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天空,極為昏暗,齊平騎在馬上,抬頭,朝著啟明星方向疾馳。
不多時,在守門軍卒的目送下,出了外城,朝郊外的帝國書院趕去。
當他抵達時,天已大亮,淡淡的薄霧盤亙于青山,宛若腰帶。
“噹”鐘聲自講堂方向傳來,青坪上,始有人跡。
“咦,是那個齊平。”
“他又來了。”
經過上次的與元周的比試,齊平得到了不少學子的認可,見他過來,一名臉上帶著雀斑的女學員迎來,露出大大笑容:
“齊師弟,來找六先生嗎?”
“是,先生可在居所?”齊平人模狗樣,溫和極了。
“在的在的。”女生歡快地說,想說送他過去,但羞怯地沒敢開口,只目送少年離去。
竹石居。
相比于上次,此處,多了一塊景觀石,上頭篆刻著《竹石》一詩,離得老遠,都能看見。
“咦,好徒兒,今日怎么想起來探望為師?莫非是有了新作,要我鑒賞?”
六先生席簾“刷”的一下,乘風而來,大袖飄飄,目光炯炯。
齊平執弟子禮:“詩文…的確做了一些,但都還不成熟。弟子此來,是有些事,想尋老師幫忙。”
席簾折扇一擺,渾不在意道:“說。”
齊平當即,將自己面臨的困境,簡單敘述了一番。
聽完,席簾微微皺眉,道:
“竟有此事,書院素來不干預朝堂爭斗,為師倒也不好插手。”
齊平道:“非是要老師幫忙,弟子只是想著,若沒了官身,可否進書院專心修行。”
席簾聞言,忽而大笑:
“自然可以,要我說,那什么勞什子校尉,實在沒意思,趁早拋掉才好,待你進了書院,別說一個區區給事中,便是再高的官員,手也伸不過來。”
妥了…齊平松了口氣,確定了后路,心中便不慌了,見席簾笑呵呵看他這,齊平心照不宣,道:
“學生還有第二件事。”
“明日桃川詩會,老師可會參加?”
席簾折扇一擺,道:
“自然會去的。為師已約了幾位文壇大家,明日一并評點京都文人…咦,你問這個作甚,莫非有心踏入文壇?”
齊平微笑搖頭:“學生是個俗人,是這樣的…”
遠處,講堂二樓。
頭戴高冠,面容古板的大先生揣手站立,似乎在眺望朝陽,耳朵卻“啪”地豎起來。
體表,一枚神符隱現。
不多時,齊平離開竹石居,朝山下走,突然,就見一道威嚴身影籠罩頭頂,定定地看著他。
“呃,可是大先生?”齊平猜出對方身份,疑惑于對方來意。
大先生沉默了下,忽然說:“你若正式拜入書院,老夫座下尚缺一個關門弟子,那席簾…不行。”
遠處,一陣狂風襲來,手持折扇的六先生大怒:
“你這老匹夫,怎竟這般無恥,暗中挖人墻角?與我去一邊說道說道。”
青坪上,雀斑女孩與元周站在一處,忽見遠處天空兩道身影交錯亂戰,面露茫然。
心想,先生們這是何故。
“咦,王教習,您可知那邊發生了什么?”雀斑女孩看到一道身影自那邊走來,眼睛一亮。
老王把手揣在袖子里,表情很古怪:“兩位先生,為了爭搶齊平,打起來了。”
眾學子:??
清晨,禮部衙門。
秦郎中吃過早食,慢吞吞進入自己的“辦公室”,心情很是不錯。
作為禮部官員,有些額外福利,比如京都一應風月場所,都歸禮部管轄,直屬的高端會所,如教坊司。
稍低端些的,外城桃川河胭脂巷一條街,則又歸教坊司管轄。
一年一度的京都詩會,也是由禮部籌辦,其中,自然有許多撈取好處的機會。
“大人,刑部徐給事中早上派人來傳話,沒說什么內容,只說您知道。”人剛坐穩,一名吏員來報。
秦郎中了然,心想,莫非是徐士升事沒辦成?
多少有些意外,卻也懶得多想,淡淡道:
“恩,傳話下去,命人把新的禁書名錄頒發出去,有紅樓的那張。”
“是。”吏員點頭哈腰,奔出,不多時,卻回返過來,面露難色:“大人,名錄沒通過,給打回來了。”
秦郎中挑眉,不悅道:“誰攔的?”
