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巨大的黑暗籠罩下來,常山縣城中,亮起的萬家燈火如風中殘燭,搖曳掙扎。
柳樹胡同,往日里這個時候,到了晚飯時間,已經是炊煙裊裊,可這些日子,卻變得稀疏許多。
——官府、幫派雙重盤剝下,許多人家已經連一天僅有的一頓飯,都保證不了了。
方家倒是還好。
一如往日,炊煙裊裊升騰,混雜著高粱面餅子的淡淡清香,在暮夜微涼的風中四散開來,人間煙火便化作了紅塵喧囂。
呼!吸!呼!吸!
二蛋趴在窗前,眼巴巴望著方家的方向,不斷深呼吸,呼吸著風兒帶來的五谷清香,下意識咕咚咕咚吞咽著口水。
一巴掌落在了他腦門上。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我借來了二斤麥糠,咱家今晚吃麥糠糊糊,也不用眼紅人家…”菜根嫂掐腰道。
“真的?”二蛋瞪大了雙眼,喉嚨不自覺聳動。
“嘿,小兔崽子,我還會騙你?”
菜根嫂哼了一聲,扭著腰轉身出去了,嘴里還在咕噥道:“要說,咱柳樹胡同,哪家開火最多,方家肯定算一個。”
“算來,方家都借出去了小十斤麥糠了。人家方家,肯定還有更多存糧,不然怎么有糧食借出去喲!”
“也就是老方留下的底子厚…不過也指不定,暗地里,方家或許還有別的什么買賣…”
門口,福泉叔坐在門檻上,用竹條編著筐,一言不發。
菜根嫂絮絮叨叨了半天,卻沒人搭理,扭頭道:“哎,當家的,你在聽著嘛?說句話啊,跟個悶葫蘆似的!”
“說什么?”
福泉叔甕聲開口:“咱過好自己的就行了,盯著別人家干什么?有這個功夫,還不如多編個筐、納個鞋底,賣錢換糧…”
“大前天,去方家串門,我眼尖,還從他家糧缸里,看到了高粱面…好家伙,從縫隙看去,估摸著也都有一二十斤哪!這要是換成麥糠,至少也能換四五十斤…”
菜花嬸一邊說著,一邊拿著裝糧食的麻袋,小心翼翼地往大鍋中小心加了極少量的麥糠:“可惜,咱兩家關系處的不好,也就見面打個招呼的交情,我實在不好意思張口借糧…”
“哇,高粱面!”
小花聽到菜花嬸提到高粱面,一雙大眼睛中亮晶晶的,似乎想起了什么回憶,如小小只的袋鼠一般,高興地蹦了下。
小丘也吞咽著口水:“我記得,高粱面餅子可香甜了,咱家好久沒吃到過了哪!”
倆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七歲,都是小蘿卜頭,在這年景下個個面黃肌瘦、瘦的可見骨頭。
“唉!”
大山叔坐在門檻上,望著屋外如巨獸一般吞噬下來的黑暗,沉沉嘆了口氣,渾濁的眼中,光芒閃爍不定。
“爹!娘!”
阿槐從外面跑進來:“方靈家都開始做飯了,咱家什么時候做飯啊?”
棗槐叔坐在門口,半邊臉沐浴在月光下,半邊臉籠罩在陰影中,他張了張嘴,卻什么話都沒說出,回應的是長久的沉默。
“皮孩子!”
祥林嫂抄著搟面棒子,在阿槐屁股上捶了一下:“吃什么吃?少出去溜達,節省力氣,比什么都強!”
“哦,我知道了。”阿槐悻悻然去喝水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家娘親轉身去的時候,吸著鼻子抹了抹眼角。
方家。
今日的晚餐,其實比鄰居們想象中的還要豐盛:高粱面粥、高粱面饃、麻籽油炒野菜、一人一個煮雞蛋。
“娘,吃啊!”
方銳看著方薛氏將雞蛋放在一邊,舍不得吃,只好自己給剝了,放她碗里。
——若非方銳擅做主張,直接拿了三個雞蛋放鍋里煮,哪會有三個雞蛋?讓方薛氏自己來的話,她只會給方銳煮一個,最多再給方靈加一個。
她自己?
是萬萬舍不得吃的。
‘我不喜歡吃。’方薛氏總是如此說。
最有意思的是:方薛氏說的次數多了,方靈這蠢丫頭,竟然真的信了。
‘或許,等這丫頭再稍微再長大一些,才會明白吧!’
