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感覺有些不對勁?齊平坐在席上,心頭的怪異感愈發強烈。
秉承著杜元春指點的“多看少說”原則,他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百官宴有固定的流程。
伴隨皇帝入座,教坊司歌舞登場,樂師啟奏,恢弘浩大的曲子縈繞金碧輝煌的大殿。
皇帝帶頭捧起酒杯,百官跟隨,齊平混在其中并不起眼,待第一輪結束,又換了曲目,尚寶司的侍者先后為皇帝與大臣們斟酒。
皇帝抬手,樂曲稍低,便開始說一些準備好的,辭舊迎新的詞來,歷數去歲大事。
齊平聽得昏昏欲睡,只覺渾身不痛快,開始走神。
直到杜元春用手肘捅他,耳邊聲音才清晰起來,唔,原來皇帝提到了鎮撫司。
“…去歲一年,鎮撫司衙門為朕盡心竭力,捉出不少蛀蟲,還大涼以乾坤,實乃大功一件…杜卿勞心勞力,朕都看在眼中…”
皇帝坐在主位,微笑說著,目光投向杜元春。
百官也都看了過來,臉上表情就說不上好看了…皇帝這話,明褒杜元春,暗貶諸公,老陰陽師了…
“…此外,最令朕驚喜的,還是走出一位天驕來。”皇帝話鋒一轉,看向齊平,語氣中帶著感慨:
“入朝廷只一年,先破林家舊案,再破皇陵案,捉了兵部蛀蟲,而后出使西北臨城,大破走私案,令夏侯元慶這奸賊無所遁形…
而后回京,找回賑災錢糧,期間被奸人誣陷,而后與南方人比斗,替帝國贏下問道大會…再入越州,除江湖匪患…更屢次獻策,救災救民…
以一年之修行入神通,大破妖族天驕,揚我國威…實乃功勛卓著,朕歷數史書,如此人才,也不多見…”
媽耶,都夸得我不好意思了…原來我這一年做了這么多事嘛?
恩,好幾個點都沒展開講呢,可以詳細說說的其實,皇帝老兒,你在這個階段可以不用節省,水一點,水一點沒事的…齊平正襟危坐,心中嘚瑟。
殿內,百官聽著,心思各異。
沒清點不知道,但這一列數…的確有些嚇人。
要知道,在座官員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對齊平的成就如數家珍,很多都是一知半解,這會給皇帝一說,心中震撼。
是了,放眼史書,如此大才,也極罕見了。
“…然,”皇帝掃過群臣,語氣一頓,說:
“立下此等功勛,朕卻吝于封賞,實屬不該,呵,不瞞諸卿,朕并非不愿封賞,而是實在頭疼,賞些什么。”
百官發出善意笑聲。
“錢么,執掌六角書屋,想必是不缺的,官么,一年從不入流的胥吏,到了千戶武官…”皇帝帶著笑意:
“總得緩緩…只是此等大功,若不封賞,又顯得朕小氣了。”
說著,他語氣一頓,招了招手,旁邊一名宦官將準備好的圣旨拿出。
皇帝淡淡道:“今日,正值除夕宴,便封賞齊千戶‘武康伯’爵位,以獎其功。”
百官正好奇聽著,雖心中已有猜度,封賞不會小,但當親耳聽聞,仍舊一陣喧嘩。
齊平也是愣了下。
“武康伯?伯爵?”
他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要知道,爵位非大功不輕授,涼國最近一批封爵,還是在三十年前的西北戰役,獎勵戰功。
如今,太平年月,封爵更是極難了,而且,并不是低級爵位,而是伯爵…
當然,爵位前頭沒有“世襲”兩個字,說明,只是終身爵位,沒法傳給子孫,涼國規矩,只有爵號和食祿,并無封邑。
但…這也是一腳跨入勛貴行列了,意義非凡。
“陛下,齊千戶雖立功不少,但這封爵一事,未免…”當即,有官員起身唱反調。
齊平乃鎮撫司千戶,若是封爵,于百官可沒好處。
皇帝臉色一沉,揮手道:“朕意已決,不必多言!”
