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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柳葉

  午后,燦金色的陽光籠罩大地,柳樹胡同那棵巨大的柳樹屹立著,將陽光分割成碎金子般的光影,在微風中閃爍。

  福泉叔坐在門檻上,編著竹筐;菜根嫂在稍里邊一些,納著鞋底;二蛋則被菜根嫂以‘躺床上歇著,節省力氣’為名,打發去午睡了。

  “宋大山午時行刑,菜花姐去收的尸,草席一卷就拉去城外埋了…咱們柳樹胡同的人家,去送的都沒幾個…”

  “多少年的老鄰居啊,就這么走了,誰能想到?方家那銳哥兒,也是心狠,我瞧著,宋大山判斬,多半就有他在背后使勁兒…”

  菜根嫂絮絮叨叨:“不過,方家銳哥兒也的確是出息了,入品武者啊!咱們高攀不上嘍!”

  如悶葫蘆一般、只是靜靜聽著的福泉叔,突然開口說了句:“那你昨晚還得罪人家?”

  啪!啪!

  菜根嫂扇著自己的嘴,臉上滿是懊悔:“當家的,你說起這事兒,我就后悔啊!昨晚一個嘴快,就跟著附和說出口了…不過,心里嫉妒方家過得好,也是真的…”

  “唉,早知道銳哥兒是入品武者,我說啥也不敢哪!”

  “你這人…”

  福泉叔搖頭:“方家給咱家借過糧,這是情分,咱家得記著。昨晚那時候,無論方家對錯,你都不該向著宋大山說話的…”

  這種行為,真要說來,已經有些恩將仇報的意思了。

  “所以我才后悔。不過,方家也不至于記仇吧?那么多人呢!”

  菜根嫂越說,越有底氣,咕噥道:“即使如咱家這樣,借了方家的糧,又偏幫宋大山說話的,也有兩三家…方家銳哥兒不至于來找咱們,不至于…”

  正說著。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方銳的聲音:“福泉叔!菜花嫂!”

  他并沒叫錯。

  ——兩家并無什么親戚關系,福泉叔的‘叔’,只是代表對方和他父親同輩;而菜花嫂的‘嫂’,在這時代,年齡不太大的已婚婦人都可以稱一個‘嫂’,也顯得對方年輕,大家都這么叫的。

  至于宋大山家的菜花嬸?

  那是因為:菜花嬸,比菜根嫂,足足大了快十歲,才稱呼的‘嬸’。

  “那啥,銳哥兒啊,來了?坐啊,我給你倒水。”菜根嫂臉上表情僵硬了下,擠出個笑容。

  明顯有些心虛。

  方才還在信誓旦旦得說:方銳不會來,可剛說完,方銳就真的來了,說不定就是為了昨晚的事情秋后算賬呢!

  某種意義上說,方銳此來,也的確是為此。

  如其它鄰居,本來就是點頭之交,昨晚道德綁架兩句,他也無所謂,不至于睚眥必報。

  可借糧的兩三家,卻不一樣。

  方銳不可能允許:‘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事情,在自家頭上發生。

  “菜根嫂,我家日子也不好過,前天借的二斤麥糠可能還了?”方銳也不磨蹭,直接說出來意。

  菜根嫂滿臉尷尬,卻還是道:“那個…銳哥兒…能不能寬限一些日子?”

  方家日子不好過?

  這話,她是萬萬不信的。

  誰不知道,方家的情況,在柳樹胡同屬于最好的一批。

  事實上,方家也確實沒有缺糧。

  方銳這么說,是在清算昨晚菜根嫂幫腔宋大山,道德綁架方家,以‘日子不好過’為名,不過是給對方留最后一絲面子罷了。

  菜根嫂自然也懂,可借回來的麥糠已經吃了一些,湊不齊二斤…

  即使能拿其它東西補上,那也絕對不好受,別的不說,就問:接下來的日子怎么過?全家餓肚子嗎?

  ‘這是徹底不要臉了!’

  方銳臉色一冷。

  是,對方可能有難處,可這關他什么事?

  今個兒,方家借出去的糧,這菜根嫂一家,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既然不要臉,那就不用給臉了,直接撕破臉吧!’