方銳看著這不過才五歲的小蘿卜頭妹妹,有些無奈。
說她聰明,也是真聰明:交代的事情從來都是守口如瓶;能干的家務事也完成得很好,從不叫苦;挑食?更是從來沒有的事情,家里做啥她吃啥…
——好吧,最后一點,在這世道,算不上什么優點,因為方銳迄今還沒發現過哪家孩子挑食的。
以這個時代的目光,方靈也能算得上是乖孩子;若放在方銳前世,那就更是‘別人家的孩子’,超級無敵貼心小棉襖。
可說這丫頭笨,許多時候,她也確實是呆糊糊的,看著不太聰明的樣子,偶爾還找不到東西,有時候反應總慢一拍…
——方薛氏說她不喜歡吃雞蛋,說的次數多了,又裝作嘔吐,還真將方靈給騙住了。
不過,方銳也理解。
這個年代,識字讀書的人都少,更別提女孩兒了,這般環境下,指望一個才五歲的孩子有多聰慧、多通曉人情世故,也實在是難為她了。
‘以后,等有了條件,識字讀書都要給這丫頭補上才是…’方銳暗忖道。
最終,方薛氏還是沒吃那個煮雞蛋,又從碗里撈了出來,分給了兄妹倆一人一半,方靈吃蛋黃,方銳吃蛋清。
然后,她又拿起方銳剝過的雞蛋殼,將上面殘留的蛋清剝了下來:“哎,你這個孩子,也不剝干凈!”
只有這些星星點點的碎渣,她才自己吃了。
方銳笑笑,也沒說話。
他對方薛氏的性子也漸漸了解,不如此,怎么能讓她吃上一些呢?
“我剝干凈了!”方靈在一邊舉起小手。
“哈,你厲害。”
方銳笑著點了下方靈額頭。
她何止是剝干凈了啊?
這小丫頭珍惜非常,剝雞蛋的時候小心翼翼,連雞蛋殼上一點點蛋清都不會剩下,吃得干干凈凈,甚至,外面那層薄膜都沒放過。
就這,在剝過以后,還要在蛋殼內部舔上一圈。
真真是:節省極了。
滋啦啦!
火苗在燈盞上一下一下地跳躍,綻放出暖色調昏黃的光線,充盈了小小的房間,一家三口的影子也在地面上微微搖曳,簇擁在一起。
溫馨而寧靜。
晚飯過后。
方薛氏收拾房間,方靈幫著去洗碗。
方銳則坐在油燈前下,手中捧著醫書,自己努力的同時,也在等著劫運點積攢,他一顆改善生活的心從未改變。
收拾好房間、洗過碗筷,方薛氏就吹滅了油燈,用她的話說,就是‘既費燈油、又費眼睛,早早睡了最節省’。
方銳也不爭辯,洗漱過后,和小丫頭一起回屋睡了。
黑市?
前天才去過,今日倒也不用去。
“兄長,我還想聽孫猴子的故事!”黑暗中,方靈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迫不及待道。
“好啊,昨天講到哪里了?”
“火焰山,孫猴子去借芭蕉扇…”這方面,小丫頭倒是記得清楚。
“好。”
方銳笑了一下,聲音漸漸響起。
夜色靜謐,一輪皎潔的明月在窗前探出腦袋,仿佛也在安靜聽著。
不知何時,方靈沉沉睡去了。
方銳也隨之進入夢鄉。
方銳是被驚醒的。
嘎吱!嘎吱!
夜色如墨,門外,卻有細微的腳步聲響起。
方銳警惕地睜開眼睛:‘不是娘,她的腳步聲我熟悉,不符合,而且,也不會如此做賊心虛…’
入品武者,增加的可不只是力氣,而是全方面的增幅,比如:感知。
再加上,近些日子城中治安下降,以他的謹慎小心,睡覺都不踏實,分出了一部分心神。
種種原因綜合,這才會如此警覺。
‘廚房的方向,是有人偷糧食?竊賊么?也對,這個年景…’
方銳沒再繼續想下去,一個翻身起床,向外面沖去。
藝高人膽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擔心:方薛氏突然從房間出來,撞到那賊人。
畢竟,從距離來說,方薛氏的屋子離廚房更近,萬一,她也聽到聲音,真的出來…
后果不堪設想!
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以方銳的小心謹慎,絕不會去賭這個概率。
咚咚咚!
方銳為了加快速度,也沒有掩飾,腳步聲急促地響起,頓時驚動了廚房的一道黑影,扭頭就往外跑。
“誰?”