那官員懨懨坐下,其余官員們望向幾位內閣大臣,卻見都一臉平靜,顯然是早知道的。
便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況且,在座的都是心思玲瓏的,很快明白皇帝的用意。
與其說,這個爵位是封賞功勞,不如說,是拉攏的必要。
說白了,他的身份太特殊了,出身朝廷,卻已展現出強悍的天賦,且與道院、書院都牽扯很深。
可以預想,日后神隱可期。
這種身份的人,太少。
只要成了勛貴,便與皇室捆綁的更深,身上朝廷烙印洗不掉,這才是皇帝目的。
當初,在南城小院里,太傅便為齊平說清過其中利弊,太傅能看清,一些朝堂大佬自然也看在眼中。
“呵,陛下本想的,可能是一點點拉攏,但齊平成長的太快,與妖族一戰,更讓封賞一事,迫在眉睫了。”
張諫之坐在席間,微笑不語,心中明鏡一般。
“齊爵爺,接旨吧。”中年官宦一臉喜氣地走過來,將綢子圣旨遞來。
齊平這才回神,起身,鄭重雙手接過:“陛下隆恩,臣無以為報。”
心中不禁想著,等宴席結束,自己回家里,給小妹顯擺一番,小丫頭應該會很開心吧。
至于別的什么好處,他倒不很在意,也許對其他人來說,爵位是光耀門楣大事,但在他眼里,只是個讓家人朋友開心理由。
皇帝大笑,擺手令他坐下,看眼沙漏:
“說來,今夜皇城外放燈,也是武康伯的手筆,諸卿且隨朕一觀。”
太陽沉入西方后,便熄滅了,整個京都卻愈發燦爛。
除夕夜是最熱鬧的,街頭巷尾,燈火處處。
尤其是內城,最是繁華熱鬧,家家戶戶貼上了門神,五顏六色的窗花,鞭炮聲此起彼伏。
京都的中軸線上,是朱雀大街,此刻,人流洶涌,車馬難行。
“馬車太難走了,我們下去吧。”一道車簾掀起,何世安探出頭來,喊道。
“正該如此。”身后的一輛車上,小胖墩盧安,高瘦白凈的王晏先后跳了下來。
幾個權貴子弟,今夜相約逛街。
“再不緊著些走,就沒法近些看燈了。”一名女子笑瞇瞇說:“我可聽聞了,祭典的燈是齊平造的,說是與以往不同。”
“夸大了吧,這么些年過去,早就鼓搗不出什么新花樣了,去年陛下登基十年,耗費不少銀子,也就造一個城樓那么大的燈,今年還能超過不成。”
也有人搖頭晃腦,表示不期待。
鵝蛋臉,大家閨秀氣質的吏部尚書千金,張小姐走下車來,抿嘴說:
“齊公子出手,定非同凡響,莫能以常理度之。”
何世安笑著頷首:“是極,就只說白日里,在酒樓拋下一首詩詞便走,何等瀟灑。”
他到現在,都還未從詩詞意境中脫離。
眾人說說笑笑,匯入人流,不多時,抵達朱雀大街盡頭,皇城南門外。
這會,城門大開,有運貨的車馬進出,將制作好的孔明燈搬下來,由專人等待升起。
城頭上下,衣甲鮮亮的禁軍闊步行走,節日氣氛,令嚴肅的皇城也染上了煙火氣。
“好多人。”
“哇,你看那邊…”
“今年真的不是巨燈了呢。”
人群議論紛紛,穿著新衣的富人們齊聚于此,幾個權貴子弟嬉笑打趣,一名丫鬟買了幾個虎頭面具,小跑著回來,不慎給人撞了下。
“哎呦”一聲,氣惱地瞪過去:“你這人…”
那兩名中年男子卻只是冷冷掃了她一眼,便離開了。
丫鬟縮了縮脖子,一溜煙跑回張小姐身旁,遞過去虎頭面具,告狀說:
“小姐,方才有兩個男人撞了我下,還瞪我,眼神可嚇人了。”
張小姐顰眉,但周遭人潮洶涌,便只好寬慰兩句。
“噹…”
這時候,皇城上有鐘聲響起,人們默契地停止交談,抻著脖子,朝前方望。
繼而,有人驚呼一聲:“燈飛起來了。”
什么?
張小姐一怔,繼而,所有人望見了令他們永生難忘的一幕:
皇城內,一盞盞孔明燈升起,起初,還不多,但轉眼,便已成千上萬。
無數燃燒著松脂,紙糊竹篾的大燈,如星辰,逆流而上。
在人潮的驚呼聲中,燒穿了漆黑的夜幕,愈來愈高,宛若地上星河。
“星辰…下凡了!”有人呼喊。
何世安等人相繼愕然,瞳孔中倒映著漫天燈火,眼前這一幕,是去年的巨燈也未能給予過的震撼。
“這…就是齊平的手段?”
