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當然可以,只是我想著林掌柜要操持鋪子,以為會很忙。”瑤光姑娘笑靨如花。
林妙妙大大方方走過來,瞥了眼對方帶來的精美吃食,說道:
“瑤光姑娘有心了,只是貴的不意味著便好,姝兒與小園是西北人,口味便重一些,青兒京都土生土長,慣吃的早食便不同了。
這冷天,該吃些熱騰暖胃的才好,那些精致糕點,可以閑時吃,卻不能代了早食。”
說著,打開食盒,取出熱騰騰的蓮子八寶粥,雍州的羊湯,大河府的片湯,竟是各不相同,是幾個丫頭習慣的口味,看得出,是研究過的。
瑤光笑容一窒。
齊姝看了一眼,領著兩個同伴捧起吃食,在一旁排排坐,看二人笑著唇槍舌劍,話里藏針,日常斗法。
覺得賊有意思。
說來也怪,林掌柜與瑤光第一次見面時,就莫名互相生出敵意。
同行相殺了屬于是。
京郊。
初冬天地寂寥,青坪換成了黃色,大清早只有少數卷王練劍、書符。
穿著便服的杜元春乘車而來,一路走入大講堂,拜見老師:
“先生。”
頭戴高冠,面容古板的大先生頷首,喚人多取一份碗筷。
很快,二人便就著清粥小菜,閑聊起來,大抵是杜元春在說著近來京中新鮮事,末了,說道:
“底下密諜說,四先生也在越州城。”
大先生平靜說道:“我知道。”
杜元春問道:“是在追查不老林?還是…”
大先生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他想問什么,搖頭說道:
“老四先去了越州,的確是追蹤不老林,然后書院才得知朝廷派齊平也去了那邊,我便傳書過去,要他照拂一二。”
杜元春吐了口氣,說道:“如此便好,有四先生在,他也能更安全些。”
大先生喝了口白粥:“你覺得他會遇到危險?”
杜元春苦笑一聲,說道:
“皇陵案那次,不老林便派出人殺他,西北臨城一行,草原更派出神通巫師…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校尉,如今經過問道大會,愈發矚目,卻也愈發危險。
若我是不老林,或者,那藏在幕后的‘內鬼’,得知他遠離京都,定會出手,越州城不比京都,那里可沒有道門首座庇護,簡直是殺他的天賜良機。”
大先生眉目平靜:
“既然知道,你還讓他去,不要說,陛下命令難以違抗。”
杜元春搖頭道:
“陛下并未強迫,若只是調查,也不是尋不到其他人,但他終究是要走修行路的,不經歷生死,如何晉級神通?
他自己同樣明白這一點,不然也不會接下這個案子,那小子聰明的很,若不愿,誰能強迫他去?”
大先生說道:“是這個道理。”
越州,府衙。
當齊平幾人急匆匆趕去隔壁房間,推開門,就看到錦衣們振奮的圍坐在圓桌旁,一掃頹色。
“密碼本在哪?怎么找到的?”余慶第一個開口,難掩急迫。
一群人憋在府衙里研究數日,都沒進展,他這個名義上的“主辦官”心急如焚。
尤其在國公府那條線索遇阻后,更加沒了方向,卻不想,柳暗花明又一村,本來已經不抱希望的“暗號”,竟有了突破。
“是這樣的…”
眾人爭相恐后,七嘴八舌說著,都是很興奮的樣子,卻是聽的余慶一個頭,兩個大。
“不要急,一個人來說。”齊平關上房門,壓下急迫,說道。
洪嬌嬌開口:
“其實我們也不確定,它到底是不是‘密碼本’,但的確很有問題,恩,之前裴少卿提了一個想法,說大家這樣篩查不夠詳細,便想著,將這些書里一樣的單獨拎出來,進行對比。”
好思路…齊平眼睛一亮,對這個想法給予認同。
洪嬌嬌繼續說:
“我們選的第一本,就是你寫的那本《詩百篇》,結果就這么巧,查出的第一本,就發現了問題。”
詩百篇…是齊平當初在桃川詩會拋出的大堆詩詞的合集。
詩會后,由六角書屋集合刻印,雖然銷售冊數肯定比不上話本,但在讀書人圈子,卻是幾乎人手一冊。
以至于很早便傳開,越州城文風極盛,讀書人眾多,《詩百篇》是賣的很好的書,很常見。
裴少卿點頭,接口道:
“本來,也沒有抱有什么期待,只是在比較核對過程中,我們意外發現,其中一本,中間多了兩首詩。”
多了兩首?