方銳速度更快,先一步堵在了廚房門口。
幾乎就在下一刻,那道黑影撞了過來。
方銳晃都未晃;反觀那道黑影,如同撞上了一座巨石,被反震的力道蹬蹬蹬后退幾步。
不見對方回答,方銳也懶得廢話,一步跨出,伸手抓向這人,如老鷹抓向小雞仔。
黑影肩膀被抓住,半點掙脫不得,慌亂之下,眼中閃過一抹狠厲,袖中一閃,剪刀刀刃割向著方銳手腕。
“拿來!”
方銳卻不閃不避,反手迎著剪刀刀刃抓去,在嗤地一聲令人牙酸的聲音中,握住剪刀刀刃,劈手奪了過來。
同時。
他右腿向前狠狠一踹。
黑影直接被踢出去兩三米遠,跌坐在地,抱著自己的肚子,痛苦呻吟著,再也站不起來。
這番打斗極快,不過發生在短短幾個呼吸之間,但動靜卻不小。
屋中已有燈光亮起,傳來方薛氏的聲音:“銳哥兒?”
鄰近人家也紛紛亮起燈光。
此時,因為之前的打斗,動作太大,那道黑影臉上蒙面的麻布掉落,露出真容。
“大山叔?!”借著窗外的微光,方銳認出了這黑影身份,目光一閃。
不多時后。
方家廚房外,各家的燈火,將這里照得一片亮堂堂。
許多鄰居們披著衣服而來,圍成一圈,對中間的宋大山指指點點。
“這宋大山真是不像話!”
“過分了,竟然來方家偷糧食…”
“唉,咱再窮、再苦,可也不能偷啊!”
在一眾鄰居們的聲討中,宋大山埋著頭、捂著臉,不時抽搐一下,發出痛苦的呻吟,顯然是沒臉見人了。
“咳咳!”
方銳咳嗽兩聲,在眾人目光下道:“大山叔來我家偷糧,這事我也不好擅自處理,勞煩大家做個見證,就…報官吧!”
人群頓時一靜。
自從第一波剿賊官軍大敗的消息傳出,城中治安就急劇惡化,官府也開始從嚴打擊犯罪,若是報官,這宋大山絕對討不了好!
“銳哥兒,”
聽到報官,宋大山身子一顫,也不羞愧掩面了,掙扎著爬起身,磕磕絆絆道:“是我糊涂…放過我,放你大山叔一馬…咱們這么多年的鄰居啊…我還和伱爹一起喝過酒…”
‘這個時候,還在依仗輩分,倚老賣老!’方銳眼中厲芒一閃。
其它人見到宋大山這副可憐的樣子,卻是面露不忍,紛紛當起了和事佬。
“銳哥兒,得饒人處且饒人哪!”
“是啊,都是這么多年的鄰居,報官就算了吧!”
“讓宋大山道個歉也就是了,畢竟,銳哥兒你也將人家打得這么慘,宋大山也受到教訓了…”
或許真有人是考慮鄰里情分,勸說方家息事寧人。
但更多的人,卻是出于羨慕、嫉妒方家過得好,心中不平衡,刻意地在為宋大山說話,拉偏架。
要問:就不怕方家記恨?
還真不怕!
有一個詞就做‘人多勢眾’,還有一個詞叫做‘法不責眾’。
聽到大家的話,宋大山臉上閃過一抹喜色,連忙道:“銳哥兒!方家嫂嫂!大家伙兒說的沒錯,你們就行行好,給我個機會吧!”
“你…你…”
方薛氏指著宋大山,氣得臉色發青。
這些人當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或者說,誰家的孩子誰心疼。
之前,方薛氏一到,就關心地拉著方銳,檢查他有沒有受傷,自然發現了方銳奪過來的剪刀,還有他被割破的衣袖、手腕上的白痕。
顯然,宋大山對方銳動剪刀了!
這是奔著要命來的啊,就這,還要放過宋大山?若非方銳是入品武者…方薛氏都不敢想象。
她是心軟,但絕不是‘是非不分’,不管別人如何想,至少她,是絕不愿意就這么放過宋大山的。
還有一點,更令方薛氏生氣:其它人也就罷了,有兩三家她借糧的人家,竟然也在向著宋大山說話!
“娘,您別氣,交給我。”方銳壓低聲音說了句,目光一閃,正要開口。
這時,站在一旁的三娘子,突然對著他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