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元通一把拽住馬連錢的手,就說:“老三,這位戴相公,俺雖然操舟弄水,卻也聽過他的大名,那是揚州城里面知名的讀書人,哪里趁幾十萬兩銀子來?”說著,拿眼偷覷女兒,看女兒臉色發白,心里面未免嘆息,唉!造孽…
馬連錢一想,是這個理,當下讓人把那店小二帶來,店小二嚇得一個勁叫屈,“好漢爺爺容稟,俺親耳聽他家親隨說的,說是家里頭有個扶桑公主,幾十萬兩銀子拿來當壓艙石,因嫁給他家兒子,都把與他家使喚…”
那邊張師古一聽,原來是這么個幾十萬兩銀子…未免噗嗤一笑,當下就走到三當家身邊,拿扇子半遮著對馬連錢就說道:“三當家,你也是扶桑往來過幾趟的,那大友家主,九州探題,何等奢遮人物,卻也不肯掏二十萬給五峰船主,哪里有什么公主就能拿出幾十萬兩銀子做壓艙石的道理。”
馬連錢一聽,是這個道理,眼中未免兇光一露。
“也是財帛動人心。”張師古壓低嗓音繼續就說道:“莫說你,連我乍一聽幾十萬,都不免動心…須怪不得你。三當家,你聽我說,咱們這一次,做的是殺人放火受招安的買賣,日后,你免不得要在大明為官的,賣點面子給這兩個讀書人,卻也不是壞事。”
說著,他拿蝙蝠扇點了點三當家的肩膀,看了那邊戴春林和歸震川一眼,轉身就回船艙里頭去了。
張師古到底做過兵部尚書的幕僚,說話有水平,三當家本來要發作的兇性,被他一句話打消了大半,即便如此,到底臉上不好看,瞪大眼睛看了一眼那店小二,一伸手,掌中的刀就捅進了店小二身體里面去了。
店小二劇痛,低頭看看,那血順著刀刃從自己身體里面流淌了出來,未免慘笑,正要說話,三當家手起刀落,把店小二剁成魚塊,這才消氣。
彎起胳膊把刀夾在臂彎處擦拭了學籍,三當家納刀入鞘,臉上堆起笑來,“叫兩位相公笑話了…”他雖然想賣人家面子,到底以前沒跟讀書人打過交道,況且,之前四爺罵得狠,他臉面上也有些掛不住,當下就喊人,“來啊!把兩位相公送下船去,不許侵擾。”
幾個倭寇架起四爺和歸震川,就把人帶下船去了。
船上這些倭寇都是滾刀肉,臉上一個個帶著壞笑,“三哥,這是年年打雁,今兒叫雁啄了眼睛去…”
馬連錢氣得大罵,“你們這些王八蛋,剛才聽見幾十萬兩銀子,不也一個個眼珠子發綠…這會子倒是笑起老子來了。”
有一個更狠,直接說道:“三哥,你是俺老子,俺老娘就是你婆娘了,趕明兒俺把老娘送到三哥你身邊來享福…”
一群人哄堂大笑。
正在笑的時候,旁邊船上大喊,這邊抓著個肥的。
馬連錢一聽,趕緊大喊,“既是肥的,還不趕緊孝敬俺。”
待到把人送上來,眾倭寇一看,果然是個肥的,那肚子圓滾滾的,懷胎七八個月的婦人肚子未必有他大。
那胖子臉色慘白,結結巴巴就說道:“列為好漢,俺就是個廚子。”
這時候旁邊一個底層倭寇表功,“三當家你瞧,這廝包裹里面銀匣子足足好幾百兩哩,虧他背得動,也是小的水性好,若不然,這銀匣子豈不就是喂了王八…”
“俺這銀子是一分一毫攢下來的。”胖子掙扎,“好漢們瞧俺掙的辛苦錢,饒俺一命。”
正說著,那倭寇從包裹里面翻出一本書來,“咦!還有本書哩…”胖子一聽,當即掙扎著撲上去要搶,那倭寇嚇一跳,下意識就拿刀去砍,一刀就把胖子給剁翻在地,或許是因為身子胖,血特別多,那胖子卻不管自己身上傷口,猶自掙扎著去搶那書,胖胖的手指緊緊拽住那倭寇,“這書是俺江都馬紅俊寫的,你不能搶…”又被倭寇剁了幾刀,眼中神采漸漸消失。
使勁兒掰開胖子手指后,倭寇未免獻寶,“怕不是什么寶貝,三當家你識字多,你瞧瞧。”
馬連錢臉上一紅,他雖然也開過蒙,但是要說識字多,在一眾倭寇里面還真談不上,當下未免老羞成怒,“你這廝,是故意來笑老子的么?”
