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似血。
古道,瘦馬。
馬行在路上,人牽著馬兒,散步般緩慢而來。
人身著一襲紅衣,兩個人走在一起,仿佛火紅的云彩。
明明是少女般的容顏和身姿,卻給人一種想象不出的壓力。
一個老人站在老舊的庭院前,望著街道盡頭漫步來的兩個人,眼里有懷念,有喟嘆,也有說不清的復雜。
仿佛從時光中走出來的兩個人,他依稀記得,當年初見,對方就是一襲紅衣,與自己坐而論道,而另一人,則坐在河邊石頭上安靜的垂釣。
如今他已老了,而對方依舊容顏不改,還是當年初見時的模樣。
“好久不見。”對方開口,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時隔幾十年重新響起。
“確實…很久不見。”
老人慢慢挺直了腰背,仿佛往昔歲月又重新回來了,他眼里閃過一道精光,竟顯得年輕了不少。
“說實話,我也沒想到還有再見的一天,這是個驚喜,故人重逢。”對方也有些慨嘆。
老人道:“在昔年還能拿得動劍的時候,我沒有一天不想找到你們。”
對方道:“我以為你會找條船,坐在船上孤獨終老,等待江湖人的尋找和挑戰,畢竟是天下第一劍。”
老人道:“你們剛飛仙的時候,那二十年,我確實是這樣做的!”
對方道:“如此說來,那你一定見識了不少劍客。”
老人道:“見了不少,卻都是庸人而已,也就偶爾出現個年輕人能讓人開心一點。”
對方道:“哦?”
老人道:“有一個叫丁鵬的年輕人,用一式天外流星擊敗了許多盛名的劍客…后來他來找我挑戰。”
對方道:“天外流星,應該有一處很致命的破綻才對。”
老人道:“哦?你也知道?不錯,那一式劍法雖然擊敗了很多人,在我看來也只是有點意思而已,但是他的天賦很不錯,所以我讓他回去了,繼續練也許有一天能夠真正挑戰我!”
對方道:“就只有他一個么?”
老人道:“還有一個姓仇的人,他那一劍…”他陷入回憶,片刻后搖搖頭道:“具有魔性的一劍,那一劍沒有變化,卻包含了許多劍法中的精粹,給我留下了印象。”
談到這些年的劍客,老人沒有失望,也沒有高興,能遇到一個謝曉峰已是一大幸事,更何況還有眼前的仙人。
當到達頂尖之后,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站在頂端看清了一切,知道已沒有下一步。另一種則是,越強大,越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他恐懼第一種,期冀第二種。
當初也是因為以為到了頂尖,以為謝曉峰已死,才棄劍而去,萬幸眼前的人給了他第二種的希望。
對方道:“第十五劍可是盡頭?”
“人是會老的,我如今已老的拿不動劍了。”老人笑了笑,緩緩搖了搖頭,“若是二十年前,我還能仗劍和你一戰,如今…”
親眼見證飛仙,是種幸運,也是種悲哀。
他眼中光芒一閃而過,“如今可能得見仙人之劍?”
對方沉默良久,道:“我騙了你,其實我并不是仙,只是武道巔峰而已。和你一樣,在這紅塵里尋找武道后面的路。”
“陸地神仙是仙,紅塵仙也是仙。”老人笑了笑道:“在我這等江湖人看來,伱們就是仙人。”
“也的確。”
對方笑了,那張年輕的臉依舊明媚,一如初見,她望著眼前蒼老的老人,頓了片刻道:“告訴你一個秘密。”
老人道:“哦?想來一定很了不得。”
對方道:“——你可聽說過許多江湖前輩名俠出海尋仙的軼事嗎?”
老人道:“自然,難道…”
對方像是惡作劇一樣的笑容,讓老人微微怔神,片刻后苦笑道:“還好我沒有造船出海。”
對方驚訝道:“你也動過這個念頭?”
老人道:“若不是你們在我眼前飛仙,也許我在十幾年前再也無法寸進的時候,也會出海去尋蓬萊仙山…但我知道你們沒有在海外。”
“我們自然沒有在海外,一直在這紅塵中打滾而已。”
“我也總覺得,有一天還能在這紅塵之中看到你們,沒想到這一別,就是幾十年。”
對方沉默了,道:“對于我們來說,遠沒有那么久。”
老人沉吟片刻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這么理解也不能說錯…”
對方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你不想問長生之法么?”