  方銳目光一閃,正待說話。

  “銳哥兒,”

  這時,福泉叔突然開口了:“昨夜的事情,是我家做得不地道…孩他娘,剩下的麥糠還有一斤多吧?拿來…還有,我這兩天編筐的錢賣的兩個大錢,也一并拿來…”

  “當家的…”菜根嫂欲言又止。

  “去!”

  福泉叔語氣加重了些,不容置疑。

  畢竟是一家之主,菜根嫂雖然萬般肉疼、不舍,但還是去了,將剩下的麥糠,以及兩個大錢,都拿了過來。

  那麥糠還有一斤多,用了不到二三兩,少了這點麥糠,卻補償兩個大錢,本來是遠遠不至于的。

  可近來,糧食價格瘋漲,一天一個樣兒,再加上補償做錯事的心理,倒也在合理范圍內。

  ‘這福泉叔,還算是比較明事理。’

  方銳坦然收了,也沒什么不好意思。

  道謝?

  大可不必,這不過是拿回自家借出去的東西罷了。

  “行,福泉叔、菜花嫂,那你們忙,我就先走了。”

  方銳也沒再多說什么,拿著東西起身,直接離開了。

  兩家本就不是一路人,從此分割清楚,橋歸橋、路歸路,對誰都好。

  方銳離開后。

  菜根嫂再也繃不住,抹著眼淚,啜泣道:“當家的,咱家接下來這日子,可怎么過啊?都怪我…都怪我…”

  此刻,心中悔恨的情緒如毒蛇一般噬咬著她的心,讓她無比自責、煎熬。

  ——就因為她的一時嘴快,說了不該說的話,讓方家直接要回去借的糧食,由此導致,一家三口都要跟著一起餓肚子。

  如果只有她自己也就罷了,可還有丈夫,還有孩子,要知道:二蛋不過是一個七八歲的半大孩子啊!

  他們都要為她一個人的錯誤買單。

  怪方家?

  也完全沒道理。

  人家也只是要回屬于自己的東西…真要說,也是她家先對不起人家。

  門外,大大的太陽下,暑氣蒸騰,蟬聲蟲嘶混雜在一起,吵嚷著讓人心煩。

  福泉叔手中編著竹筐,沉默良久,才沉沉嘆息一聲:“唉,就當…長個教訓吧!”

  其它兩家,方銳也沒忘記,相繼去把借出去的糧要了回來。

  這兩家人倒也識趣,就算吃了一些,也拿其它等價值的東西,或者野菜,或者麻籽油,補償齊了。

  拜訪過菜根嫂三家,方銳手上,多了:五斤麥糠、一斤野菜、半斤麻籽油、兩個大錢。

  這些東西,對別家來說,那就是救命的物資,可對方家來說,卻不算什么。

  方銳索要回來,也只是不想喂白眼狼,同時,和這些人家做一個徹底的切割罷了。

  這些東西他也沒帶回去,腳步一拐,去往棗槐叔家。

  前些日子,方薛氏一共借了六家鄰居糧食,都不多,全是麥糠,每家也就一二斤。

  在昨夜,如菜根嫂,有三家坐歪了屁股,幫宋大山說話;有兩家沉默;只有一家,站在方家這邊說了話。

  這唯一的一家,就是棗槐叔家——雖然他們的聲音淹沒在眾人‘勸說’中,并沒起到什么作用,但方銳還是記住了。

  恩怨分明。

  六家人中,參與道德綁架、拉偏架的,將借的糧食要回來;沉默的,不做處理,保持原樣,等待自己歸還;幫方家說話的…

  這份情,他也要有所還報。

  “爹、娘,咱家的飯什么時候好啊?”阿槐跑過來。

  “快了,小兔崽子,急什么?”祥林嫂的聲音從廚房中傳出來。

  “哦,我再去喝水!”

  咕咚!咕咚!

  阿槐喝了一大陶碗的水,喝得直打嗝。

  可只喝水,確實不飽肚子,不一會兒,肚子又咕咕叫了,他吞咽著口水回來。

  “娘,好了么?”阿槐又問道。

  “好了!好了!”祥林嫂終于道。

  她將‘飯’盛出來。

  那是青綠色的湯水,其中懸浮著一片片葉片——是的,這不是什么高粱面、麥糠煮出來的粥,只是加了一點糙鹽的煮柳葉。

  棗槐叔是一家之主,碗里最多;然后是阿槐;最后是祥林嫂自己,只有寥寥一點。

  “吃吧!”祥林嫂分筷子。

  呼嚕嚕!

