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前,齊平第一次于河宴遇見左護法時,他還只是個普通人,當時,莫說三境,便是半步引氣的捕頭,都不是他能戰勝的。
在那個雨天,當黑云壓下河宴城,他只能謹小慎微,趴在屋頂上,被壓的抬不起頭來,瑟瑟發抖。
那個時候,兩人間的鴻溝無比巨大。
神通便已是齊平抬頭所能望見,最高的山峰。
然后,他跌跌撞撞進了京都,遇到了許多事,也經歷了許多次生死。
當二人再次因緣際會,于此相遇,他欣慰地發現,站在對面的人已經不再需要仰望了。
“很不巧呢,神通…我也是啊。。”
小院中,當齊平笑著,用很輕柔的語氣,說出這句驚心動魄的話來。
所有人都為之動容。
院中的幾名重傷的武師,呆愣在原地,一手按著崩塌的氣海,同時難以置信地望向場中二人。
似乎,想要求證什么。
廂房內,病榻上,穿著夜行衣,長發用紅頭繩扎起的蓉姑娘絕望愧疚的臉上,浮現出難以抑制的愕然。
她瞪圓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幻聽?
還是玩笑?
他…說自己是…三境神通?
可傳言中,不是說,只是洗髓嗎…莫非傳言是假的,可若本就是神通,如何能參與棋戰?
除非,是另外一個可能…一個更令匪夷所思的可能。
“不…不…可能。”突然,左護法那張彩繪的鬼面具下,傳出尖細的叫聲:“你不可能是,不可能的。”
他不相信,倘若對方是三境,當日在天劍山莊,豈會…等等。
左護法突然愣了下,意識到了什么,失聲道:“你剛晉級!?”
只有一個可能,便是與曹園的一戰,幫助對方邁過了最后的門檻,神魂與軀體完成了蛻變與融合。
齊平笑容平淡:“恭喜,猜對了,可惜沒有獎。”
左護法心頭猛地一沉,這一刻,他終于明白對方為何并不畏懼,他沉默了下,突然冷聲道:
“晉級又如何,你一個區區新晉神通,真以為就可以擊敗我?”
冷靜下來后,他找回了自信。
齊平很認同地點了點頭,說道:“有道理。可我是新晉,你呢?你的傷還沒有好吧,不要否認,同為三境,我能感覺到。”
他指了指自己的頭。
一股無形的神識,早已彌漫開,籠罩整個院子,任何的風吹草動,皆瞞不過他。
而他身上的封印氣息的符箓,卻能瞞過左護法。
左護法沉默下來,是的,他的傷的確尚未恢復,到了三境層次,軀體的傷勢很容易恢復,但當日,四先生卻將他的神魂重創。
這些日子,雖始終在休養,但也只恢復了部分,此刻的他,遠不如全盛時期。
一方新晉,一方傷勢未愈,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一念至此,左護法不再廢話,他終于提起了十二分精神,準備用全部的力量,來應對這場較量。
“嗚嗚…”
忽而,風起,他灰撲撲的袍子下,開始有血氣彌漫開,向四周艱難地擴散,旋即,那種如墜泥沼的感覺,大為減輕。
他不知道齊平的“神通”是什么,但既然能令他軀體沉重,動作緩慢,想來也許與“力”有關。
想著,清脆的拔刀聲出現,一柄繚繞血氣的小刀握在手中。
齊平臉色平靜地凝視著他,垂下的右手里,只有一柄凡鐵匕首。
院中,一下靜了。
無論是蓮蓉,亦或者幾名重傷的武師,都屏住了呼吸,一眼不眨地望向這場決定他們命運的交手。
然后突然又想到,若是戰斗余波席卷開,他們如何能幸免?
而接下來的發生的一幕,卻讓他們突然明白,這些擔心都全無必要。
左護法身上開始分出一個個黑影分身,爭相恐后地朝齊平沖來,而齊平卻只是微微蹙眉:
“回去。”
時光力量奔涌。
在人們注視下,那一個個,已經散開的黑影,突然原路返回,重新匯入左護法體內。
繼而,這位三境修士,突然驚駭地發現,自己的力量開始消退,體內的真元憑空消失,本來已經愈合的傷口,重新崩開。
“啊!”他突然慘叫一聲,識海內,黯淡的神魂上浮現裂紋,并且開始不斷惡化。
“噗!”一口鮮血噴出,他死死盯著齊平:“這是什么神通?!”
