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
夜風里,這位朝堂上最年輕的權臣愣了下,因為這個稱呼,更因為,眼前少年笑容里奔涌的樂觀與瀟灑。
老大…
已經好多年,沒有聽人這般稱呼自己了,杜元春恍惚了下,眼神突然變得溫暖起來,但面上,卻板起臉來:
“叫師兄。”
“啊?”齊平有點懵。
然后,突然想起了在書院山下,兩人同乘馬車的那一晚,心想,按照書院那邊論,的確可以叫一聲。
他還不知道,杜元春是大先生的入室弟子。
“師兄。”齊平擦了下嘴角的鮮血,笑容燦爛。
杜元春笑了起來,掌心,噴吐出溫熱的真元,替齊平壓下體內躁動的力量,旋即自袖口丟出一粒白色丹丸:
“吃了它,養傷的。”
齊平接過:“接下來…”
杜元春拍了拍他的肩膀,邁步將他擋在身后,朝長街劍氣中心走去:
“接下來,交給師兄我。”
“叮!”
金屬摩擦聲中,齊平才發現,中年男子黑紅錦袍下,另外一只手,握著一把劍。
劍身勻稱,色澤銀白,仿佛天上明月,劍尖劃破青石路面,分明沒有用力,只憑借劍刃本身的鋒利,便切開了長長的劍痕。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杜元春的劍。
狂猛的劍氣肆虐于長街中央,但終究有消去的時候,那名灰袍強者并未被這劍氣殺死,但顯然也極為狼狽。
齊平退后數步,將丹丸吞入腹中,幾個呼吸間,身體便溫暖下來。
毛孔中不再流血,破碎的經脈開始修復,他有些驚訝于這個世界丹藥的神奇,但并不知道,這枚看似尋常的丹丸,何等珍貴。
他只是抬起頭,望向前方。
風中,傳來遠處的密集的馬蹄音,與兵器碰撞,那是附近巡邏的禁軍在趕來。
可他們終究也只是這場戲的配角,不,觀眾。
“咳咳…”
煙塵散去,灰袍人保持著防御的姿態,站在原地。
身上的袍子多了許多道裂口,溢出少許血液,卻似乎,并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傷。
杜元春揚眉,有些意外,即便那一劍只是匆忙趕路中,隨手一擊,但也不該只有這點傷害。
他突然意識到,面前這人,并不簡單。
“…殺劍。”
灰袍人咳出一口血痰,驚悸震撼,不明白,杜元春為何會第一時間趕到。
然而,許是今晚齊平已經給了他太多驚疑震撼,此刻,很快調整了心情,望著那一襲黑紅錦袍,語氣復雜地,吐出這個詞。
殺劍…是劍的名字嗎,感覺不像啊,更像是人的外號…齊平疑惑想著。
便聽杜元春平靜道:“你認得我。”
灰袍人笑了起來,沒有試圖逃走,這一刻,他拋下了躲在角落,默默恢復的少年,冷肅的眸里,只剩下鎮撫使一人。
“認得,當然認得,江湖里,誰能想到,當年的青衫劍客,威名赫赫的‘殺劍’,如今成了朝廷的走狗?做起了大官?”
杜元春面無表情,目光,在他身上覆蓋的薄薄冰霜停頓了下,說:
“寒霜劍的絕學,你是他什么人?”
“那是我師父。”
杜元春“哦”了聲,點評道:“你比你師父差的遠,劍招學的不到家。”
灰袍人怒了,感覺受到了侮辱。
寒霜劍…作為武林修行者中,頗為有名的門派,也曾無比輝煌,直到多年前的一天,一名年輕的青衫劍客找上門來,與他的師父立下生死斗。
老寒霜劍只撐了三劍,便重傷敗下陣來,從此郁郁,門人凋零。
這當然只是江湖恩怨里的,俗套而無聊的一節,同樣,也是“殺劍”無數場比斗中,平平無奇的一場。
但對親歷者而言,卻是全然不同的記憶。
“我今日倒想領教下,曾經的殺劍,在朝廷茍且了這些年,還剩下幾分本領。”
灰袍人惡狠狠地說,手自腰間,拔出一柄纏成腰帶的薄劍。
杜元春說:“我是神通。”
灰袍人笑了,身上氣息驀然一改,灰袍下,肌肉隆起,身形暴漲了一圈,淡淡的血氣彌漫開來,氣息呼吸間,節節攀升。
天地元氣混亂起來。
黑夜里,響起“咔嚓”一聲,仿佛打破了某道枷鎖。
夜風掀起他的兜帽,扯碎面巾,露出一張無甚特殊的中年男子面孔。
齊平心中大呼臥槽,狂化…又見狂化。
那強橫的氣息彌漫開,壓得他呼吸不暢,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河宴的那個雨天,趴在小樓屋脊上,感受到黑云壓頂的窒息。
神通!
