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當方孝孺帶著自己的學生來到承天門的時候,這里已經聚集了許多圍觀的群眾。
百姓交頭接耳,都在議論高臺辯論的事。
方孝孺的來到,立刻成為了全場矚目的焦點,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見時間和圍觀的人群數目差不多了,方孝孺便邁步登臺,一節一節的臺階踏上去,走得特別穩健。
站立在高臺上,方孝孺朝著人群拱手行禮,然后這才挺直腰板,
望著下面的人群,方孝孺開口說道:“諸位,在下乃是讀書人方孝孺,讀書三十八年來,學的都是圣人的教導,踐行的都是圣人所傳授的,
此時慚愧登臺,實在是因為有一樁事不吐不快,所以為了履行圣人之道,為了天下蒼生著想…”
頓了頓,又說道:“這件事就是倭奴國使臣請求大明出兵這件事,在下卻以為斷不可取!”
臺下有人知道他所為何事,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因此并未覺得詫異。
可對于那些并不知情的人來說,方孝孺此話就等于一道驚雷!
要知道前些時日大明周報上還在說倭奴國來使的事情,當日周報上清楚地刻畫出倭奴國的寒酸模樣,
緊接著第二份周報又寫到倭奴國使臣像大明朝臣下跪請求的模樣…
單單這兩份周報,就在百姓之間引起劇烈的議論!
后來的周報才詳細地記述此事,以及事情的緣由。
所以現在百姓都知道倭奴國請求出兵的事,高臺辯論,這個人為何會反對大明出兵?
迎著眾位百姓的目光,方孝孺說道:“我大明雖是泱泱大國,物產富饒,國力雄厚,可是要知道每一次興兵討伐,都要耗費極多的糧食財物,耗費許多的兵器軍械,
這哪一點不是在消耗大明的國力?不是在削弱大明富足的程度?”
“各位,我大明立國到如今僅有三十一年,前些年還在東征西討,北伐元朝余孽,平定西南割據,還要屢次應對各處的叛亂…”
“各位百姓,我大明現在及一切需要的不是出兵作戰,而是休養生息,與民更始!”
“哪一場仗打下來,死的不是我大明的好男兒?又有哪一場仗是不用流血,不用人命能獲得勝利額的!”
話說到這里,方孝孺滿眼都是對于死去之將士的憐憫之情,口中吟唱道:“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話語還未落音,就獲得一些人的同感!
畢竟大明朝的戰事停止還沒有多少年…
許多人對于征戰的慘烈狀況,還有很清楚的印象…
況且誰不知道征戰的危害?
想要靠軍功的賞賜,靠著軍功加官進爵封妻蔭子的,畢竟只是少數!
“方先生,你說話請恕在下不敢茍同!”
就在這時,一個響亮的聲音打斷了百姓所醞釀的情緒,
難過的氣氛就被這一聲呼喊打破了。
方孝孺看著說話之人,道,“閣下何人?請上臺答辯!”
只見來人三十余歲,容貌甚偉,身穿錦衣便服,腰中束著玉佩所裝飾的帶子,
此人正是曹國公李景隆。
李景隆朝著臺上拱了拱手,接著便一步一步的走上高臺,
站在方孝孺面前,目光直視道:“區區姓名何足掛齒,剛才聽了方先生的話,覺得話中有失偏頗,所以忍不住想說上兩句,不知道是否唐突?”
方孝孺道:“既上了高臺,那便可以暢所欲言,先生有什么高見,在下也愿意洗耳恭聽。”
“好!”
李景隆到了一聲好,“嘩啦”一聲展開折扇,十分悶騷的聽聽忽扇了幾下,做足了高人的勁頭和氣派。
緩緩開口說道:“方先生,你方才說大明立國以來有多年是在征戰,這點不假,在下也認同,
可你說打仗是勞民傷財,是惹得天下妻離子散的事,那在下就不敢茍同了!”
李景隆一收折扇,便不再看方孝孺,而是轉向底下的眾人說道:“諸位百姓,打仗肯定是會流血犧牲,肯定是會死人的,這一點誰都清楚,
可是即便如此,有些仗還是必須要打的!”
