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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的聽完王子韶的介紹后,趙煦就靠在坐褥上,想著張問的履歷。
一個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經是大宋制科進士的新星。
一個在隨后的四十多年,在地方上浮沉的官場老將。
趙煦的手指微微一動。
老登們在很多時候,確實有些討厭。
因為他們頑固、保守,活在舊日的時光中。
這個張問也是一般。
但在另一方面,這些人的官場經驗和基層經驗,卻是年輕一代,望塵莫及的。
譬如文彥博、張方平、馮京這三個老登。
別看他們都已垂垂老矣。
但,現在的朝堂上的很多事情,還真離不開這些老登。
像大宋這樣疊屋架床的封建王朝,想要梳理開來,需要的就是經驗。
沒有經驗,貿然上手,必然手忙腳亂,也會給人很多投機取巧,上下其手的機會。
熙寧變法,敗就敗在這里!
老登們不合作,王安石沒有根基。
就只能飛快的提拔人,剛開始還要考察能力,觀察人品。
到后來,什么能力?什么人品?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忠誠!
于是,越到后面,阻力越大,越到后面,效率越低。
即使是王安石,也只能黯然退場。
所以啊,趙煦從慶寧宮醒來后就知道。
他必須首先和這些老登合作。
因為,想要理清楚這汴京沼澤里的彎彎繞,想要駕馭著這個龐大、臃腫、畸形的官僚體系走向新時代。
就必須得到這些人的支持、配合與幫助。
至少不能把這些逼到自己的對面去,撕裂整個國家。
想著這些事情,趙煦動了動手指,心道:“這個張問想要的東西,朕自然是能給…”
張問今年七十五歲了。
這個年紀的老臣,早該退隱泉林,悠閑養老了。
但他依然不知疲倦的奔走在官場上。
那他肯定是有所求的。
想想也是!
四十多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制科進士,想必也曾暢想過出入兩府,拿一把清涼傘吧?
但數十年下來,卻因為一直和當政的宰執逆行。
只能是蹉跎于江湖,在州郡打轉。
他肯定是不服氣的,不甘心的。
如今,他的人生已到了暮年,所求的東西,趙煦大抵能猜到。
他也能給出來。
問題是…
“但他愿意給朕,朕想要的東西嗎?”趙煦想著。
這是個問題!
因為此人,在過去數十年,一直在與當政者逆行。
他一直在反對!
反對一切他認為不對的。
偏事實一再證明,他是正確的。
長期下來,他心理上會不會出問題呢?
趙煦想著,便問著王子韶:“藻鏡…張問入京以來,可曾在京中活動過?”
王子韶答道:“奏知陛下,臣嘗聽人言,臣問回京后,曾去過幾次太學…還到了汴京學府里看過…”
“據說…前中司臣亶,曾與之在朝集院中相遇,據說兩人談論過一些蒙學、小學的事情…”
舒亶回京后,一直住在朝集院。
這個大宋小呂布,回京后沒有到處去跑官、訪友,反而一直泡在汴京學府那邊,看上去對汴京學府的小學與蒙學都很好奇的樣子。
也不知道他裝的,還是他真的喜歡教育。
不過,明州那邊的走馬承受報告說,舒亶退居老家后,就在家里掛了個牌匾,上書:懶堂二字。
每日只在家中,教鄉中弟子讀書,對于國事、朝政從不過問,幾年下來,其在明州可謂是桃李成群。
當地人尊稱曰:舒學士!
看上去似乎確實是有意深耕教育,教書育人了。
如今,他又和張問混在了一起?
想到這里,趙煦就點點頭,不再關心這個事情,只拿著筆,在自己面前的案板上,寫下一行速記——張問種世衡幕府、呂夷簡舊人等關鍵信息。
這才接著拿起覲見名單,問道:“都堂新除的這位河北路轉運使顧臨,卿且為朕說說…”
“諾…”王子韶躬身再拜,與趙煦介紹起此人的履歷來。
之后,趙煦又問好了幾個新除的地方監司官員或者六部有司官員的事情。
繞了這么大一圈后,趙煦才終于進入戲肉。
他拿著覲見表,道:“藻鏡,有個事情,朕想請愛卿去辦。”
王子韶當即一個機靈,拜道:“臣恭聽德音指揮!”