眾人目眩神迷。
京都郊外,書院所在的山巒中。
一片冷清。
除夕夜,學子們大多回家,或去城中湊熱鬧,書院里人少了許多。
一座小樓內。
“吱呀。”
吳清妍推開窗子,感受著撲面而來的冷意,望著京都方向。
這個距離,她當然看不見城中景象,只能隱約看到一片燈火的海洋。
寥落的星光照進屋內,冷風吹得桌上燈罩抖動,吳清妍的影子也劇烈晃動起來。
她趴在窗邊,用雙手托著腮,頭發輕輕飄舞,思緒漫無邊際地流淌。
作為越國公府的三小姐,她一路跟隨師父來京都,住進書院修行,也有兩個多月了。
正如四先生判斷的那樣,她的確于修行頗有天賦,短短兩月,已有不小的進境。
甚至引得書院諸位先生矚目,同窗艷羨,但她卻覺得不算什么…天賦么,與那個人一比,也就沒什么值得夸耀的了。
在書院里生活倒是不錯,雖然性格孤傲清冷,但能進入書院的,本就都是天才,心高氣傲的不知凡幾。
同窗們整日研究修行,探討家國大事,倒遠比那看似花團錦簇,實則步步心機的國公府更令她輕松。
她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想起越州那個“家”。
但…新年的夜晚到來時,她突然就有些懷念了。
“撲棱棱。”
忽然,一只灰色的,肥碩的貓頭鷹從窗外飛來,收攏翅膀,站在少女身旁的窗框上。
“想家了?”貓頭鷹露出人性化的笑容。
吳清妍撇開頭去:“沒有。”
貓頭鷹“呵”了一聲,說:“一個人悶在房子里做什么?走吧,先生們在煮餃子,過來吃。”
“…哦。”吳清妍矜持了兩秒,一副師命不可違的樣子,恩了一聲。
然而就在這時候,她突然發現,肥碩的貓頭鷹毛發突兀地蓬松,腦袋一百八十度轉過去,驚疑不定地盯著漆黑的山下。
“師父?師父?”
伙房內,幾名先生各自忙碌,包餃子,燒柴。
一襲月白色長袍的禾笙臉色凝重地站在鐵鍋前,鄭重其事地將餃子倒進沸水里。
她腳邊,灶坑口,一只橘貓盤臥著,不時打個噴嚏。
突然,橘貓渾身汗毛炸開,整個貓驚醒,
扭頭盯著黑漆漆的門外,脊背高高弓起,尾巴旗桿般立起:
“喵…”
刺耳的叫聲蕩開音波,遠遠傳開,整個書院內,所有人都聽到了這聲警報似的叫聲。
山腳下,冬日的竹林在夜風中抖動,如怒濤。
發出鬼怪般的呼號。
一片黑云驀然浮現,那一叢叢老竹,驀然干枯,開裂,“啪”、“啪”地崩開。
積雪中,墨綠的竹子轉眼枯萎,仿佛被抽取了生機。
黑云沿著山坡向上爬,速度極快。
沿途所過,大地仿佛被野火燒灼了,留下漆黑的焦痕。
“什么人?”
書院山門口,打更的門房聽到動靜,披著衣裳,拎起油燈,推開房門,揉著眼睛往外看。
“噗!”
還沒等他看清,胸口便被貫穿,門房愕然低頭,看到一只繚繞黑氣的手,插在胸膛里,手腕擰轉。
一顆鮮活滾燙的心臟,就給抓了出去。
“嗬嗬…”門房喉嚨發出空響,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漸漸熄滅的眼眸中,倒映出一個披著黑袍,不見面貌的身影。
“咔嚓咔嚓。”他的血肉飛快枯萎,如同瞬間經受了歲月侵蝕,骨頭干枯,寸寸斷裂。
黑袍人一口吞下心臟,手一揮,縷縷生機涌入他身后,數名灰袍修士體內。
“多謝教主賞賜。”幾人臉龐漲紅,仿佛吃了大補藥。
“喵…”
旋即,尖銳的貓叫聲,撕破黑夜。
一團由金色文字匯成的洪流,自遠處升起,瞬間抵達,頭戴高冠,嚴肅刻板的大先生驚怒交加:
“姜槐!爾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