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大牢內,凄厲慘叫聲回蕩不絕。
當夏侯族人再次被腳步聲驚醒,驚懼地發現,牢房外的獄卒開始點名:
“夏侯文明,出來吧。”
那名未及弱冠的青年顫抖起來,恐懼地往后縮。
這幾日,詔獄對他們的審訊還在繼續,每天都要輪流點名用刑。
今天輪到了他。
“爹…爺爺…”青年驚恐地向長輩求助,五十多歲的夏侯元紹不忍地側頭,老侯爺則置若罔聞。
任憑他被獄卒拖走。
連日的折磨,已經讓他們失去了反抗的勇氣。
尤其在前兩日,老侯爺“大義滅親”后,這群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開始躺平。
獄卒拖著名叫夏侯文明的青年,一路穿過走廊,進入一間刑訊室,里面擺放布滿尖刺的鋼鐵器具。
夏侯文明劇烈掙扎,下一秒,頸后遭重擊,眼一翻,昏厥過去。
齊平收回手刀,淡淡道:“出去。”
兩名獄卒恭敬垂首,小步離開,齊平蹲下,開始從頭到尾,打量青年的每一處細節,在腦海中完成建模。
許久后,他捏起面具,在面上覆蓋。
身形微微扭曲,他變成了夏侯文明的模樣。
“神乎其技。”
身后,莫小窮贊嘆:
“不只是面部,連身形皮膚,乃至傷口都偽裝了個七八分,很難想象,這只是玄階法器,我過往也見過一些易容的術法,都做不到這么完美。”
‘夏侯文明’將扒下來的囚服穿在身上,好奇道:
“易容術法很常見嗎?”
他接觸的不多。
莫小窮說道:“不算多,但江湖上也有一些流傳,不過效果都一般。”
齊平忽然想起了魯長老送的鷹擊,心想這面具不會也與首座有關吧。
不…那就太變態了。
拋下雜念,他說道:
“等一陣把我送過去,這樣就可以保證對方不脫離掌控,若無魚上鉤,我就嘗試用這個身份套話。”
莫小窮點頭,手腕一拋,將魚鱗大小的玉片丟過去:
“帶上這個,我們好確定位置。”
齊平一手攥住,將其塞進舌頭下,扭頭望向監牢的通風口。
外頭,正透出第一縷晨曦。
秋宴要召開了。
這個消息昨日放出,很快便在鎮撫司傳開。
各位千戶、百戶都要參加,席間回溯過往,展望未來,總歸是正式場合。
平素日夜住在詔獄的莫小窮也會罕見地離開。
東城,小院里。
天氣轉涼,黎明時分起了白霧,荒草沾滿露水,一派凄涼。
障眼法覆蓋的區域內,一個環形陣法已然成型,庭院周遭,按照方位擺放金石草木,花臂僧人靜坐其間,戒刀橫于膝上: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他咧嘴一笑,唇齒極為紅潤,仿佛染了血。
城中某處。
一名輪班的獄卒打著哈欠,往外走,儼然是沒睡醒的模樣,給秋日的涼意一激,打了個哆嗦。
仿佛察覺到這有人注視過來,扭頭朝一側小巷望去。
下一秒,瞪圓眼睛,正要驚呼,卻突然被一只手捂住口鼻,拖入巷中。
詔獄深處。
鐵門再次響了起來,夏侯族人驚醒,木然地望向門口,看到熟悉的獄卒,拖曳著‘夏侯文明’,折返回來。
血腥氣彌漫,‘夏侯文明’衣服都是濕的,仿佛昏迷了,死了一般,顯然遭遇了刑訊。
“滾進去!”
獄卒打開牢門,蠻橫地將青年丟進去。
后者痛呼一聲,卻如尸體般,躺著不動。
沒人在意,因為類似的一幕,每個人都經歷過,也都習慣了。
在長久的折磨中,他們只盼著抽中的是別人,不是自己,侯爵府本就淡漠的親情,消失殆盡。
人們緊張地等待著下一個是誰,然而,可惡的獄卒卻竟沒再念人名,冷笑道:
“今兒秋宴,算你們運氣。”
秋宴時,無法參加的普通校尉、衙役、獄卒也會各自聚餐,刑訊暫緩。
眾人齊齊松了口氣。
老侯爺眼眸微睜,秋宴?
“文明,你如何了?”