“新除判律學崔臺符,入京也有一段時間了…藻鏡就代朕去朝集院中,見一見他,也問他一問,將來履行律學后,有何想法?”
這就是讓王子韶去做組織部的事情了。
重要官員履新之前,先派人談話,摸清楚情況,再在召見時交底并分配任務,定下KPI。
崔臺符將要上任的律學,在趙煦看來,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部門!
因為,從現在開始,趙煦將逐步加大對律學的投入力度。
雖然可能比不上趙煦對武學和算學的投入力度。
但,一個能夠培養出大量適合未來社會發展的法律人才,特別是民事訴訟方面的人才。
在趙煦看來,是關乎將來大宋社會穩定的關鍵。
畢竟,隨著未來商業、資本、技術的發展。
各種民事、商業糾紛,必然層出不窮。
而隨著越來越多人口,進入工商業。
一個合乎公序良俗,同時也能順應時代、社會發展水平的法律系統,也是需要建立、完善的。
畢竟,趙煦希望未來的工商業者也好、工人也罷,遇到問題最好拿起法律的武器來維護自己的利益。
可千萬不要放下法律,拿起武器。
若是這樣的話…
一旦汴京城里起街壘,可不是鬧著玩的。
或許這種事情無法阻止——畢竟,只要走上那條路,那么這一天就是遲早的。
但,至少有生之年趙煦不想看到汴京城出現街壘。
所以,讓人相信法律,就是很關鍵的事情了。
“諾!”王子韶卻是不知道,他接的是一個怎樣的權力?
趙煦看著他的模樣也沒有多說,只是道:“藻鏡便去吧!”
“臣拜退!”
朝集院。
崔臺符正在和人下棋對弈。
與他對弈的,也算是老朋友了。
元豐時代,曾相愛相殺的舒亶舒信道。
他們兩個當年在朝中為了爭先帝的圣眷,幾乎殺紅了眼。
而如今,他們再次齊聚,卻是談笑風生,好似多年未見的故友。
正下著棋,崔臺符的一個元隨,來到他身邊,耳語了一句。
崔臺符聽完,神色便變了一下,放下棋子,拱手對舒亶謝罪道:“信道賢弟,今日之局,恐怕不能繼續了…”
舒亶看向他。
崔臺符也不瞞他,道:“吏部的藻鏡來了!”
“王圣美?”
“然!”崔臺符頷首。
舒亶連忙道:“崔公且去,吾在此等候崔公歸來就是了!”
崔臺符拱手再拜,然后匆匆而去。
舒亶則看著崔臺符的背影,皺起眉頭來。
想當年,王子韶在他面前,只是個點頭哈腰的小弟。
但現在,這個衙內鉆,卻是吏部的藻鏡。在吏部尚書韓忠彥,當著甩手掌柜,每天喝茶看報的今天,他是實際上的吏部尚書,執掌著天下官員的注闕、銓選、考課。
可謂是圣眷深厚!
他呢?
入京也差不多一個月了,卻連陛見的名單都沒上。
還在排隊中。
雖然,在大宋官員陛見排隊排上三五個月都屬正常。
但,他多少是有些想法的。
“也不知,都堂何時將我的名字放到陛見的排班中…”
“也不知還要等多久,才有機會面圣…”
他想著,就悠悠一嘆。
崔臺符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就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院子中。
“圣美!”他微笑著,迎上前去。
“平叔公!”王子韶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就拱手:“久未相見,風采依舊啊!”
崔臺符笑起來:“圣美風采卻是遠勝當年了!”
王子韶輕笑著問道:“平叔公,可否借一步說話?”
崔臺符點點頭,他自然猜得到,王子韶登門見他的意圖。
只能是宮中的旨意!
不然,這衙內鉆,怎會屈尊降貴,來見他這個已經要靠邊站,被發配律學的老頭子?
于是,便帶著王子韶,進了一間僻靜的廂房,命親信元隨在門外守著,不讓他人靠近。
兩人在廂房里嘀嘀咕咕了一刻多鐘,崔臺符就春風得意的親自將王子韶送出了院門。
王子韶走到院門口,卻忽然停下腳步,問道:“平叔公可知,這朝集院內住著的前知河陽府張公雅居何在?”
“圣美說的是?”
“張公昌方!”
