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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亂世百姓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行人穿過村莊,趙福生在行走間,還在左右觀望。

  如她先前所看到的一般,蒯良村與其說是村莊,不如說是一座小型的鎮子。

  村中街道遠比她曾去過的狗頭村齊整許多,有些村民做起生意,有賣酒的,也有賣山貨、藥材的,甚至還有布莊子。

  “六叔,你們這村莊好像比我去過的村子要富裕不少啊。”

  趙福生轉頭看了一眼跟在她身邊的蒯六叔,說了一聲。

  這老頭兒知趣,雖說要領路迫不得已與她同行,但卻落后了半步,始終跟在她身后,表現出一副以她為主的架勢。

  此時她一開口說話,蒯六叔就笑道:

  “我們村確實條件不差。”他提起村子,頗為自豪:

  “想必大人也有所耳聞,我們村子后頭的這座山盛產白蘇,這種藥材治頭疼、頭暈、失眠多夢及安魂,許多上了年紀的人睡不好、心神不寧,吃了這白蘇便管用,百試百靈。”

  “所以每年白蘇成長的時節,許多外鄉人會趕來收貨,他們要在這里等待采摘白蘇、曬干,所以吃住都在這里,村中有頭腦靈活的,便開飯莊、酒肆。”

  蒯六叔也機靈,看得出來趙福生一進村后目光就落在附近的商鋪上,便解釋給她聽:

  “有時有頭疼腦熱的,也抓藥吃,靠著這些營生,我們村的日子確實比其他村要好過許多。”

  在來時,趙福生也聽龐知縣大概提過蒯良村的事,只是這會兒蒯六叔解釋得要比龐知縣更詳細。

  她點了點頭,像是閑話家常一般的問道:

  “你家也挖白蘇賣嗎?”

  蒯六叔應道:

  “也挖。我跟我家婆子生了六個兒子,兒子們都娶妻了,又給我生了十一個孫子女,大的孫子都成家嘍,一家人都上山挖白蘇,一年能掙不少錢呢。”

  “這么多人?你家一年掙多少銀子?”趙福生來了興致,問了他一聲。

  “我家兒孫及兒媳、孫媳都很能干機靈,挖白蘇也快,光是五六月份兩個月,便能賺十七八兩銀子。”

  “這么多!”

  武少春驚呼了一聲。

  蒯六叔眼中露出笑意:

  “加每年種地,一年到頭也能有個五六十兩收成呢。”

  趙福生此前辦狗頭村鬼案時,也曾與當時村中村老武大敬閑聊過,對于此時村中民生也有個大概的了解。

  蒯六叔家中一年到頭能賺五六十兩銀子,確實已經算是富裕。

  “每年交稅多少?”趙福生再問。

  “我家人口眾多,足有二十六人,光是鎮魔司的稅收一年要交三十兩,除此之外,還有各項人頭稅約共十三兩銀子。”

  光是這些稅收便已經高達四十三兩,蒯六叔又道:

  “田地稅收每畝五升七勺,我們村同宗族,這個不大分彼此,都是誰家收成好,誰家多出一些,每年合計下來大約是十一二兩。”

  “那豈不是到最后也就只剩得了五六兩銀子?”

  范無救有些怪異道:

  “這算什么富裕?”

  萬安縣強盛時期,縣中普通民眾三口之家,一年到頭也要花銷一兩多銀子。

  而蒯六叔家一共二十六口人,卻只能結余五六兩,可想而知一家人過得也是窮巴巴的。

  “已經可以了,至少有剩余。”

  蒯六叔聽聞范無救這話也不惱,而是有些滿足的笑道:

  “外村多少人年年欠債,一到過年,要債的能將人活活逼死。我們村至少能交清稅收,餓不死,又不欠人錢,也是好事。”

  趙福生聽聞這話,不由沉默不語。

  張傳世偷偷以眼角余光看她,覺得這位大人實在古怪得很。

  他與趙福生同行辦案過兩次,聽她都與村民拉家常,都提起過稅收、民生之事,這些事又與鬼案無關,問了有什么意義?

