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橘紅色的陽光垂落,潑墨在千山萬水間,與淡薄如煙的霧氣相交融,為崇山峻嶺披上了一道道彩紗。
藍天之上,白云之下,有蒼鷹清啼,盤旋而過,忽而俯沖疾下。
就在這般的環境中,一支商隊緩緩穿行在山嶺溝壑之間,如土丘中行進的螞蟻。
吱呀呀!
商隊后方,方家的馬車駛過,在因為干旱而有些龜裂的地面上,濺起點點塵煙。
“兄長,你快看,這里一棵草葉子有鋸齒耶!”
“那塊石頭像不像小狗?”
“好大一只老鷹!”
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自從出了城,就拉開車簾,扒在車窗上,新奇地向外張望著,興致勃勃,嘰嘰喳喳,如兩只出籠的小鳥。
就好似:這不是風餐露宿地趕路,而是去踏青郊游一般。
反觀方薛氏,倒是有些神經繃緊,雙手攥著,緊張地盯著外面,留心著危險,生怕被迫害一般。
三娘子稍好一些,可同樣有些緊張。
這倒也不奇怪。
在城中時,她們經常聽別人說外面多亂、多危險,現在真的出城,自然心中忐忑。
再加上,走出舒適區,離開熟悉的生活環境,一時有些不適應,非常正常。
“娘、三姐姐,莫怕,放松!”
方銳笑了笑,回頭,偷偷拍了下三娘子手背:“有我哪!”
三娘子俏臉一紅,霞飛雙頰,拉著方銳的手藏了藏。
方薛氏注意到了倆人的小動作,啐了一口,扭頭望向車窗外:“咦,銳哥兒,你看,那邊是不是有個流民?”
方銳看去,確實是流民,面黃肌瘦,穿著破爛,如同野人。
其實,他視力更好,相比方薛氏、三娘子,一路上前前后后,已經陸續發現好幾個流民了。
“這些人的日子才苦,吃草根、樹皮,吃了上頓沒下頓…”方薛氏想著傳聞中的話,嘆息道。
“阿嬸,這些人是可憐,可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三娘子卻是搖頭,一雙秋水明眸中有著警惕。
“三姐姐說得沒錯,那些流民可憐不假,但只是在比他們強大的人面前,而若是面對弱者,他們會搶劫,甚至吃…”
方銳搖搖頭,沒說下去,‘歲大饑,人相食’,從來都不是歷史書上的夸張修辭。
縱使他沒說下去,可方薛氏、三娘子也猜到了剩下的話,嚇了一大跳,低低驚呼了聲,連帶著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都是好奇地望過來。
“咱們跟著商隊,不用怕的。娘、三姐姐,你們看,那個流民走了!”
跟著商隊好處就在這里,能避過一些危險,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如果僅僅是一兩輛馬車,大概率早就有流民過來襲擊了,發生不忍言之事。
方銳自然不怕,可也是膈應。
可以說:出了城后,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這種叢林法則突出到了極致。
“嗯?!”
這時,方銳耳朵一動,敏銳地聽到后面傳來的聲音。
“快,王伯,商隊就在前面,咱們再快些,馬上去就要追上了!”這是個年輕的男聲,語氣中充滿激動。
“公子,若非您較真,不肯給守城門的兵卒打點,哪會耽誤這么久?咱們早和商隊匯合了!”這道聲音相對成熟,抱怨道。
“若是以前…唉,不說了,王伯,我知道錯了,咱們再快些!”
“好嘞,公子、夫人,伱們坐好!”
后方遠處,一輛驢車漸漸追趕上來。
驢車上,一個清秀俊朗的年輕人掀開車簾,探頭探腦向前方張望。
那驅趕驢車的,則是一個面容丑陋、下巴處生有一個瘤子、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應該就是年輕人口中的‘王伯’。
方銳看著有些熟悉,突然想起來了,這不是之前在城門口遇到的那輛驢車么?
對方不識趣,不交好處費,和守城門的兵卒僵持住了,只是沒想到,也是跟著商隊去府城的?
隨著驢車靠近,察覺到前方的目光,那年輕人將車簾拉開了一些,挺直腰桿,拍了拍身上的錦袍,不著痕跡地顯露出腰間懸掛的玉佩,顯示出大戶的身份。
隨后,慢條斯理,端著范兒吩咐道:“王伯,再慢些,娘親顛簸地有些不舒服。”
車廂中傳來一道雍容成熟的女聲:“是太快了些,有些顛簸。”
“好的,公子、夫人!”王伯答應了聲,放緩驢車速度。
“哇,快看,那是驢子耶!”
“沒咱們的馬好!”
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向后面好奇地張望著。
“別亂看,那是大戶人家哩!”方薛氏將她們拉過來,神色間有些拘謹。
三娘子倒是稍好一些。
以往,她幫那些軍頭打理產業,也曾接觸過一些大戶人家子弟,不過并不感冒,知道這些人外表風光,但大多‘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大戶人家?!常山城中,哪還有什么大戶?”