齊平愣了下,就看到老胡將一本書挑了出來,攤開在桌上:“就是這兩首。”
齊平坐在凳子上,借助昏黃的油燈看去,發現是一本頗有些翻閱痕跡的書冊,居中攤開。
白紙上一左一右,果然刻印著兩首陌生的詩詞:
詩一:
《采桑謠》
春日起每早,
采桑驚啼鳥。
風過碧空飄幽香,
花落知多少。
詩二:
《捕魚歌》
人遠江空夜,浪滑一舟輕;
網罩波心月,竿穿水面云;
兒詠唉唷調,櫓噯和啊聲;
魚蝦留甕內,快活四時春。
啊這…齊平皺起眉頭,他很確定,這兩首詩詞他沒抄過…也沒見過,應該是他人所做,可卻出現在了《詩百篇》里。
余慶也認真端詳,卻是一臉茫然。
作為一名純粹的武夫,他在詩文領域的知識一片空白。
不只是他,錦衣校尉里,很少有人讀詩詞,只有裴少卿看的多些,但與正統的讀書人也無法相比。
這也是他們翻找了幾天,都沒有察覺出異常的原因。
若是有個喜好詩詞的讀書人在場,也許早幾日就發覺不對了。
“這兩首只出現在這一冊中,而書鋪內其余《詩百篇》中,皆無此文。
而且,這兩首詩詞也頗為古怪,第一首并不工整,似詩非詞,第二首里,第五六句也頗為難懂…定有古怪。”裴少卿解釋著。
“對對對。”老胡附和:“恐怕就是那書生塞進去的。你說,會不會是‘密碼本’?”
話落,一群人都看向了齊平,有種學生做出成果,期待老師夸贊的感覺。
燈影中,齊平收回視線,輕輕吐了口氣,抬頭環視一雙雙眼睛,笑道:
“應該是了,大家辛苦了。”
眾人露出笑容,只覺這幾天掉的頭發都值了。
“可這兩首詩什么意思?和‘日記’中的數字,能對上嗎?”余慶沉聲問。
眾人面面相覷,答不上來,他們只找出了這個,但具體如何拆解,就沒思路了。
女錦衣沉吟道:“日記的數字是三個一組,共四組,正好對應四行詩,也許每一行詩,對應著一串數字。”
“想法不錯,可惜不大對。”齊平搖頭:“與行數都不同,沒法一一對應的。”
女錦衣哼了一聲,不看他了。
一名錦衣說道:“若一組數字,前兩個分別對應橫縱呢?”
“不行,沒有那么多行,而且第三個字就沒用了啊。”有人反駁。
“還是數字吧,就像軍中暗號那樣,數字代表這兩首詩中的第多少個字。”有人提及。
一群人覺得有理,當即拆解了下,結果得到了一串亂七八糟的文字。
搞錯了,重來。
接著,大家又提出了一堆方法,分別嘗試,卻死活都沒法對應上。
一時間,原本激動的心情又低落下去,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本來望見的曙光,好像突然又熄滅了。
“不用急,眼下我們已經拿到了‘密碼數字’,也大概率拿到了‘密碼本’,而且,我們還有一條情報作為參考,這么多的條件都湊夠了,只剩下一個‘編譯規則’…”
余慶見士氣低落,鼓舞道:
“只差一步,勝利就在眼前。”
錦衣們愁眉苦臉,心說,若是如此前那般,啥也沒找到,還好些。
倒是現在,分明就差最后一步了,死活邁不過去,才難受。
“這個書生到底怎么弄的,名字真沒叫錯,讀書人就喜歡搞彎彎繞,讓人看不明白的。”女錦衣吐槽。
余慶也頭大,不禁習慣性看向齊平,卻見后者靠在桌旁,托著腮,兩眼盯著桌上的詩文出神。
一直沒怎么出聲。
兩條眉毛糾結在一起,似乎頗感為難。
余慶見狀,將準備問出的話咽了下去。
他發現,齊平似乎并不擅長破譯,他擅長的是邏輯推理,以及細致入微的觀察。
但對于這種純粹的文字游戲,就沒往常那般靈光。
其余人多少也有這種感覺。
以往,齊平遇到案子總是很快能找到突破口。
而這次,除了最開始從日記中找出了數字,之后的幾天,便都沒什么進度。
他們當然不知道,齊平的心神主要放在調查國公府上,所以才有此誤解。
“頭兒說的對,眼下攔在我們面前的,只剩下‘編譯’這一關,而找規律的方法,是要從特征入手。”齊平忽然說道。
“特征?”女錦衣柳葉眉顰起:“第三句這種嗎?”