  張傳世搞不清楚趙福生心中想法,但也不多嘴多問。

  他對村民們的生活不感興趣,便轉頭四處張望。

  眾人閑話之間,蒯六叔的家到了。

  與其他村舍相比,蒯六叔家中人口不少,屋子占地也頗廣。

  在蒯六叔家旁邊,則有一座木雕的精致門坊,上面寫著:蒯氏宗祠。

  門坊后則是蒯良村的宗祠入口大門。

  黑夜籠罩下的宗祠沒有關閉,內里幽深,借著外間的火光隱約可以看到入口處的情景,越往里看,卻越如濃墨潑涂,根本看不清。

  一股夾雜著腥氣的陰風從那似無底洞般的宗祠內吹出,吹得人直打寒顫。

  “這是我們蒯良村的宗祠,我家數代都是守門人,所以與族祠比鄰而居。”蒯六叔見趙福生在宗祠門口停下了腳步,不由笑著解釋了一句。

  趙福生目光落到了宗祠深處,點了點頭,問道:

  “可以進去嗎?”

  她這話一問完,村民們的表情頓時一僵,臉上露出抗拒的神情。

  蒯六叔的表情也有些難堪。

  從雙方見面以來,他處處忍讓、避退,表現大氣,雙方好不容易和睦共處,此時趙福生一句話又將兩邊維持的平衡打破。

  他臉色陰晴不定,半晌后仍是搖了搖頭:

  “大人,各村有各村規矩。”

  “什么規矩?”趙福生問。

  “我們村的規矩是非蒯姓、女人不入宗祠。”蒯六叔提到‘規矩’,表情逐漸變得強硬。

  仿佛趙福生提到要入宗祠就是觸碰到了這個老人逆鱗:

  “我敬各位貴客遠道而來,也希望各位貴客不要為難我們。”

  本來和諧的氣氛因雙方這一段簡短的對話又有些緊繃,張傳世偷偷去打量趙福生的神色。

  對于這位鎮魔司現任令司,他也多少有些了解:她的性情有格外強勢的一面,不喜歡聽人拒絕,偶爾有耐心,偶爾行事沖動,總之令人難以捉摸。

  蒯六叔的拒絕說不定會引發她的怒火…

  就在張傳世胡思亂想之際,突然聽到有人喊了一聲:

  “當家的。”

  只見前方蒯六叔的屋門前,已經等了很大一堆人。

  先前跑得快的村民提前來通過信兒,此時蒯六叔的家里人盡數都已經起來了,正在等著貴客臨門。

  他的兒孫都長大,長孫甚至成婚了,但一家人卻并沒有分家,似是都住在一起。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抱了個小孩站在大門口張望,在她身后,兒子、兒媳們都各自站著,見到蒯六叔一行人浩浩蕩蕩前來后,眾人面露喜色。

  見蒯六叔一行在宗祠門口站了一陣,那抱孩子的老婦人便出聲打破了沉寂。

  她這一出聲,趙福生原本銳利的目光逐漸軟和,她轉頭往來人身上看去,蒯六叔不由自主松了口氣。

  不愉快的話題終結,雙方默契的沒有再提進蒯氏宗祠的事。

  老婦人招呼了蒯六叔一句,接著目光落到趙福生等人身上,問道:

  “這幾位貴客是——”

  “是周屯長請來的客人,你們全站在這里干什么?可殺雞備酒了?”

  蒯六叔應了一句,接著又皺眉。

  他在家中很有地位,兒孫們一聽他這話,連忙就答道:

  “爹,雞殺了,火也燒了,就是怕失了禮,所以先迎了客人,立即便去收拾席桌。”

  蒯六叔滿意的點頭,又看著趙福生道:

  “大人,請不要嫌棄我們房舍簡陋。”

  “哪里。”

  趙福生搖了搖頭,在蒯六叔的恭迎中,一行人進了屋里。

  進了大門后,映入趙福生眼簾的是一個大大的院子。

  院子四周砌了房,應該是蒯六叔幾個兒孫的屋舍。

  屋門前貼了已經褪色的對簾,墻上掛了一些干草及曬干的植物種子。

  屋檐下堆了幾個大罐,角落殘留了水跡,擺了幾個木盆,一只才剛殺死的雞放在盆中,傳來濃濃的血腥氣。

  正對院門的是蒯六叔家的堂屋,屋門敞開,里面擺了一張大木桌,長條凳子擺放整齊。

  眾人進了屋中,六叔娘將抱在懷中的孩子放下,熱情的招呼眾人入座。

  一個年約四旬的婦人端來一大盤炒好的瓜子,有些靦腆的請眾人吃。

  這樣的一戶人家完全顛覆了趙福生最初聽聞蒯良村慘案后的印象,她皺起眉,開始懷疑已經死去的莊老七是不是胡言亂語,說了假話蒙蔽自己。

  “我就直接開門見山的說了,我們并不是周屯長派來的人,而是來自萬安縣鎮魔司。”