方銳搖搖頭。
太平軍入城后,城中大戶縱有躲過一劫的,也是破財免災,衰落下來,如今和平民百姓差不了太多。
‘這應該就是其中一戶。不過,看城門處的事情,以及方才那個年輕人端著的樣子,大概心態上還沒有轉變過來。’
就如:大清亡了之后,那些老八旗還窮講究一樣。
‘落地的鳳凰不如雞,也就是自我感覺良好罷了!再說,什么大戶,和林家、夏家相比如何?不也滅門了么!’
方銳微微搖頭,心中并不怎么重視,隨口道:“娘、三姐姐,不必太在乎,以普通人視之就是了。”
“這可是大戶人家,哪能當作普通人?”方薛氏心態還沒有轉變過來。
“阿嬸,咱家銳哥兒,可是中品武者,真論起來,也不比大戶人家差哩!”三娘子后半句聲音壓得極低。
她看了一眼方銳,秋水明眸中滿是愛慕、自豪:“不過,咱們挺直腰桿過日子,不欺負人,也不必討好人,各過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這時,因為驢車加入,前方商隊有人過來了。
“方小醫師!”
“陳管事!”方銳微微頷首還禮。
這陳管事名為陳余,他之前交定金、一路上和商隊聯絡,都是通過這人。
陳管事和方銳打過招呼后,看向那個年輕人,態度明顯更熱切了三分:“原來是常少爺,我還以為你家不走了哪?看來是耽誤了?趕上來就好啊!”
對跟隨商隊的人家背景,他自然有所調查。
方銳一個入品武者,也就罷了,只能算一般;而這位常公子,正如方銳所料,是衰落下來的大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位王伯的護衛,就是七品武者。
“我家道中落,當不得一句‘常少爺’,直接叫我常青,或者常公子就行。”話雖如此,可神色間,明顯有著自矜。
不過,陳管事可是老江湖,逢迎兩句,就將常青說得眉開眼笑。
當然,對于常青,他態度更熱切些,可也沒有怠慢了方銳,也說了兩句話。
方銳也沒在意,無論陳管事,還是常青,乃至這支商隊,都只是一程的過客而已。
‘不過,常家么?我想起來了!’他心頭一動。
當初,在黑市賣藥,殺了周長林、高通之后,就曾有大家族,邀請方銳去做護院。
他沒記錯的話,這常家,似乎就是第一家找來的。
只不過,后面風水輪流轉,方銳連連突破,在暗中攪風攪雨,叱咤風云;反觀常家,卻是衰落了下來。
陳管事也沒久待,和常青、方銳招呼了兩句,叮囑‘路上遇到難民,不要發善心救濟,不然對方就會一窩蜂圍上來’,諸如此類的一些事項之后,就回到了前面。
商隊繼續行駛。
或許是覺得車廂中太過憋悶,那位常青常公子,也沒再進去,就在王伯旁邊,驢車副駕駛的位置坐下。
可搭配他那穿著,錦衣玉佩,就顯得有些滑稽。
‘勞斯萊斯的富二代上了驢車副駕駛?!’
方銳想到這個比喻,輕輕笑了笑,搖搖頭,收回目光,繼續趕路。
一直趕路,其實是很單調乏味的。
途中,也沒有什么打臉、結仇的情節,那位常青常公子也不過一個家道中落的紈绔子而已,或許自矜、好面子了些,可又不是智障,方銳也沒有自帶嘲諷光環。
甚至,在這野外趕路,商隊上下都隱隱繃緊著神經,哪還有那么多心思,關注其它?
方銳倒是相對放松很多,他感知敏銳,再加上一身實力,只要不面對上百訓練有素、披堅執銳的軍隊,都不怕。
這就是底氣。
真正心大放松,無憂無慮的,就是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了。
不過,這野外景色單調,大多地方都是枯寂的黃色,看多了也厭倦,到了半上午,她們就沒了那股活潑勁兒,變得蔫蔫的。
方薛氏、三娘子兩人,同樣精神不大好。
方銳也有辦法。
遇到上坡時,他在后面推,就讓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下來走走,或者,輪換著坐在外面馬車副駕駛的位置透透氣。
不僅是方靈、囡囡,還有方薛氏、三娘子,都會輪換。
等到三娘子時,方銳還會做些小動作,偷偷摸摸,刺激之中,別有一種度蜜月的感覺。
與方家五人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后方的常青,口中一個勁兒喊著‘太沒意思了’、‘早知道這么苦,就不走了’之類。
聽到這人抱怨的聲音,方銳五人莫名地,心情都會變好一些。
那位常青常公子,絲毫不知道自己成了別人的樂子,一路上方家的心情調劑品。
中午,一處山泉小溪。
到了這處計劃的地點,陳管事過來通知,歇息半個時辰,吃飯修整過后,再次上路。
如方銳這般跟隨商隊的人家,商隊并不提供伙食,都要自己做。
這也簡單。
‘不就是野外露營么?這個我熟!’