夏侯元紹適當關心了下兒子,卻只得到氣若游絲的呼吸聲。
他也沒在意,上一個受刑的是他,如今沒力氣關心別人。
“今日秋宴,本官要晚些回來,你等盡心巡查,不得懈怠。”
詔獄門口,盛裝打扮的莫小窮淡淡說道,旋即離開。
朝秋宴所在酒樓趕。
那邊距離鎮撫司不近,宴會開場還早,但這種事,總得在領導抵達前就位,他的離開并不突兀。
抵達酒樓時,不少錦衣已到,彼此打趣閑談,只是卻沒誰來找他。
雖同屬一處衙門,但所有堂口對于掌管詔獄的莫千戶總是避而遠之。
莫小窮也不在意,拿起茶壺,坐在窗邊喝了起來,扭頭望向外頭,陽光普照,人流漸密。
“真的會有魚上鉤嗎?如果有,你可未必安全啊。”莫小窮正想著。
忽然,一道濃眉大眼的身影在他面前坐下。
是洪廬。
“有事?”莫小窮揚眉。
洪廬板著臉,忽然隱晦地打量了下周圍,見無人靠近,拿起茶壺,作勢給自己倒了一杯,低聲說:
“齊平的事,衙門里傳的是真的?”
莫小窮似笑非笑:“怎么想起來問這個,可有些違背規矩了。”
關于齊平的調查細節,整個衙門,只有杜元春與莫小窮清楚,幾位千戶一無所知。
洪廬無奈,心說你以為我想問,還不是昨晚自家女兒死纏爛打,要他打探。
要知道,涉及大案,彼此問詢本就是大忌,是在給莫小窮送把柄。
“再等等吧,會有結果的。”莫小窮含糊地說了一句。
洪廬很不滿意,正要再問。
忽而,酒樓里騷亂,兩人朝窗外望去,看到一襲黑紅錦袍,下了馬車。
李桐跟在身旁,至此,詔獄的第二重保護傘也已離開。
詔獄。
當晨光刺破薄霧,來到了清晨換班的時候,值夜的獄卒回家,新來的應卯。
將散未散的薄霧中,一個獄卒走了過來,持握腰牌,驗過身份,就要往里走,忽然給守門的攔住:
“老六,怎么沒精打采的,沒睡好?”
那名獄卒頓住腳步,嗯了聲。
守衛道:“今兒秋宴,中午大家聚聚,你記得把手里的活忙完過來。”
“恩。”獄卒點頭,朝里走去。
守衛有點疑惑,心想今兒怎么這般不愛說話,搖搖頭,沒再多想,畢竟誰都有個煩心的時候。
另外一邊,“老六”跟著其他獄卒,進了詔獄,卻沒有去應卯,而是辨認了下方向,扭頭進入了‘乙’級牢房所在區域。
詔獄分甲乙丙丁。
甲級乃是關押厲害修士的,乙級看押高官貴胄…夏侯一家,雖老侯爺也是修行者,但修為已經被廢,故而分在這邊。
大抵是因為秋宴,以及莫小窮離開的緣故,詔獄今日的守衛格外松懈。
他有驚無險地過了幾道關口,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捅開了鐵鎖,他終于看到了夏侯一家。
“可是夏侯爺?”
獄卒站定,目光在驚恐醒來的眾人間掃過,落在頭發花白,面無表情的侯爵身上。
眾人一愣,老侯爺渾濁地眼眸看過來,借助走廊燈火,隱約可以看到一張陌生的面龐。
不認識。
“是老夫,你是何人?”老侯爺沙啞著聲音問。
獄卒露出笑容,忙道:“回稟侯爺。我是二爺派來的,特來搭救你們。”
安靜。
利用易容法門,將自己偽裝成“老六”的江湖客臉上帶著笑容,心想這些人大概會很驚喜吧。
只希望莫要歡喜的忘形,發出動靜來,恩,自己得及時打斷。
然而,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牢房內,聽到這話語,夏侯氏族人先是一愣,旋即,眼神古怪起來。
沒人說話。
沒有激動和興奮,也沒有驚喜與急切…此刻,不要說幾個男丁,即便是那些女眷,也都保持著詭異的沉默。
這一刻,就連躺在地上裝尸體的齊平都無語了下。
他從打被丟進來后,為免暴露,一直沒動彈,精神卻高度緊繃。
對于自己的猜測是否屬實。
外面,究竟是否有人會踩進來,他并無把握,就像他對莫小窮說的那樣,這只是個試探。
若是成了,是意外之喜,不成,則可以反證老侯爺的清白,也不用在費力氣審問。
故而,方才聽到有人來,便豎起了耳朵。
等確認一切當真如自己預料般,有人上鉤,他先是一喜,但旋即,便覺得對方的臺詞有些耳熟。
似乎有些失算了…
安靜的氣氛中,五十余歲,神情枯槁的夏侯元紹終于第一個打破寂靜:
“我二弟已被朝廷誅殺…”
江湖客道:
“夏侯大爺有所不知,當日臨城之戰,二爺肉身雖湮滅,但神魂被草原大巫師救走,此刻,正在金帳王庭做客。”
一樣的臺詞。
對上了。
夏侯元紹吸了口氣,心中了然。
大概是上一位奸細被老爹舉報后,外頭的人失去了聯絡,又派了一位過來。
倒也是鍥而不舍了…可憐二弟派來的援軍,一片忠心,卻…唉。
他深深嘆了口氣,有些愧疚。
這時候,江湖客也察覺出不對了,對方的反應與他預想中大相徑庭,總覺得哪里不對。
他不禁問道:“大爺何故嘆息?”