正說著,船艙里面張師古探頭,“是什么書?拿來我瞧瞧…”下面倭寇趕緊一路小跑把書奉上去。
張師古翻了翻,“是本菜譜,講揚州菜的…”他看了幾眼,未免就說道:“倒也有趣,他說北京烤鴨是成祖皇帝帶著揚州廚子過去做出來的,故此北京烤鴨實在是個揚州菜…”
那倭寇一聽,原來是本菜譜,還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看看地上尸體,未免撇嘴,“銀子都沒了,為了本菜譜,倒是丟了性命。”
一群倭寇嬉笑,駱冰站在船頭,看著江面,臉上帶著愁苦,旁邊些,鄭家生看著駱冰深戚雙眉的樣子,心疼得緊,咬了咬牙關,心中未免就想:十一妹老是忘不掉那人,我若是有本事,情愿把那人抓來陪她,只要她快活,我寧愿…
南京城外,晉王渡口。
歸震川未免還心有余悸,看見眼前這川流不息的人群,一顆心才放回肚子里頭去,回頭再想,實在是…驚險至極了。
那船老大這時候千恩萬謝,“要不是兩位老爺,俺就要被剁了喂江豬了,兩位老爺真是文曲星下凡,連那些兇悍的倭寇,都仰慕老爺們的才華,不敢侵犯…”
船老大絮絮叨叨,四爺說心里面不慌其實是假的,看見這煙水潤澤的六朝古都,頓時又活了過來,這時候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兩個老衙兵就一陣痛罵,兩個老衙兵自覺理虧,低著頭縮著腦袋不敢吱聲。
一陣雞飛狗跳后,兩個老衙兵一個挑著擔子,一個打著燈籠,一前一后,四爺和歸震川腳踏在青石板上,才覺得真正安全。
“賢弟。”歸震川看著四爺說話,“如今到了南京,你有什么打算…不瞞你說,為兄我囊中羞澀,怕是要先回蘇州老家…”
“老哥哥這話怎么說的。”四爺一把拽住歸震川,“你們一見如故,又同歷生死,不是親生兄弟,勝似親生兄弟,我的豈不就是老哥哥你的?”
四爺到底是老在小秦淮玩表子的,三句話,未免就歪到正題上去了,“我意在秦淮河邊租賃兩間河房,小弟我也好日夜在老哥哥跟前請教。”
歸震川是個老道學,未免一正色,就與四爺說道:“賢弟啊!既是要向學,怎可在這秦淮河畔?”
“哎!老哥哥此言差矣,夫子曰,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樂之,可見即便是向學,也講究心中愉悅,方可長久,頭懸梁錐刺股,吾,不取也。”
四爺一頓話把老先生說得苦笑連連,“依你依你…不曾想賢弟這縱橫之術如此厲害。”
如此,四爺就叫一個老衙兵,在當地牙行找了個牙子,在這秦淮河畔租賃了兩間河房,付了牙錢,直接把包裹搬著就住了進去。
讀了幾天書,老哥倆日益親近,閑暇之余,歸震川未免和四爺吐槽,說朝廷兵制腐朽,咱們在江對過遭逢倭寇,按理城內備倭衙門應有警訊,可這幾日下來,哪里有一丁點備倭的跡象?
四爺未免就說,“老哥哥你不知道,我在揚州和鹽商張石洲相與,他家小舅子王學甫如今就是備倭衙門的兵備副使,這備倭衙門么,一言難盡…”
如今朝廷的兵制是個甚么境況,明眼人都知道,的的確確是一言難盡。
兩人在河房一陣嘆息,卻都沒有想到,江對過這支倭寇,居然敢攻打南京。
事實上,倭寇打到安德門的時候,南京兵部尚書張半洲,魏國公以及守備太監,俱都懵了。
這便是個視角盲區,對于倭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大佬們其實還是有清醒認識的,也都沒怎么當一回事,即便之前南京兵部主事唐荊川匆忙救援揚州,隨后又去浙江湖州,說是備倭,可最后還不是委了一個江淮巡撫,鎮壓流民去了。
所以別看大明什么天子守國門不和親不割地的,終究還是統治階級的尿性,第一件也是最緊要的一件事,乃是維持自己的腐朽統治。
倭寇云云,大家心知肚明,就算最后倭寇搶點東西去,也并不妨礙老爺們升官發財,可流民就可怕了,萬一來個甚么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那豈不是要砸大家的飯碗?
故此,倭寇打到南京城下,誰都沒有料到,城內倒也果決,在幾個衛所挑出平日稱之為驍勇者,湊了兩千人出城決戰,卻不曾想,這兩千驍勇,和倭寇甫一照面,頓時被沖垮,當即殺死了數百人,連總兵都身死當場,剩下千把人嚎啕逃竄,倭寇卻也不追,只是把割下來的幾個當官的首級用長槍高高挑起,在城下炫耀一番,這才緩緩退卻。
這一仗打的,人人心寒,己方兩千,對面才幾十人,結果兩千人當即崩潰,死了七八百,連總兵官都被梟首示眾了,而對面倭寇一個都沒死…
剩下的衛所兵死活不肯出戰,老爺你要派我出城,那就是要我去死…眼看就有嘩變的危險。
兵書尚書張半洲到底是老督師,第一件事,便是率先把十三座城門緊閉,讓兵丁死守城門,并且要求百姓自備糧草器械,登城守衛。
關閉城門這個可以理解,但是,要求百姓自備糧草器械登城守衛,這個…未免就叫人詬病了。
幾天下來,輿情洶涌,關鍵是,城外倭寇天天到城門下一陣炫耀,居然還張起黃羅傘蓋,儼然是戲文里面天兵天將的做派。
四爺這個中年憤青,歸震川這個老年憤青,這兩位未免就受不了。如他們這般的讀書人,城內起碼還有上千,要知道,今年是鄉試年,數千人爭那舉人的名額,家中但凡有點閑錢的,大多都是早早在南京城內租賃房子,苦讀倒也未必,主要是,秦淮河邊表子多,不就是要掙這些人的銀子么!