方銳熟練地架起鐵鍋,找來柴火,生火。
方薛氏、三娘子拿食材、煎蛋、煮干面條;方靈、囡囡倆小丫頭,也幫忙燒著火。
一家五口人齊心協力下,很快,就有濃郁的香氣散發出來。
樹下。
斑駁的光影中,方銳、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五人坐在板凳上捧著碗,吃著午飯,小聲說著話,一上午的疲憊,似乎也隨之散去。
另一邊。
常青、王伯,還有一個婦人,是常青娘親,看上去四十來歲,保養得不錯,豐乳肥臀,容貌精致,皮膚白皙,頗有些姿色。
不過,這一家人似乎并沒準備鍋碗之類,只帶著些冷干糧、糕點。
常青看看那邊,縱使遮掩了些,可也是容貌清麗的三娘子,眉眼溫柔地給方銳盛飯,一家人其樂融融;
再看看這邊,自己手上已有些發餿的糕點,不由猛吸了一口空氣中飄來的香氣,皺著眉頭,對著糕點狠狠咬了一大口。
“公子,要不我過去,向那邊人家買上一些?”
“不用!那般普通人家,碗筷都不一定干凈,我吃著惡心!還是咱們這糕點好,窮人都不起,精致,而且,非常美…嘔!”
“嗯?!”
方銳突然眉頭一皺。
“銳哥兒,怎么了?”方薛氏、三娘子都是看過來。
“沒事!沒事!”
方銳搖搖頭。
他們這邊沒事,真正有事的,是常青常公子那邊,他方才看到了什么?那位王伯偷偷在常母屁股上捏了一把!
‘可那位王伯,不是護衛么?刁奴騎…呸,刁奴欺主?不愧是大戶人家,貴圈真亂!’
方銳暗暗吐槽著,臉色詭秘,看向那邊常青,目光同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多了個野爹,真慘!
不過,這事和他沒關系,也懶得管。
這時,那位常青常公子突然放下手中糕點,走了過來,到了近處,空氣中那股誘人的香氣愈發濃郁,讓他暗暗吞咽了口口水。
“這位小兄弟,那啥…”
“有事不妨直說。”
“你看我家的那頭驢子怎么樣?是這樣,我想和你家的馬換一換,可以加錢,補償十兩銀子…”
是的,常青不是想要買飯,因為他心里,還是覺得方家的碗筷不干凈,吃了惡心。
而以驢買馬?
原因也很簡單。
他感覺:自己這般風度翩翩之人,搭配一輛驢車,實在是不大雅觀了,只有換輛馬車才能稍稍配得上身份。
——別問為什么不直接買馬,這般世道,馬匹哪是那么容易買到的?當初,方銳不也在黑市尋了很久都沒買到么!
‘一匹驢,再加十兩銀子,換一匹馬,大概算是市場價,可這是什么地方,和我說市場價?!’
‘再者,我缺錢么?和我談錢?呵呵!’
方銳暗自翻了個白眼:“不換!”
“你…若是以往…”
常青沒想到方銳這么不識趣。
他可是大戶子弟,親自過來,好言好語和方銳商量,甚至大度地提出銀錢補償,難道對對方不應該感激涕零,不要錢地雙手奉上么?竟然還敢拒絕?
簡直是豈有此理!
“以往又怎樣?不然,讓你那位王伯來和我過兩手?”方銳臉上露出一絲玩味。
他正想活動活動筋骨,順便立個威。
明面上的入品武者身份,還是不大夠用,展露出個七八品境界,表現出‘正常天才’的天賦,倒是挺合適。
但這玩意,又不能自賣自夸,還是找個墊腳石更好,比如:那位王伯。
“哼,粗鄙!”
常青哼了聲,一擺袖袍,卻是轉身走了。
這倒是讓方銳一愣:‘不是,不應該喊家長么?你怎么能直接走了呢?’
不過,隨后他一琢磨,就想明白了:這個常青,心性如十一二歲少年一般,任性、自我、好面子,正因如此,不想‘有事喊家長’。
待常青離開。
方薛氏憂心問道:“銳哥兒,拒絕了這人,沒事吧?”
三娘子也是看過來。
“娘、三姐姐,放心!”
方銳搖搖頭:“若是有事,有事的,也不會是咱們!”
午飯后,繼續趕路。
一下午倒也無事。
夜間,商隊到達另一處計劃中的地點,在此露營。
因為晚上時間相對充裕。
方銳招呼方薛氏、三娘子,取出些臘肉,晚上好好吃上一頓。
可也就在這時——
“嗷嗚!”
黑暗中,此起彼伏的狼嚎聲響起,并飛快接近。
狼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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