老人搖了搖頭,欲言又止,最后道:“若沒當年的點撥,我遠遠活不到這么久。”
他本身就精通醫道,配合麻沸散施展刮骨療毒的能耐,可稱神醫,醫術精湛,在精研對方指點的內息之道后,又潛心研究多年。
那是她們結合自身的內家功法,以及憐花寶鑒中關于十二經別等精深奧要所提練出來的精義。
也正是靠著內息之法,治愈了當年縱橫江湖時留下的暗傷。
他緩緩挺直了背。
“不求仙人傳法,我唯一希望能看見的,就是你當年沒出鞘的那一劍。”
對方看了他片刻,開口答應道:“好。”
“這里地方太小,過幾日吧。”
約定了地點,兩個女人又牽著馬離去,時光仿佛不曾在她們身上留下印記。
秋日已落,落葉飄飄。
那抹紅色消失在拐角處,老人久久地在原地站著,他恍惚以為,還在當年的船上,而對方也只是武道高手。
求道之路,向來是前路茫茫。
夕陽隱沒暮色漸臨,老人轉身回了古舊的庭院。他在此隱居多時,久不現江湖,江湖上偶爾還會提起他的名字,提起他的劍。
如今他已衰老的不成樣子。
暮色更深。
街道上行人寥寥,暮色中又出現了八個人。
“聽說昔年天下第一劍燕十三就是隱居在這里,都小心點!”
“老大,他會不會已經死了?”
“難說,就算不死,他的年紀說一句茍延殘喘不過分,只要能得到他的劍,或者劍譜…”
低聲交談中,八個人,八柄劍,悄無聲息到了小院墻外。
年紀最大的已近四十,一直在關西,獨創的‘飛花落雨’名震關西。
這次他來,為的就是找燕十三。
年紀最輕的,是江湖的后起之秀,也是崆峒門下最出類拔萃的弟子。
崆峒派近年人才凋零,已然落寞下去,不復七大門派的威風,可他們的獨門功夫仍有它的獨到之處。
他有天分,也肯吃苦。
他的心也夠狠。
另外六個人當然也是高手。
其中有個大漢手持一把重劍,看上去足有三十多斤,通體黝黑,在他手里卻輕飄飄如無物。
八個人借著夜幕遮掩,無聲翻入了院子。
庭院寂寂,楓紅菊黃,夜幕已臨,蒼老的老人燃起了燈燭,滿頭銀絲被燭光染上了一層暖色。房間窗戶上倒映著他的影子,仿佛一個再平凡不過的老人。
幾人入了門,燭光有些閃動,一縷風吹過,紗窗上沾染了幾滴鮮血,又被一只蒼老的手拿布抹去。
“提不動劍,只是打不了仙人而已,可我還是燕十三啊。”
他望著窗外秋星,慢慢嘆了口氣。
恍然江湖已遠,卻依然身在江湖,只要一旦是江湖人,就永遠是江湖人。
就算不再握劍,也還是燕十三。
除非像那兩個女人一樣,做個紅塵仙,身在江湖,又不在江湖。
他眼中閃著孩子一般的光芒,期待著,幾十年前那沒能出鞘的一劍究竟是什么模樣?
神劍山莊。
綠水湖畔的一所宅院內。
謝掌柜躺在床上,臨死前,他忽然睜大眼睛,記起來了,他所有都記起來了。
那年秋夜。
那個女人,那四個女人…慕容秋荻、薛可人,還有兩個可怕的女人…
眼底幽幽的碧光…
“我記起來了,那個女人——”他掙扎著,眼中現出清明。
“什么女人?”
屋內后輩緊拉著他的手。
“狐…”
謝掌柜閃過幾十年前謝曉峰與燕十三那一戰后的傳聞,眼中有恍然,有疑惑。
“仙…”
燕十三期待那一劍之時,謝掌柜解開了心中幾十年的心結。
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么,他等到第二天才去將那柄劍撈上來。
星光滿天。
另一處小院外,鮮花滿園,撲面而來的芬芳。
顧長生從懷里掏出酒壺喝了一口,牽著韁繩,馬上坐著妹妹,一步一步走到近前,認真看了一眼在她心里應該早就廢棄了的院落。
原本想過來看看,沒想到院子竟然有人住著。
“會不會是薛可人那個女人?”
那個喜歡喝酒,賭錢,自稱婊子的女人,像貓一樣的女人。
“不應該吧…”顧長生道,“她總不會——嗯?”說到一半,她忽然扭頭看向妹妹,“你當年是不是給她們留了什么東西?”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有可能了,畢竟若不發生意外在江湖被人砍死,內家功法延年益壽還是能做到的。
“看一眼就知道了。”江玉燕說。
顧長生站在院外停了很久,晚風吹動庭院里的花,芬芳馥郁的香氣頓時溢出來,她又喝了口酒,將酒壺遞給馬上的人,然后搖搖頭牽著馬向著另一個方向而去。
“還是不看了,物是人非,就算真的是她,相見不如不見,紅顏易老,韶華逝去。”
馬蹄聲輕響,兩人在夜風里慢慢又遠離了小院。
小院屋里里有人披著衣服出來,四處望望,看一眼院門得燈籠,在夜色里站了一會兒,又轉身回了屋。
“紅塵仙,也還是在紅塵里,好在有你,不然這仙不做也罷。”
夜幕里傳來輕語。
“說的好像你已經成仙了似的。”
“我一定有劍開天門的那天,要么破碎虛空,要么求真得道,這一定不是武道盡頭。”
“好,要么一起登仙,要么一起泯然江湖。”
微風輕拂,木葉婆娑。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話語聲飄散在夜風里,月色如水,亙古不變。
(全書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