“哦!”崔臺符指了指這朝集院內的一處院子,道:“聽說張公便居于彼處…不過他甚少出門…”
“每日只在院中寫詩、作畫。”
“哦!”王子韶拱手謝道:“多謝平叔公指教!”
“不敢!”
目送著王子韶的身影,走向那處院落。
崔臺符的身體泛著興奮,甚至有些手舞足蹈。
左右元隨見了,都是好奇:“明公,可是有喜事!”
“自然!”崔臺符握緊了拳頭道:“吾將大用矣!”
左右不懂了。
自入京后,得知朝堂改了主意,除自家官人為判律學后,他們這些人這些日子的士氣可謂是一落千丈。
甚至已經有人,開始在給自己找下家了。
沒辦法。
他們這些元隨,名義上雖然都是朝廷出錢雇傭給文臣士大夫們服務的。
但是…
所有元隨,朝廷給的工錢都是一樣的。
不分文武,也無論官職高低,都是月給祿米兩石而已。
就這,還不一定能實發!
所以,元隨們的收入大頭,其實還是依靠自己跟著的官人給的賞錢。
你像那宰相、管軍身邊的元隨,個個都是待遇優厚,賞錢不斷。
那些想求見這些大人物的,也都會打點。
而一旦跟著的官人,運道不好。
就像他們現在跟著的這位將要發配去律學的官人…
那未來,只能說是暗無天日!
因為,官人可能連自己的生活,都要入不敷出。
崔臺符自知曉這些人的心思,故此他神秘的道:“爾等知道什么?”
“劉夢得言: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只要是天子所愛的,就一定能顯貴!”
元隨們聽著,卻多不以為意。
以為官人又在畫餅了。
他們也習慣了。
反正,到時候要是賞錢發不下來,他們就會用腳投票。
畢竟——官人這些年,待他們雖然不錯。
但他們也都是有妻兒要養的。
肚子扁扁的話,官人恩義再高,他們也只能是拜辭而去。
這在元隨群體里是非常常見的。
官人顯貴,他們就忠心耿耿,不離不棄。
一旦落魄,大多都會立刻跑路,沒有絲毫猶豫!
士大夫們因此常常感慨,世風日下。
但百五十年都是這么過來的,所以,都習慣了。
“晚輩末學后進太原王圣美,再拜張公…”
張問拿著自己的元隨送來的帖子,嘴里嘟囔兩聲:“吏部的衙內鉆?”
他自知道,這朝中格局。
如今,主上幼沖,兩宮垂簾。
看著好像是女主當國,宰執輔佐。
又一個章獻明肅時代!
實則,完全不是這么回事。
至少,以他的觀察和了解來看,垂簾的兩宮,在軍國大事上的決策權,在事實上正在被日漸削除。
證據就是,無論章惇南征,還是西北戰事。
真正決策的、拍板的,是那個幼沖之年的少主。
兩宮在這些事情上,根本沒有話語權。
本來,這樣的事情,肯定會導致激烈的帝、后糾紛。
偏,本來在法理上兩宮聽政的合法性來源,在一開始就不是先帝托孤于母后、皇后。
而是立儲詔書中,以少主的名義,托付兩宮的。
雖然話說的很委婉,但法理就是如此。
何況,兩宮中有一位,是當今的母后。
一位真正的賢后——保慈宮在元祐以來,就一直在想方設法的擴大君權。
于是,這大宋朝就出現了少主臨朝,女主聽政,但女主只能管瑣事、小事,真正的軍國大事——無論是戰和,還是地方賑災,或者除授宰執都是福寧殿的少主拍板的局面。
別說其他人了,張問知道后,都是目瞪口呆,嘖嘖稱奇。
而少主用人,更是出人意料。
一方面,信賴老臣元老,以太師文彥博為平章軍國重事,以帝師禮遇,詔賜太師御前免拜,入宮則宰執起肩輿。
可謂是待遇拉滿。
另一方面,又在很多事情上放權都堂,幾乎就是用人不疑的做派。
已經致仕的前左相、康國公韓絳在位時,就已是如此。
又發明了廷推拜授執政的制度,讓士大夫們振奮不已。
以為如今的政治,已經類似三代先王的‘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可實際上,仔細研究,就會知道,都堂的權柄,固然很大。
但很多事情,都堂連插手都不行!
