老者,法布大巫師。
他們…是在等齊平?
那神隱戰巫,其實是奔著齊平而來?不是為了雪神廟么…人們迷惑了。
“佘先生?你也在。”
齊平這才注意到這行人,略顯驚訝,也有些疑惑。
因感悟歲月時光大道,他對時間的感知出現了混亂。
從悟道結束,到在一代院長的教授下,學習秘法,融合白尊神魂,以至于徹底融入自身,他都完全忽略了時間的存在。
或者說,在他的感知中,自己在雪神廟里,大概也就呆了幾天…只是眼下一看,似乎…判斷出了點問題。
他又看向那紅袍老巫師,皺眉道:
“蠻族?你師弟…都蘭?你是他的師兄?等我許久…所以,你是來復仇的?你身邊的人,是找來的幫手?”
這一瞬,他僅憑對方一句話,推測出經過。
法布大巫師愣了下,繼而笑道:
“不愧是涼國名捕,的確聰明,老夫此來,便是要殺你報仇。”
神圣領域不下凡塵,極少會對“后輩”出手,那是壞規矩的事。
故而,復仇便是個正大光明的理由。
不對勁…齊平敏銳察覺,不只是如此,但一時也難深究,他望向佘先生三妖:
“你們也是來殺我的?”
佘先生冷笑:“若妖國南下,你必成大患。”
齊平認真地點頭:
“有道理,你身為鷹派領袖之一,的確有充足的理由殺我,這很合理。”
佘先生一愣,突然惱火起來:
“齊平,這里不是京都,少裝出一副冷靜淡然的姿態,你不過區區神通,這世上,想殺你,不難。我蠻妖兩族,一尊神隱,三位神通在此,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神隱?
齊平望向那中年巫師,目光在對方破衣爛衫下,繪制著淺紅花紋的青紫皮膚上停留片刻,認真道:
“我記得…有人說,蠻族在雪原里有個四境出關了,我以為是南下助戰,如今看來,是奔著殺我來的?恩,這個陣容,的確算看得起我了。”
直到此刻,他仍舊輕松淡然,甚至連笑容都未消失過。
而周遭修士,已是嘩然。
一神隱,三神通,只為圍殺一名三境,這般手筆,這幾百年,也是首例。
衛無忌瞪圓了眼睛,紅豆怔怔失神。
心頭怒火散去,竟生出緊張與同情來。
太絕望了,只一名四境出手,便足以滅殺任何三境,何況,還有三個幫手?
這是無解的殺局。
“齊公子,回遺跡!速回遺跡!”
突然,一個老邁聲音撕心裂肺響起,竟是雷老。
這一刻,老道士疾呼:“遺跡里有陣法,尚有一線生機,留在外頭你打不過的,快走!”
一語驚醒夢中人。
登時,在場的部分道門、書院修士,也都發聲催促,他們沒有能力與喀吉對決。
彼此雖算同門,但說到底,互不相識,發聲催促已是極限,總不能為了個素未謀面的“同門”搏命。
沒這個義務。
喊聲里,那名神隱戰巫盯著齊平,默不作聲,冷漠的目光中,透著愈發濃郁的疑惑。
“你走不了的!”聲浪里,一身紅袍,頭頂幾縷白發的法布大巫師獰笑,身影驀然騰起,升上半空。
“噗”地噴出鮮血,同時,抬起手中木杖,以杖代筆,凌空勾勒。
眨眼間,一個直徑十幾丈,復雜神秘的血色圖騰凝聚,于巫師身前旋轉。
天地驟然昏暗。
“頂級神通!”有人驚呼,通過匯聚的天地元氣,判斷出境界。
這名老巫師,竟也是罕見的頂級神通。
“完了!”雷老面色慘白,心生無力,他雖境界低微,卻見多識廣,齊公子莫說只有神通二重,即便仍有妖族比武時實力。
也不過與法布打平。
何況還有四境壓陣?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圍獵,注定又一名天驕隕落。
“可惜。”
“來不及逃了…”
“就算入遺跡,也只是晚死。”人們悲觀。
只有極少數人注意到,饒是在此絕境下,那個叫做齊平的,聲名鵲起的年輕人,仍舊平靜。
“去!!!”
狂暴聲浪里,法布大巫師用木杖尖端,于旋轉的圓形血圖騰中央一點。
圖騰之中,驀然鉆出一頭狼首龍身的龐大虛影,朝齊平撞去。
那是蠻子信仰的狼神圖騰。
“轟轟轟…”
所過之處,厚厚的積雪朝兩側掀起,宛若海水分開,盡頭便是青衫少年。
唉…有人痛苦地閉上雙眼。
然而,下一秒,眾目睽睽下,那狼神虛影輕而易舉,穿過了齊平的胸膛,化作紅色輕煙,徐徐飄散。
頂級神通全力,竟未傷及齊平分毫。
齊平一動未動,目光清亮如昨,嘴角揚起,清亮的聲音回蕩:“只是這樣,似乎還不夠呢。”
什么?!
法布大巫師瞠目結舌。
下方,那名自始至終,未曾說話的神隱戰巫,終于開口,他再沒有半點輕視,唯有凝重:
“你,你是…”
齊平微笑:“抱歉,我也是神隱呢。”
雪原,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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