她指了指第一首詩里,唯一的,七個字的句子。
齊平點頭:“沒錯,還有第二首中的第三行,念起來就很怪,這說明什么?”
他自問自答道:
“說明,這幾個字,必須要存在,所以,即便句子不通順,也要生硬地‘湊’成一首詩,而什么時候,需要硬湊呢?”
眾人茫然,搖頭表示想不出。
而齊平也并不是在詢問他們,而是在通過詢問的方法,整理思路。
沒人知道,就在剛才,他在腦子里已經用“解數學規律題”的方法,對數字與詩文進行了上百次計算。
但全無結果。
這只能說明,要么書生的數學水平遠超他,設計出的題目規律極為隱晦,令人無從下手。
但這個可能性很小,且不說能力,單從邏輯上分析,留下密碼,就是給人破解的,弄那么難,還有什么意義?
書生這種金派密諜,不可能犯下這種錯誤。
所以,只剩下一種可能,那就是,編譯規則與“數學”無關,而是用某種特殊的,簡單,但不容易被人猜到的方法加密。
“讓我想想,倘若不是用的數學,書生又給了紅葉她們留下鑰匙,那說明,肯定留下了足夠明顯的線索,甚至于…加密規則,就擺在明面上…”
齊平捏了捏眉心,忽然靠在椅子上,閉上了雙眼,開始回溯記憶。
腦海中,這幾日所經歷的一切,仿佛連成了一部電影,出現在眼前。
齊平用手一劃,電影開始飛快回放。
自己與四先生的對話。
白天國公府里的投壺游戲。
清晨在陳宅中,吃飯上馬車的一幕,趙姨娘的碎碎念。
一直到,數日前,他第一次抵達那間書鋪的那個下午。
嘩嘩…
齊平回到記憶深處,耳畔響起雨聲。
秋雨瀟瀟,沿著他手中雨傘珠串般落下,他抬起頭,陰暗的天穹下,是一塊老舊的“金石書鋪”的牌匾。
江湖女俠打扮的紅葉掏出鑰匙,“咔噠”一聲打開房門,用力一推,身后的冷風裹挾著水汽“呼”的一下灌入昏暗室內。
“大人,請。”
“恩。”
齊平邁步走入逼仄的屋中,紅葉點燃了油燈,然后開始觀察,并與兩名密諜展開了一系列對話。
這部分,他沒有“快進”,而是一幀一幀地重看了一次。
“難道是畫?”紅葉問。
“應該不是。”齊平說。
然后,他走向了同樣逼仄的柜臺,坐在了椅子上,開始打量桌面,
柜臺很小,也很簡單,一眼看去沒有異常。
擺放的東西,也都是日常所需。
齊平捧起桌上的幾本舊書,看樣子,是“書生”無聊時候解悶看的。
當先一本金瓶,都翻爛卷邊了…
底下還有幾本,書名各異:
《四書解》、《詩百篇》、《聲韻集》、《養生方》、《花月痕》、《玉蒲團》…
等等!
記憶深處,齊平突然按下“暫停”鍵,死死地盯著面前的兩本書。
《詩百篇》,然后是…《聲韻集》。
府衙房間中。
一群人圍坐在圓桌旁,愁眉苦臉,絞盡腦汁地思考,卻全然沒有思路。
突然,閉目沉思的齊平豁然睜開雙眼,眸中劃過一道亮光!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