他不理解,為何本來愈合的傷勢,突然惡化,只是這一個瞬間,他的身體狀況幾乎回退到了剛被四先生重傷那時。
這種力量,他聞所未聞。
這一刻,他心中升起強烈的恐懼,知道不能再等,身上血氣猛然炸開,整個人疾速朝齊平沖去,手中刀筆直朝前方一刺。
然而,他愈靠近齊平,動作越慢,本該拉出殘影的速度,卻仿佛慢放的電影。
這一刻,在旁觀者眼中,庭院中出現了無比詭異的一幕,一襲灰衣動作緩慢地持刀前沖。
而站在廂房門口,屋檐下的齊平,則緩緩抬起了一根手指。
他的速度同樣極為緩慢,臉色肉眼可見地發白,額頭有汗液沁出,仿佛…這一根手指,有萬鈞之重。
只是抬起,便耗費了他極大的氣力。
與此同時,他身周數米范圍,開始一點點亮了起來,黑夜仿佛在倒退。
終于,他一指點在了刀尖上,繼而,那柄繚繞血氣的法器短刀,突然肉眼可見地…腐朽!
附著其上的血氣散去,光亮的刀刃開始黯淡、粗糙、變形…繼而,轉為紅熱。
不,不是腐朽,而是“還原”!
這一刻,隨著齊平手指的觸及,這把刀飛快從一件法器,還原為爐中紅熱的刀胚!
近在咫尺的鬼面具后,左護法一雙眼眸終于流露出驚恐的情緒。
他終于明白了,齊平的“本命神通”是什么。
“不…”他緩緩吐出一個字,突然丟下了佩刀,整個人轉身遁逃,這一刻,他放棄了戰斗。
只想逃走,離開這個地方。
齊平額頭大滴大滴汗液掉落,氣海內的“雪山”在不斷崩塌,那是瘋狂消耗的真元。
顯然,發動這門神通,于他而言,也是極大的負擔。
然而他的臉上卻只有平靜,邁出一步,將匕首鑿進了左護法的后背。
并沒有真元罡氣的阻隔,匕首輕而易舉刺入血肉,然后狠狠向下一拉。
“嗤…”
裂帛聲響起,一條猙獰可怕,深可入骨的傷口,赫然浮現。
一黑,真元運轉,神通境界的軀體開始飛快地愈合。
齊平皺了下眉頭,于是,那瞬間愈合的傷口,又重新崩開,再愈合、再崩開…
仿佛兩種力量在拉扯,而這時候,一枚金色的“封”字神符倏然放大,烙印在這具軀體上。
愈合的速度瞬間停滯,齊平趁機將匕首鑿入心臟。
左護法慘叫一聲,突然發狠,眼眶中流淌出兩條血淚,驀然,一道虛幻的神魂自天靈飛出。
身體驀然僵住。谷蚽 在極大的恐懼下,他拋掉了肉身,以神魂方式朝天空飛去。
而就在他飛出齊平身周十米范圍后,神魂驀然一輕,速度恢復如常。
非但如此,他驚愕地發現,自己虛幻黯淡,布滿裂紋的神魂,瞬間恢復。
“還原”失效!
他仿佛明白了,停頓在半空,突然暴怒地轉回頭來,想要重新回到肉身。
他知道了,只要讓肉身離開齊平神通的范圍,就可以恢復力量。
那“還原”的力量,是暫時的。
然而,他明白的已經晚了,當他轉回頭來,便看到齊平已經丟下了匕首,抬起手臂,朝著他輕輕一握。
繼而,一柄黑沉狹長的大狙浮現。
地階法器,鷹擊。
三境修士肉身強大,但神魂孱弱,一旦離體,與陰魂無異。
“再見。”齊平嘴唇翕動,露出笑容,黑洞洞的槍口驀然亮起一團璀璨的金光,一枚灌注了神通修士力量的“元氣彈”凝聚。
“砰!”
“不…”左護法神魂避之不及,被準確命中,孱弱的陰魂在至陽的力量下,如冰雪般消融。
生命的最后,只炸開一團璀璨的光輝,如同煙花,于小鎮夜空綻放。
一位神通,就此隕落。
“轟!”
當爆炸聲響起,鎮民們紛紛驚醒。
湖畔胡同里,崔大娘一家,披著衣裳,推開屋門,聚集在庭院中,旋即愕然望見,一抹“煙花”朝天空激射,炸開。
“咋了。”老婦人心驚,有些慌張。
兒子兒媳亦面露不解,朝院子外頭走,突然聽到馬蹄如雷,自遠處而來。
“官兵!好多官兵過去了!”