他是神通!
齊平大腦空白,心中是無限的慶幸,如果此前,灰袍人便解開神通戰力,他無論如何,都撐不到杜元春的到來。
至于為何壓制力量,倒并不難想,回憶下林武的慘狀便知,這種強行破入大境界的秘法,代價不容小覷。
灰袍人豈會只為了殺自己,便動用?
可眼下,對方遇到了杜元春,一位真正的神通境,所以,他再也沒有選擇,只能做殊死一搏。
“神通…”長街中央,黑紅錦袍的灑脫劍客揚眉,聲音低沉:
“你也加入了不老林。”
他的語氣很肯定。
似乎,確鑿篤定,這種秘法只有那個神秘的江湖組織才懂得。
灰袍人氣息攀升,腳下的寒氣向四面八方蔓延,將青石地面,覆蓋成白色霜雪。
“我知道你在調查我們,擊敗我,我告訴你想知道的一切。”他面帶嘲弄說道。
“咔嚓咔擦”聲里,手中的細劍表面,一節節,綻放璀璨的藍色冰花。
齊平心頭凜然,果斷后退。
在這種層次的戰斗中,余波都足以傷到傷重的自己。
與此同時,他的耳畔,卻響起了杜元春的聲音:
“還記得,上次我與你說的話嗎,此案里,你做得好,我便送你一場機緣,等下,看好了。”
機緣?
看什么?齊平張了張嘴,想問,可這時,灰袍人動了,他舉起了手中的軟劍,直直地朝前方刺來。
沒有疾如幻影的身法,沒有刀兵相交的碰撞。
只是凌空的一刺。
不知是否為錯覺,這一刻,時間仿佛都放慢了許多倍,劍尖筆直地刺在夜幕里,空氣都被凍結了。
“咔嚓…”
隆冬降臨,夜風中,那些許零落的雨滴,瞬間凝成了雪花。
飄飄灑灑,紛紛揚揚。
寒風冷徹透骨,齊平一個激靈,驚愕發現,自己的靴子邊緣,有淺淺的霜雪吹卷過來。
一劍成霜。
這不是他印象中的武道戰技。
這是神通領域的戰斗方式。
齊平突然醒悟,為何在修行世界,神通是一道最關鍵的門檻,以往,他單純認為,是神通境界的神異遠超前兩境。
掌握的術法更強大,身體蛻變的更強。
如此而已。
就像河宴那場簡短的碰撞,但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錯了,神通的強大,并不只在于這些。
更在于…當踏入神通境,修行者的戰斗方式,與此前,截然不同。
“神通”并非術法,而是…一舉一動,皆為神通。
這一刻,齊平的眉心抽痛了下,他仿佛被寒氣所迫,悶哼一聲,踉蹌后退,低頭,用手掌覆蓋面部。
下一秒,他抬起頭,將雙眼,從指縫間暴露出來,目光灼灼地望向前方戰場。
沒有人注意到,在他的雙瞳深處,驀然浮現出神符筆的虛影。
這桿天階法筆,抬起筆尖,藏在齊平的瞳孔中心,借助他的雙眼,嘗試記錄寒霜劍的神通真諦。
“哼。”然而,就在此刻,身披黑紅錦袍的鎮撫使冷哼一聲。
雄渾的真元,以他為中心,朝兩側蕩開。
于是,那覆蓋霜雪的青磚上,出現了一道筆直的劍痕,仿佛一條界限,任何一片雪花,都無法逾越雷池。
齊平雙瞳熄滅,神符筆隱藏。
身周寒意消散。
杜元春替他擋下了這些寒意。
下一秒,灰袍人的身邊炸開氣浪,整個人,毫無道理地,以違反物理規律的方式,如炮彈般疾射而來,手中細劍,直指杜元春面門。
極致的快。
然而,面對他這兇悍的一劍,杜元春卻毫無懼色,眼角眉梢,一如既往磊落灑脫,平靜淡然。
他舉起了手中的劍。
這只是個普通的動作,甚至于,他抬劍的速度,慢到齊平可以清晰把握劍刃劃破夜風的軌跡。
這么慢的劍,如何擋得住對方?