“就拿當年太上皇振臂一呼,帶領各地義軍反抗,想要推翻元朝的殘暴統治,難道這樣的仗也不該打嗎?!”
李景隆說這話,明顯是有些往朱元章臉上貼金了!
因為當年朱元章成氣候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在他之前有許多義軍,最有名望的韓山童、劉福通,還有朱元章的死對頭陳友涼,占據富饒之地的張士誠…
不過在這個時候,沒有人在意這些小節。
李景隆滿面正色的說道:“諸位百姓,咱們都知道為了反抗元朝的殘暴統治,推翻那些把咱們漢人看作低等賤婢的元人,”
“不知有多少忠肝義膽之士為此而死,不知道有多少壯志康慨之輩,因此妻離子散,身首異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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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著有他們當日的壯舉,有他們為咱們拋頭顱灑熱血,才有你我今日的太平生活!”
“才有你我今日可以填飽肚子!可以娶妻生子!可以安心讀書!”
“否則咱們耕種的土地早就被他們圈做了羊圈草場,咱們的子孫后代,也依舊在他們的鞭打之下為奴為婢…”
說到這里,李景隆往自己的眼睛上抹了一把。
從底下望去,好像是擦去眼淚。
所以百姓都以為是他受到感動、情不自禁流下眼淚。
此時李景隆康慨激昂的說道,“諸位百姓!你們說說,有人要奪取咱們的田地,有人要奴役虐待咱們的子孫后代,有人害得咱們家破人亡!”
“大伙說說,這樣的人該不該死?這樣的仗該不該打?!”
底下的百姓見到方孝孺這樣淚灑當場,又聯系到自己當年悲慘的生活,不由得淚流滿面,悲從中來…
尤其是一些受過迫害的中老年人,想到當年的屈辱,更是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公子說的對!滅了元朝的韃子,這樣的仗該打!”
“若是再打他們,我老漢雖然年紀大了,可也愿意上戰場和他們拼命!要是能干死一個,那老子躺在棺材里也值了!”
“那些元兵真不是東西啊,搶了我的田畝,還殺了我的父母雙親…這樣的仗非打不可!”
“不錯!非打不可!就是現在要打,我也情愿捐出家產購買兵器獻給朝廷!殺敵的將士能夠吃老夫一碗酒,那老夫死也瞑目了!”
見底下有那么多人響應自己,李景隆頓時大感勝券在握,心里撲通撲通直跳!
方孝孺,這可是一個讓人頭疼的角色…
若是自己把他給解決了…
呵呵…
這可是為陛下分憂啊!
面對正在腦海中幻想的李景隆,還有底下的迎合聲音,方孝孺非常澹然的捋著自己的胡須,沒有示好的慌亂,
也沒有任何急躁不安。
明朝得天下之正,在歷史上都是第一位的!
所以朱元章推翻元朝暴政的舉動,任何人都不會反駁!
也無法反駁!
方孝孺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并不準備在這點上過多糾纏。
等到聲音漸漸變小了,方孝孺這才輕咳了兩聲,清了清自己的喉嚨,
看著李景隆說道:“凡天下戰爭之事,不可一概而論,有正義之戰,也有不義之戰。”
“方才閣下所說的推翻元朝統治,還漢人天下,此乃正義之戰,當然是該打的,可天下之間有許多戰爭都是無義之戰,那就絕不該打!”
“壞了…”
方孝孺的話還沒有說完,李景隆就心里就咯噔一下…
因為自己已經用話把他逼到墻角里了,可方孝孺還是從容不迫!
而且立即展開反擊!
單單是這份從容澹定,就說明人家智珠在握…
“砰!”
在承天門的角樓上,常森憤怒的一把拍在石柱上,臉上滿是怒氣。
隔著角樓的窗戶,能很清楚的看到高臺上所發生的一切事,也能很清楚的聽見他們的辯論。
正是為此,常森才如此生氣!
“這個方孝孺,簡直就是茅坑里面的石頭!真tnd又臭又硬!偏偏又生了一張巧嘴,真是伶牙俐齒!太tnd刁鉆了!”