吏員欲言又止,便見另外一名青袍官員邁步進來,淡淡道:“尚書大人有令,紅樓實乃佳作,特意叮囑,不得查禁。”
尚書的命令?秦郎中大驚。
那青袍官員看了他一眼:“另外,尚書大人說,秦郎中近日辛苦了,先休息幾日吧,桃川詩會的事,便不用你勞心了。”
秦郎中臉色一白。
六角巷。
天亮后,人流多了起來,一些周邊住戶驚訝發現,本來被查封的書屋竟重新開張。
那圓臉小眼睛的范老板,笑瞇瞇地站在門口,立了個打折促銷的牌子。
“小范老板,你出來了?”有人問。
范貳背著雙手,笑呵呵的:
“恩,出來了,無罪釋放,為慶祝度此劫難,六角書屋開啟‘萬兩補貼’計劃,店內部分書籍,以遠低于市場價限購銷售,新老朋友歡迎捧場。”
“好哇,要一本最新的紅樓!”眾人愣神的功夫,兩道人影走來。
一個是鬢角斑白,衣著樸素的老者,一個,是穿綠色羅裙的少女。
此刻,后者開口說:“我爺爺要看的,昨日聽聞鋪子被關,可急得很,特意尋了老友問詢,才得知,紅樓無礙。”
范貳一怔,笑著拱手:“紅樓是不打折的。”
青兒翻白眼:“小氣。”
心說,若不是太傅與禮部尚書說了,紅樓早封了。
老人爽朗一笑:“那便原價來一冊。”
“好勒。”
齊平離開書院的時候,身形有些狼狽,他到底還是沒搞懂,大先生咋看上自己了。
恩,就挺禿然的…
“搞不懂。”齊平搖頭,將此事拋在腦后,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了鎮撫司應卯。
“頭兒,我的處罰結果下來沒。”點卯后,齊平找到余慶發問。
黑臉老大搖頭:“沒有。”
“今早上朝,刑部的人沒發難嗎?”齊平納悶。
余慶說:“今天沒開早朝。”
對了…我糊涂了,齊平捂臉,朝會這個東西,并不是每天都開,而是看情況,也看人。
以明朝為例,老朱幾乎天天開朝會。
萬歷幾十年都不開一次…
當朝天子雖勤于政務,但也不是每天,都有大事需要商討的,攢個幾天,開一次,都是正常的。
“那我繼續上班?”齊平小心翼翼問。
余慶對他嘴里的“新詞”已經見怪不怪,點頭:谷 “大人不發話,你就照常做事。”
妥了…齊平見狀,先是帶上銀子,在衙門里串門,分別拜訪了昨日幫忙的同僚,每個人塞了一個大紅包,聊表謝意。
/然后轉回來,找到裴少卿:
“問你個事,咱們衙門里,有關徐士升的資料在哪。我說的是,平常稽查的案底什么的。”
裴少卿看了他幾眼,仿佛明白了什么,搖頭說:
“朝中大小臣子的資料,衙門里倒是都有,畢竟,要實施監察,不過,徐士升身上沒太多問題,少量的一些,上回大管事那次,也給處理了。”
鎮撫司的日常職責是監察百官,其中,更以查貪腐為主,都察院的言官則主要負責監督官員“劣行”。
分工明確。
如何查?其中一個,便是查官員收支。
京中大小官員,都需要向鎮撫司申報收入來源。
比如除了俸祿,朝廷獎賞之外,有一筆大錢入賬,就得解釋明白,怎么來的。
再配合暗中調查,舉報等手段,基本就差不多了。
可徐士升只是七品,安平郡主說過,四品以上不得從商,徐府沒這個限制,故而手底下,產業涉及多個領域。
賬目上就很干凈。
“我不信他就真的干凈,能幫徐名遠行威逼書稿的勾當,類似的事,他肯定沒少做,人的貪欲是無窮的,或許以往衙門里,沒查出問題,但我未必不行。”齊平堅定道。
徐士升干凈?呵,他不信。
根據經驗,他知道,越是有錢有勢的,心底的貪欲越大。
分明光明正大,便可以賺取千萬財富,但還是要偷稅漏稅,要搞陰陽合同。
“幫我把有關徐士升的資料都找來,越多越好,恩,尤其是與他有各種關聯的生意,也要。”齊平說。
裴少卿嘆了口氣,說:
“好吧,正好衙門里有不少,都是之前,查他的時候,收集的,但篩了一遍,大都沒什么問題,應該都在各堂口的案牘庫,咱們這邊,只有一部分。”
齊平說道:“其他堂口的,最好也能拿到,恩,可以給他們說,如果查出問題,我不要,全算他們的功勞。”
“好。”
裴少卿叫上幾名小吏,朝外走。
相比于進衙門一月的齊平,他人脈更廣。
不多時,一名名小吏返回。
每個人手里,都捧著卷宗,是過去一年多時間里,衙門各堂口,與徐府有關的調查資料。
齊平找了間無人的偏廳,命人將卷宗擺在桌上。
很快的,便疊成了一座小山,竟是出乎預料的多,看來,各堂口對于徐府這頭“肥羊”,也著實上心過。
但委實沒有薅下羊毛來。