  趙福生話音一落,蒯良村中的人俱都大吃一驚。

  蒯六叔一開始其實也懷疑過趙福生等人身份,猜測她興許并非朝廷中人,只是感覺趙福生非同一般,且范無救看起來不大好惹,興許不是一般人。

  后面又聽她問起稅收,蒯六叔又覺得自己看走了眼,趙福生一行應該就是朝廷派來的使者。

  可沒料到這會兒她自己承認并非周屯長派來,卻又確實是朝廷中人,而且是縣中鎮魔司的來使這比蒯六叔原本預想的還要來頭大一些。

  蒯良村的人一下愣住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之間不敢吱聲。

  就連六叔娘也下意識的將放在地上的孫兒摟入懷中,下意識的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深怕小孩魯莽不知事,惹惱了大人。

  “大人——”

  許久之后,蒯六叔猶豫著開口,看著趙福生幾人:

  “大人真是鎮魔司的人?”

  “我們確實是萬安縣鎮魔司的人,我是令司,這幾人是我隨行的令使。”趙福生點頭。

  “這…”

  趙福生一行的身份瞬間令得屋內所有人都下意識的收斂了動靜,就連最見多識廣的蒯六叔也拘束了幾分,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其實他內心深處還有懷疑,可‘鎮魔司’三個字便如一座大山,牢牢鎮壓在他心中,令他不敢出言置疑。

  趙福生索性道:

  “我們縣里最近招人,招了個雜役,來自莊家村。”

  聽到‘莊家村’三個字,蒯六叔緊張的神情一松,下意識的回頭去看六叔娘,六叔娘似是手腳都不知道怎么安放,想要說話,卻又不知在這樣的場合下怎么插口。

  “這個人自稱莊老七。”

  她提到莊老七后,六叔娘突然長嘆了口氣:

  “哦,是他,是我三叔家的小子。”

  蒯六叔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守強,莊守強,年紀輕輕,很會喝酒那小子。”

  “對對對。”

  他這樣一說,其他人似也想起了莊老七,七嘴八舌議論開來:

  “很老實一個人,前年過年前,走親戚時,大家喝了一杯。”

  村里其他人也接話。

  大家提起熟人,氣氛頓時又熱烈了些。

  趙福生不動聲色的觀察,蒯六叔說完之后,似是有些緊張:

  “這、這小子難道在縣里惹了事?”

  他起身搓手:

  “大人莫非來這里,是要我們花錢贖他的?”

  他這樣一說,其他人頓時笑容一滯。

  “今年手里錢不多了——”六叔娘身后一個女人小聲的嘀咕了一句,接著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大漢回頭喝斥她:

  “住嘴!”

  “大家都是親戚,如果莊守強真的犯了事需要錢贖身,湊一湊還是能行的。”村民之中,一個男人說道。

  提著叉子的蒯滿財沒有進屋,而是靠在屋門口,聽到這話有些不大高興:

  “可他是姓莊的,和我們姓蒯的有什么關系。”

  “怎么沒關系?我們蒯、莊兩家可是姻關。”蒯六叔的一個兒子答了句。

  蒯滿財就道:

  “以前說是姻親也就算了,如今莊家村的人怎么還有臉說這話呢?”

  “你給我閉嘴!”蒯六叔聞言大怒,站起身臉紅脖子粗的喝了一聲。

  他在村里威信很高,一說話后,村中其他人頓時不再出聲。

  “大人,莊守強確實與我們有親戚關系,這小子也算我看著長大的,是個老實人,如果他惹了什么大事,需要錢贖人,大人說個數,我們村子湊一湊,看看能不能擠一擠。”

  蒯六叔發話道。

  趙福生仰頭盯著他看了半晌。

  這老頭兒神色坦然,目光清正,看起來著實不像是個滿腹壞水的老人。

  她心念一動,搖了搖頭:

  “不用了,他應該用不上錢贖身。”

  “犯這么大事?”蒯六叔聞言一驚:

  “他到底干了什么?”

  “他死了。”趙福生回應。

  她這話一說出口,所有人俱皆愣住。

  抱著孩子的六叔娘也有些不知所措,那先前提起‘莊家村’時滿臉不快的蒯滿財也不敢出聲。

  蒯六叔開始有些不敢置信,隨后眼中露出驚慌惋惜之色:

  “他、他怎么死的——”

  “他是被厲鬼殺死的。”趙福生說完這話,蒯六叔家中陷入死一般的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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