  阿槐坐下,對碗里的煮柳葉并不驚訝,甚至,還有些期待,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湯水連帶著一片柳葉入嘴。

  其實,柳葉在嫩的時候最好吃;若是老了,便又苦又硬,難以下咽。

  棗槐叔家的這柳葉,便是如此。

  入口,是非常苦的,但阿槐知道,只要繼續慢慢地一直嚼,就會發現…它越來越苦!

  沒有最苦,只有更苦。

  那味道,苦到了胃里,苦到了心里,苦到了骨子里,苦得眼淚混雜著鼻涕一起嘩啦啦流出來了。

  “咳咳!咳咳!”

  阿槐咳嗽著,抹了抹臉,卻還是不住地往嘴里吞咽。

  因為:這煮柳葉湯,它雖然苦、硬,可是也能墊墊肚子,比餓著的滋味好啊!

  ——饑餓,是真能將人逼瘋的,那種滋味,只有親身體味過的人才知道,和那種刻苦銘心相比,吃這煮柳葉,卻是又算不得什么了。

  “棗槐叔?祥林嫂?”

  這時,外面響起一道聲音,是方銳。

  棗槐叔一家下意識捂住碗口——畢竟,不好看、不體面。

  可方銳來得太快,沒掩蓋住,還是被方銳看到了。

  方銳看到一家人碗里的東西,沉默了一下,取出帶來東西:五斤麥糠、一斤野菜、半斤麻籽油、兩個大錢。

  阿槐望著這些東西,猛地吞咽著咽口水,不敢說話;祥林嫂看了一眼棗槐叔,也不敢沒開口,等著棗槐叔做決定。

  “銳哥兒,前些日子,我家就借了二斤糧,還沒歸還…”

  實在是,眼前這份‘餡餅’太大,讓棗槐叔不敢收,甚至,不敢借。

  “我知道。”

  方銳明白對方的不安,直接說明白了:“…為我家說話的,只有伱們一家…這些東西,不急,等年景好了再還,都可以。”

  他沒說給。

  可話雖如此,太平年景和大災世道,這些物資的價值,能一樣嗎?

  這人情…太大了。

  大到棗槐叔還是不敢接受,擺手道:“本分而已,再說,也沒起到什么用…”

  方銳笑了笑,沒再在這一點上糾纏,只是強硬將東西放下:“棗槐叔,你能忍,可祥林嫂、阿槐哪?收著吧!”

  棗槐叔沉默了。

  第一波剿賊官軍大敗,受影響的絕不只是方家,他家中,阿槐上面的哥哥,同樣沒了消息。

  所以,阿槐就是他家僅剩下的一顆獨苗了,若是再挨餓出事,那就真是絕后了,死了都沒臉見列祖列宗。

  “好。”

  棗槐叔終于答應。

  他也不是善談的人,只說了這一個字,其它…都記在心里。

  “若是過不下去,可以再來借…”方銳道。

  只要有良心,不是白眼狼,借一些糧食,對方家來說,還真沒什么。

  現在方家的情況,和之前又有不同。

  如果說以前,方家吃好一點,稍微接濟別人家一點糧食,都要顧忌鄰居眼紅嫉妒的話;

  那么,在方銳暴露入品武者后,就完全不至于了。

  不說自家吃好一些,就是借出去十斤二十斤糧食,甚至,去黑市的事情宣揚出來,都不算什么。

  也就是成品藥生意揭破,可能會帶來一些小麻煩。

  方銳離開后。

  “這次,咱們可欠大了方家大人情,要記住,記心里。”

  棗槐叔嚴肅叮囑著,在祥林嫂、阿槐認真點頭后,才道:“收起來吧!”

  “哇,終于不用吃煮柳葉了。”

  阿槐發出一聲歡呼:“娘,咱家今晚做麥糠餅子吧?”

  一巴掌拍在他腦門。

  祥林嫂掐著腰,啐道:“小兔崽子,不當家不知道油鹽貴,還麥糠餅子?你咋不上天哪?”

  在看到阿槐聳拉著腦袋、滿臉失望后,她頓了下,終究還是不忍道:“吃麥糠糊糊吧!麥糠糊糊用糧食少,這就就夠好了…”

  “哇,謝謝娘!”阿槐變臉一般,瞬間再次開心起來。

  空氣中,洋溢著快活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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