齊平心頭不禁升起疑惑,然而,當這柄銀色的長劍抬起的剎那,整片天地,突然翻轉了。
天變成了地。
黑變成了白。
快變成了慢。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顛倒了過來,這當然不是真實發生的,而是神通術法干擾了人的精神。
齊平眼瞳深處,神符筆虛影第二次浮現,這一次,更清晰,更激動,更雀躍。
嘗試用筆鋒,臨摹下,杜元春劍鋒的軌跡。
于是,齊平仿佛看到,在自己的識海深處,神符筆的筆鋒,畫出一道優美玄妙的痕跡。
那是神通術法的本質。
在古老的年代里,它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道痕”。
“我這一劍,名為‘蒼黃’,蒼指青色,黃指黃色,所謂‘蒼黃’,乃事物變化無常。
身為修者,當于無常中,尋覓有常,即,尋找事物本質的規律,如對敵,便要尋到對方劍招的薄弱處,予以重擊。”
耳畔,響起杜元春的聲音。
那是這位神通強者,借助劍招的力量,將這段話,傳遞進齊平的腦海。
蒼黃…齊平愣了下,這一刻,他終于明白,杜元春說的“機緣”是什么,他在借這灰袍人,演練劍訣,給自己參悟的機會。
“仔細看,能學到幾成,就看你造化了。”杜元春說。
齊平感受著識海中,神符筆描摹的痕跡,心想,自己這算不算作弊。
說來慢,實則快,這一切的變化,只發生在短短一瞬間。
當杜元春劍起蒼黃,悍然殺來的灰袍人遭受神識攻擊,劍招短暫一滯,而銀白長劍,準確捕捉到了這一記劍招的薄弱處。
“鐺!”
劍與劍彼此碰撞,炸開雷鳴般的轟響,狂風吹卷,長街上的霜雪,呈現出圓環的形狀。
灰袍人倒飛出去,竟比來時更快,與其說,是兩柄劍的碰撞,不如說,是兩位神通境磅礴真元的對撞。
杜元春黑紅錦袍如斗篷般掀起,獵獵如旌旗。
灰袍人劍歸守勢,雙腳犁地倒退,滑出十幾米,鞋底在刺拉拉的裂響里,破碎開,腳掌在白色的霜雪上,留下兩道觸目靜心的紅痕。
“啊!”
這時候,周邊街區的禁軍們,終于趕到,披堅執銳,氣勢洶洶進場,可當看到街上的一幕,所有禁軍瞬間失聲,為首者面色大變,驚呼:
“神通!”
于身周,生出異常氣象,是神通境的典型特征。
更不要說,那狂暴紊亂的天地元氣,遠非洗髓境交手可以產生。
“是杜鎮撫…”有人認出那黑紅錦袍,不禁再次變色,想起了方才望見的,那劃破長空的銀色劍光。
然而,無論場中的兩名強者,還是站在角落,雙目灼灼,死死盯著戰場,沉浸感悟中的少年,都完全忽視了他們。
對于禁軍的到來,置若罔聞。
“封鎖街道!”禁軍頭領喝道,手忙腳亂,開始用腰牌傳訊,呼叫支援,卻沒有上前,參與戰斗的打算。
神通的交手,不是他們這些蝦米能參與的,所謂的“封鎖”,也不是為了阻攔兩人,而是防止不明真相的弱者靠近。
“咦,那人怎么回事?”有禁軍看向齊平。
嘗試呼喚他趕緊過來,卻沒有反應。
一名禁軍咬了咬牙,沖上去拽住那渾身浴血的少年手臂,想將他再拖遠一點,這里雖然在戰圈外,但還是不大安全。
可就在此刻,場中情形突變。
那一劍落敗的灰袍人不甘地狂吼一聲,終于意識到,自己并不是杜元春的對手。
師父不是,自己也不是。
廟堂或許消磨了“殺劍”的兇性,可仍不是他能戰勝的。
偽神通,終究,不是真正的神通。
想到這里,他心中再無一絲僥幸,氣息猛地坍塌,所有情緒收斂,所有真元凝聚,就如山崩海嘯來臨前,海水會先退潮。
這一刻,場中所有人,心頭皆生出強烈的警兆。
就連杜元春,也蹙起眉頭,似乎意識到對方的打算,低沉吐字:
“后退!”
可晚了。
下一秒,灰袍人身軀炸響,那覆蓋長街的霜雪,突兀…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