常森轉向一旁的錦衣衛指揮使蔣瓛,道:“蔣指揮使,你派給我幾個錦衣衛,老子現在就去掀了臺子!非把這個姓方的抓進詔獄不可!”
蔣瓛嚇了一跳,趕緊勸解說道:“國舅爺稍安勿躁,方孝孺就是腐儒一個,整治他還不簡單嗎?咱們錦衣衛有的是手段!”
“可他畢竟名氣太大,貿然處置這樣的人是會引起軒然大波的,搞不好就是眾人非議…”
“怕什么!”
常森道:“有什么罪責我一力承擔!你趕緊派幾個得力的人手給我!”
“國舅爺…這高寒是陛下下令設立的,那肯定勝券在握!”
蔣瓛沖著高臺上的方孝孺努了努嘴,又道:“且讓他蹦達兩天,日后有他好瞧的!再說咱們也不知道陛下的旨意,真要是打斷了陛下的計劃,那就不好了…”
一聽或許會妨礙到自己的外甥,常森只好咽下這口氣,“好!那就聽你的讓他再喘兩天氣兒!tnd,這樣能說會道的老子還真沒見過!”
聽到這話,蔣瓛總算松了一口氣…
吩咐另一側靠近窗戶,正在做著筆錄的錦衣衛道:“把這場辯論,要一字不差的記錄下來!懂嗎?”
“屬下明白,請大人放心!”
那幾個錦衣衛應答過后,便又在紙上快速書寫起來。
窗外,方孝孺正在極力駁斥…
“陛下,鳥食拿來了。”
謹身殿后的小花園里面,朱允熥手里拿著一根長把兒小調羹,正伸進鳥籠子里面逗鸚鵡。
王忠托盤上端了一罐鳥食,還有一罐清水過來遞到他面前。
朱允熥用小調羹成了一些鳥食,放進籠子里的鳥食罐當中,那只鸚鵡立刻跳到另一側的橫桿上,啄食起來。
王忠道:“陛下養的鳥真好,這羽毛真是顏色靚麗,只怕沒有誰能養的比這個更好了!”
“少拍馬屁!”
朱允熥道:“我幾個月也想不起來喂一次,真要是我養的那早就餓死了。”
王忠笑笑不再說話。
朱允熥道:“待會兒把這只鸚鵡給皇后送去吧,讓她解解悶兒,有點兒蟲鳴鳥叫的聲音,也能給宮里增添許多樂趣,放在我這里太可惜了。”
“是,奴婢遵命。”
朱允熥拿起那一罐清水,給鳥籠里的鸚鵡小罐里加了點水,問道:“今兒個有什么熱鬧事沒有?”
王忠明白皇帝所詢問的是什么,趕緊陪笑回答道:“回稟一下,要說熱鬧事兒那還真有一遭!”
“方孝孺在高臺上那叫一個理直氣壯,真叫人恨得牙癢癢!可讀書人嘛,就是能說會道,所以有些百姓被他迷惑,反而有了不少贊同的聲音…”
抬眼看了一眼皇帝,又趕緊低頭說道:“陛下您猜怎么著,還真有人上臺打擂!”
“哦,是誰呀?”
王忠不敢賣關子,回答說道:“回陛下的話,這個人還真是讓奴婢意外!想都沒想到!您猜是誰?曹國公李景隆!”
“李景隆?”
聽到這個名字,朱允熥也微微有些詫異。
“是的陛下,李景隆是第一個上臺反駁方孝孺的!聽說在臺上說的動了真情,還流了眼淚呢!”
朱允熥呵呵笑道:“真的假的?李景隆那個沒心沒肺的還能流淚?怕不是袖子里揣了兩塊生姜,找機會揉到眼睛里去吧!”
“呵呵呵,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不過聽下面的人稟報說他抹眼淚的動作都好幾次呢!”
朱允熥笑著搖搖頭,便不再多說。
此時有一個小太監來到花園一角,向著王忠使了個眼色,王忠便悄悄過去,然后聽小太監耳語了幾句。
“陛下,曹國公李景隆求見…”王忠稟報道。
朱允熥點點頭,放下手中的調羹,笑道,“呵,他倒是屬曹操的,說到就到!讓他在謹身殿候著吧。”
“是,奴婢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