齊平坐在大椅上,拿起一份,開始閱讀,然后下一份,再下一份。
時而提筆,在白紙上記錄一些東西。
或者,閉上雙眼,做沉思狀態。
沒人知道,齊平正在借助自己那由沙漏賦予的,遠超常人的信息梳理,整合,推理能力,對這些卷宗進行分析。
這一刻,他仿佛不在鎮撫司。
而是回到了河宴縣衙值房里。
烤著火盆,聽著院外雨打翠竹。
將大河府的十三份卷宗在腦海中分析,將所目睹的情景,于腦內建模。
他閉上雙眼,再一次,讓自己置身于信息洪流里,抽絲剝繭,用一道道虛構的“思維之線”,將雪片般的卷宗,串聯成了一面巨大的“線索墻”。
這世上的很多事物,單獨拿出來,都看不出異樣。
但當它們彼此交叉,互相印證,那些掩藏在邏輯中的漏洞,便會一一顯露出來。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小吏們停止了呈送,齊平卻毫無所覺,將全部心神,沉浸在推理中。
一個上午過去。
不少校尉都目睹了這一幕,驚訝發現,整整一個上午,齊平都沒有移開過哪怕一次視線。
沒有半刻的休息。
正午,有人想要喚他用飯,卻被裴少卿攔住了:“不要打擾他。”
飯后,人們返回,發現齊平的動作,幾乎沒有變化,漸漸的,開始有其他院子的錦衣過來串門。
看個新鮮。
洪嬌嬌與周方也到來了,長腿細腰,高馬尾的女校尉抱著肩膀,靠在廊下的紅木漆柱上。
嘴巴里,叼著一根冰糖木棍。
裴少卿站在旁邊,有些擔憂的樣子。
“他從早上,看到現在?”洪嬌嬌不解的神情:
“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這樣沒意義啊,那些卷宗衙門里都反復看過好多次了,確實都沒問題。”
裴少卿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但總得給他一些事來做,否則不會甘心。”
洪嬌嬌有些惱怒:“都怪那姓徐的。”
周方悶聲道:“讓他看吧,等他放棄,面對現實,再開解下他,徐士升屹立朝堂多年,哪里會留下明顯的馬腳?”
“恩,只能這樣了。”
眾校尉點頭,都覺得,齊平是在做無用功。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已經數個時辰沒有抬頭的齊平忽然起身,手中捏著一摞卷宗,走到小院里。
目光一掃,落在周方身上,道:
“周哥,你在正好。這份卷宗剛好在李千戶手下,關于徐士升妻第經營的奉通牙行的案子。
恩,我看了下,這牙行經營的生意不少,本身還自有個院子,為大戶人家輸送侍女丫鬟。
有人舉報涉及人口賣賣,但你們經查證并無此事,案子便結了。
但我在另外一份卷宗里,發現了個有趣的事,那牙行每日消耗的餐飯,伙食費用,遠超其內部人數,是個重要疑點。
或許,有暗藏的人員未被搜出,你們可以重新查證下。”
小院一靜,周方愣住,洪嬌嬌、裴少卿等人,同樣露出見鬼了的神情。
“周哥?”齊平呼喚。
身材敦實,愛面子的周百戶這才驚醒,啊了聲,下意識接過卷宗,人還懵懵的。
齊平又看向裴少卿:
“這幾份,是衙門不同堂口的人,跟蹤調查徐士升得到的記錄,單看任何一份,都沒問題,可匯集一起后,我發現,他去歲年末,在一個月內,三次前往榮華街。
而這里,并非他平常行經路線,你帶人去那邊調查下,重點關注那些住戶很少出現的院子,我懷疑,其中某個院落,許是他額外的私宅。”
裴少卿呼吸急促,一把接過,仿佛抓住了業績。
齊平又拿出第三份、第四份…交給不同的校尉處理。
每個拿到的人,都即驚愕,又興奮。
已經到了五月底,大家的當月“業績”只是勉強達標,有的還不夠。
若能抓到大魚…
想到這,一個個校尉都坐不住了。
更有的,部分從別的堂口過來圍觀的錦衣,腦子更開。
迅速意識到,只是一個徐士升,就能挖出這么多馬腳,那若是將其他積壓的卷宗,也都給齊平看看。
那豈不是…
“噸。”一名校尉咽了口吐沫,突然拔腿就走,他要去通知自家老大,想辦法向余慶借人。
而想到這茬的,不只他一個。
一時間,整個鎮撫司衙門都轟動了。
ps:啊呀,都十一點了,先更新吧,拖延癥犯了,今天想萬更的,結果才寫了九千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