驚呼聲里,老婦人緊張地湊過去,果然望見,青冥夜色下,一大堆手持火把,佩刀披甲的官兵騎著高頭大馬,涌過街巷,朝光亮處疾馳。
“出什么事了?”
“那好像是…蓉姑娘家的方向。”
崔大娘一呆,突然說:“你倆回屋,娘去看看。”
薛家院子里,房間中蠟燭燈光亮起,薛家夫婦走出房間,望了那長久地,停在夜空中,緩緩黯淡的“煙花”,有些愣神。
“出什么事了。”
“回屋,別管閑事。”婦人說,突然覺得哪里不對:“青牛呢。”
不多時,發現了兒子失蹤的夫婦套上衣服,急匆匆跑出院子。
而整個小鎮中,也有越來越多的人,走了出來,朝蓉姑娘住處趕去。
鎮外,一座供奉山神的廟宇前。
一道披著斗笠的身影,靜靜站在黑暗中,饒有興趣地凝視著亮光升起的地方。
忽而,陰云移開,月光灑落,顯露出斗笠下一個老者的面容,微風拂過,他黑白間雜的頭發輕輕抖動。
沉淀著歲月的眸光中,帶著些許驚嘆的意味:“果然。”
說著,道門首座轉身,一步邁出,消失不見。
既已入神通,這邊也便沒有繼續關照的必要了。
“快!”
奔馬上,一身錦衣的裴少卿按著刀,心急如焚,他們清掃了鎮外的土匪,也得知了情況。
雖然與想象中有些差異,不大明白具體發生了什么,但一行人仍舊悍然沖入了鎮內。
便望見了升起的“煙花”,與尋常人察覺不到,修行者卻感知深刻的,席卷過整個鎮子的,紊亂的元氣。
“神通?”裴少卿呢喃著,有些困惑。
他突然有點不確定了,沒有房倒屋塌,地動山搖般的動靜,但那席卷四方的元氣,卻絕非洗髓境能掀起的。
可…為什么…
迷惑中,他策馬終于抵達那個庭院外,正看到一個腦子不大靈光的少年,跌坐在院門口,瞪圓了眼睛,仿佛被院中的一幕驚呆了:
“向哥?…”
他有點不確定了。
“讓開!”裴少卿大喝,棄馬抽刀,帶著身后一大群官兵沖入院子,然后愣住。
只見,小院中橫七豎八,躺著一具尸體。
四個放棄抵抗,被封印住的武師。
一個坐在廂房床榻上,神情復雜的,穿著夜行衣的女子。
以及…
“齊兄!”裴少卿驚喜道。
齊平正坐在房檐下,一張木椅中,他臉色有些蒼白,把玩著一柄從左護法身上搜刮來的“梭子”。
聽到馬蹄聲逼近,不禁揚起眉頭,等望見裴少卿,意外了下,露出笑容:
“你們來了。”
裴少卿喉結滾動,鼻子一酸,難掩喜色。
他身后,大群手持火把,殺氣騰騰的官差跪倒行禮:
“卑職奉知府之命,恭請大人回城!”
聲震如雷。
門外,薛青牛一個激靈,而這時候,從遠處聚集而來的鎮民們也都抵達,望著這一幕,仿佛明白了什么。
崔大娘嚇了一跳,心想,那個蓉姑娘救回的后生,原來是個大人物。
越州城外,運河之上,一艘商船劈波斬浪。
清晨,當紅日升起,照亮寬闊河面,穿著長袍馬褂,頭戴小帽的范貳掀開簾子,從船艙中走上甲板。
“掌柜的,前頭就是越州城了。”
武夫向隆邁步走來,身后跟著沉默寡言的大郎,與嘴角帶笑的二郎。
范貳笑著頷首:“在水上飄了這么久,終于到了,稍后進城,先去府衙與東家匯合。”
一路上,他們并沒有遇到返京的官船,所以篤定齊平應該還在這邊辦案。
“這吳越之地,吳家勢力最大,我們想要做生意,說不得,還要與國公府搞好關系,也許還得東家出面。”跟著過來的“副總編”說道。
范貳此番帶了一波人馬過來,大有一展宏圖的抱負。
然而,當船只駛入碼頭,眾人剛上岸,便得到了兩個重磅消息。
其一,越國公死了。
其二,齊平…失蹤了。
范貳笑容消失,渾身冰冷,如墜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