這些人甭管有沒有當官,但是,心態首先已經把自己當做個老爺了,既如此,這倭寇打到城外,豈不是丟了我等的臉面。
大家湊在一起,自然是要罵當道諸公。
這個說:賊才七十二人,殺我南京兵士八九百,賊不損一人而去,堂上諸老只敢嚴守城門,寧不大為朝廷之辱乎?
那個說:平日諸勛貴騎從呵擁交馳與道,軍卒月請糧餉十萬,今七十二暴徒扣門,竟張皇如此乎?
意思總是一個,你們文武高官,尸餐素位,還不如讓我們來…
兵書老子也讀過,老子知兵事的,若我為本兵,定然可橫掃六合八荒…
什么?一把腰刀幾兩重?須鋼幾何?一丁口糧幾分?需役幾個?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總之你們不行,我上我肯定行。
一堆牢騷怪話。
這歸震川雖然是老道學先生,到了這時候,未免也說了句牢騷話:平日養軍果為何?
倒是四爺,人狠話不多,作為讀書人,他自然是有仗劍的資格的,這次出門,倒也攜帶著一枚極上乘的倭刀,銘為相州五郎只是平日也不帶在身上,叫老衙兵放在包裹里面背著。
他把倭刀一拿,歸老先生極為詫異,賢弟這是…
四爺就說:“辣塊媽媽…即便殺不得一兩個倭寇,難不成連面對倭寇都不敢么!老哥哥你竟在河房端坐,我倒要去看看瞧,是什么樣的倭寇,這般驍勇…”
歸震川大為震嘆,“賢弟若生在漢唐,必是班超一流…”他匆匆把絲絳扎緊,就說:“我與賢弟同去。”
二人就匆匆逆潮流而動,旁人盡往內城跑,他們偏生要往外面去…兩個老衙兵愁眉苦臉,逢上這樣的老爺,還能說什么?只能膽戰心驚一路跟著。
四爺打扮素來招搖,腰間一口上好的倭刀,極為吸引眼球,有個頭戴紗罩的讀書人和他迎面過,未免多瞧了他幾眼。
擦肩而過,走出去十數步,四爺皺了皺眉頭,停下腳步轉身敲了敲,歸老先生疑惑,四爺便解釋,方才迎面過去那位,好生眼熟,卻不知道哪里見過。
和四爺擦肩而過的張師古,匆匆進了內城,七拐八拐,拐到魏國公府邸旁邊的巷子,左右瞧瞧,伸手過去,拍了拍門上的銅環。
片刻,茲噶一聲,門吖開半扇,里面探出顆腦袋來,張師古咧嘴一笑,“在下張師古,在本兵老爺幕中做事,有要事求見魏國公。”說著,伸手過去,往對方手中塞了幾顆佐渡金過去。
這時候魏國公正在和五姑娘爭執,平日寵著女兒的他,這時候沖著線娘陰陽怪氣就說道:“可把你能的,哎呦!魏國公家的女俠,這都要出城抗倭了…”
線娘就不服氣,“我又不是沒見過倭寇,這滿城老少爺們,沒一個真好漢,難不成還不準…”
“不準。”魏國公聲調陡然大了許多,“老子還沒死呢!這府上輪不上你說話,即便老子死了,你也得聽邦寧的。”
其實魏國公雖然沒有嫡子,但是他有庶長子的,只是他偏心眼…雖然這也能理解,俗話說得好,老兒子大孫子嘛!
線娘就惱了,她雖然也特別喜歡自己這個幼弟,但這時候么,不免就說:“邦寧文不能讀詩書,武不能弄刀槍的,都被你們養廢了…”
父女兩個吵著吵著就吵到家長里短上去了。
這時候外面管家進來,“老爺,本兵大人派了個幕僚過來,不知道甚么事,老爺可要見么!”
“讓人進來。”魏國公不耐煩,說著,不免對線娘就說:“還不回房間去?”
線娘執拗了起來,“就不,我倒要聽聽你們這南京城一文一武怎么個商量…”話沒說完,就被魏國公招手讓兩個膀大腰圓的健婦給拽了下去,還要高聲吩咐一句,“沒我的吩咐不許她下樓。”
管家把張師古帶進來,魏國公見了頓時一驚,他以前沒少跟韓石溪打交道,畢竟老對手嘛!這時候看見張師古,未免驚訝。
張師古一笑,“國公,在下此來,乃是有一樁大富貴,要送與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