譬如,專一制造軍器局。
譬如開封府諸事。
也譬如交子務。
此外廣南西路、熙河蘭會路,更是已經成為了一個都堂輕易不能過問的地區。
當地文武官員的除授任免,悉出于少主,都堂只能建議。
一些關鍵職位,都堂甚至連建議的權力也被剝奪了。
這就是個標準的獨斷專行的帝王風格。
可偏偏,事實又證明,少主用的每一個人都用對了!
而且,熙河蘭會路、廣南西路,都在短短兩年內,就發生了劇變。
特別是熙河蘭會路,聽說今年一年,就讓朝廷賺了數百萬貫。
大有從大宋的財政饕餮,變成未來的財神爺的趨勢。
于是,一切質疑消失的干干凈凈。
朝野內外,只有歌頌之聲。
再疊加,自元祐以來,朝廷就已經連續取得了兩次大勝。
在西北,擊破西賊、吐蕃聯軍,逼迫西賊乞和,吐蕃乞降。
在西南,一戰收取交趾八州,拓土千里,卻沒有付出太大代價,反而是讓交趾服軟,簽了如同澶淵之盟般的納款條約。
就連戰前人人擔心的統治問題,也被一手羈縻,大封土司所化解。
如今,那昔日桀驁不馴的土司們,對大宋官家,只有一片赤誠的忠心!
張問聽呂公著說過,現在廣南西路、交州甚至西南諸蕃,納貢汴京的積極性,比誰都高!
就連大理等國,也紛紛來朝,接受冊封。
士林因此振奮不已。
都說是,大唐雄風,要在我大宋重起。
一時間,從南到北的士大夫們,都在慷慨激昂,寫著各種詩詞,盛贊著元祐盛世。
都說是國家得遇明主,中興可期。
然而…
少主用人,卻不似三代先王。
反而有漢武、魏武的遺風。
他根本就不在乎大臣的私德與風評!
其核心小圈子里,都是些望之不似正人的家伙。
替其執掌專一制造軍器局的是聲名狼藉的沈括沈存中。
街道司的賈種民,是如今汴京人人聞而色變的酷吏——堂堂朝官,距離待制只有一步之遙的天子近臣,經常會拿著棍棒上街執法。
汴京街道,看著是井井有條。
但,其靠的是各種處罰、肉刑威懾出來的秩序——街道司,甚至連行人出城走那邊都要管?
抓到了就罰!
翰林院里的刑恕刑和叔,據說天天泡在汴京瓦肆里,只偶爾去學士院值守。
他卻還不以為意,非常高調。
甚至與商賈往來,與彼輩稱兄道弟,推杯交盞。
根本就不像是大宋的四入頭,宰執備選。
反倒是像個紈绔衙內。
宮中對此不聞不問,都堂純當不知道,更夸張的是本該彈劾的臺諫,就跟瞎子一樣,對其種種行徑,視而不見。
而如今送來拜帖的這位藻鏡的大名,更是他在熙寧時,就已經‘久仰大名’的衙內鉆王子韶王圣美。
此君…
在傳說中,是以逢迎拍馬,阿諛權貴衙內們而聞名的。
和他一比,當年說出‘笑罵由汝,好官我自為之’的鄧綰,都仿佛是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蓮花!
鄧綰,如今似乎也已經升官了!
總之…
那位少主的形象,在張問眼中,無比復雜。
他似乎有著多種面孔。
用哪一副面孔見人,取決于他要見的人是什么人?
見君子則以義,遇小人則以利。
并且,他似乎沒有任何心理負擔,能夠隨時切換自己的形態。
這也就難怪,坊間有些人說——主上頗類漢唐明主。
這樣想著,張問就放下手中名刺,與身邊的元隨道:“且與老夫出迎吧!”
便帶著人,親自到了大門口,迎接那個在他眼中沒有絲毫士人風骨,與小人無異的王子韶。
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傳說中的衙內鉆,以阿諛幸進的小人。
卻是一個無論談吐,還是作風,都如同謙謙君子般的人物。
無論是他問的問題,還是說的話,都能直切要害。
直到將這個衙內鉆送走,張問才反應過來!
“老夫幾為其所誆!”他懊惱的一拍大腿。
那衙內鉆,說是路過,仰慕他的賢名,特來拜謁。
但實際上…
人家就是來探口風、摸底的。
能讓這個衙內鉆來摸他的底的人,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