夏侯元紹憐憫地看了這獄卒一眼,慘笑著擺手道:
“我等已然認命,無須救援,你…趕緊走吧,唉,罷了,你既已到來,恐怕是走不掉了,是我等對不住你了。”
隔壁的女眷們也是臉色晦暗,眼圈發紅,嘆息連連。
一副毫無求生欲的姿態。
臥槽…你們別這樣啊,跟他走啊…躺尸狀態的齊平急壞了。
眼瞅著大魚上鉤,若這般便走了,就麻煩了。
這一刻,他甚至有起身開口挽留的沖動…但又不符合人設。
走廊中。
江湖客心中一凜,警鈴大作。
什么意思?
讓我快走…我已然來了,便走不掉了…莫非,其中有詐?
我中了圈套?
這一瞬間,他想到許多,臉色變幻,手腳冰涼。
“臨關依舊在?”
突然,就在這時候,始終面無表情,觀察來人的老侯爺開口問。
卻是一句古怪的話。
江湖客一怔,回答:“夏日照山河。”
聽到這句暗語,老侯爺長長吐了口氣,眸中刺出精光,起身沉聲道:
“你有法子帶我們離開此地?”
見江湖客警惕,老侯爺臉頰抽搐了下,說道:
“莫慌,發生了一點意外,但與你無關。”
江湖客松了口氣,雖滿腹疑問,但見侯爺鎮定,便也放下心來,警惕地看了眼走廊盡頭,急聲道:
“稟侯爺,我等已做好萬全準備,現下便可帶諸位離開。”
說著,他先用江湖“萬能鑰匙”將兩間牢房打開,旋即袖口一抖,取出一張卷起來的佛貼。
渡入真元,默念咒語。
“祭!”
下一秒,佛貼凌空漂浮,燃燒成火,繼而,那火焰中,竟撐開一道一人高的空間門。
對面,便是一座略顯虛幻的小院。
隱約間,可以看到庭院中有一道模糊的身影,盤膝誦念,維持陣法。
傳送法寶…
這一刻,躺在地上的齊平眼瞳驟縮。
他想過對方可能有的救援方案,卻沒想到,竟是如此直接,通過類似道門符箓的法寶,強行搭建一道傳送門。
此等術法,絕非尋常。
恐怕,此物乃四境神隱層次大修士所留…神通層級,不至于有這般神異。
難不成對面是神隱?
不…不可能,那等強者在京都出手,道院和書院不會毫無所覺。
起碼,首座那個心思深沉的老頭子不會忽視。
據我所知,空間術法極為深奧,想帶著這許多人離開,那對面小院距離詔獄絕對不會太遠。
大概率就在京都某處。
這一個瞬間,齊平腦海中閃過許多個念頭,耳畔,先是安靜,然后才傳出慟哭之聲。
那是喜極而泣。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這一刻,看到空間門打開,夏侯族人縱使無比虛弱,遍體鱗傷,卻猛然間生出無窮的力氣。
瘋狂地爬起來,奔出牢房。
死死咬著嘴唇,壓抑著本能的哭音,生怕驚動詔獄的獄卒們。
“文明,起來了,我們有救了!”
齊平正思量著,忽然看到夏侯元紹走過來,試圖將他拉起,卻哪里拉得動?
齊平洗髓境的身體,要比普通人沉重。
他忙借力起身,假裝半扶半爬起來,好在驚喜中的夏侯元紹并未察覺異樣,只當是自己太虛弱。
一時間,夏侯族人跌跌撞撞朝空間門鉆去。
齊平一步跨入,但見陽光刺目,天高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