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八年夏四月已亥(初六)。
在未央宮宣室殿之中,周亞夫滿臉春光,頗為自得。
而群臣則紛紛羨慕不已的望著周亞夫的模樣,晁錯更是在內心憧憬不已。
周亞夫是一個完美的榜樣。
他的例子證明了,功高未必震主!
至少,當今天子根本不怕什么功高震主的說法。
這意味著,他晁錯也可以放手大干,無須有什么后顧之憂。
畢竟,現在,一位平定吳楚之亂,曾經兼任武苑和甘棠山長,在軍隊和官場擁有著龐大影響力和無數門客、弟子的丞相,都能夠平平安安,甚至可以說是無比風光的自相位上退下來。
其他人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放手去做就好了。
酒過三巡,周亞夫已經喝得有些微醉了。
他耳中所聞的,全部是吹捧和夸贊他的功績與政績的聲音,眼中所見的,是一個個恭恭敬敬,如弟子子侄一般恭謹相待的往日同僚。
幾乎所有人,都在贊譽他,或者宣揚和描述他曾經的事情。
這讓周亞夫,真是無比滿足,同時對于上首的天子,感激不盡。
這樣一場告別宴會,這樣一場只為他一人而舉行的廷議,足以讓他在青史之上的地位,超越乃父,與蕭何曹參比肩,甚至千百年后,說不定,后人會將他與管仲、周公、伊尹這樣的名臣相提并論。
劉徹則是笑瞇瞇的看著這一切,這是他所需要的,也是他想要看到的場面。
讓周亞夫風風光光,帶著榮譽,帶著功績,帶著天下贊譽,從相位上退下去。
這將是一個無比完美的例子。
不僅僅,可以讓臣子們看清楚,可以讓臣子們放心。
還可以讓天下人安心!
準確的說,更適合統治,更能麻痹人民,并且在一定程度迷惑和忽悠廣大人民。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劉徹現在展現給天下人看到的場面,一定是一副君明臣賢,上下同心的光輝場面。
對于一個封建帝國來說,這是最好的畫面。
正如賈誼當年所說:履雖鮮,弗以加枕;冠雖弊,弗以苴履。
而古代的統治者,也早已洞察了這一點。
在宗周之時,不僅僅禮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
就是大臣犯法,要被治罪,其名目也是花樣繁多。
譬如說,貪污不叫貪污,叫‘簋不飾’,不叫,那叫‘帷簿不修’,就連玩忽職守,都可以別出心裁的叫‘下官不職’。
為的是什么?
就是愚民,就是忽悠人民,就是粉飾太平。
就是企圖告訴人民老爺們都是很清廉滴!假如有人貪污,有人道德敗壞,有人玩忽職守,那也一定是你看錯了。
不過呢,很多統治者,通常都只想著怎么去愚民,怎么去忽悠和麻痹人民。
卻忘記了一個重要的事實人民不是瞎子,不是聾子,生活過的怎么樣?世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誰能騙的了誰?
所以,正確的統治方式,應該是一邊不斷樹立典型,告訴人民希望和光明,另一方面,不斷的揪出典型,殺雞駭猴,泄民眾的怨懟。
時不時的再拿幾個高級貴族和官僚砍了,給老百姓一個交代,那就更好了。
這才是最佳的統治方式。
這才能讓多數人民相信你和支持你。
不然,你天天在宮里叫囂什么君明臣賢,老百姓不信,你不就白費力氣了嗎?
所以,劉徹即位至今,諸侯王都能殺,列侯也可以隨意罷免、下獄。
但獨獨三公九卿,一個也不動。
哪怕是張歐,在名義上,也是因病請辭,而非罷免。
只是官面上,人人皆知,張歐到底是為什么去位的而已。
想到這里,劉徹臉上的笑容就更盛了。
通過今天的這一場廷議,劉徹相信,天下人,尤其是廣大人民,很快就會知道,他們生活在一個圣王名臣治下的太平盛世,輝煌大世之中。
就算生活有所不順,即使遭遇有所坎坷。
他們也會忍受,也會保持希望。
而這正是劉徹想要傳達給天下人的東西。
這也是一種宣傳伎倆,在后世可能不足為奇,但在如今,卻是大殺器。
足以迷惑和忽悠很多人了。
而只要讓人民相信,做壞事和做錯事的,都是下面的貪官污吏和不法豪強,皇帝和朝堂諸公都是光明磊落,心懷萬民,同時心系天下的好人。
那么,很多事情就好辦了。
統治根基也將無比穩固。
因為,人民一定不會去反對一個他們心中的明君和賢臣。
他們的怨氣和憤怒,只會灑向地方上的貪官污吏和不法豪強。
帶著微笑,劉徹輕輕的拍了拍手掌,此時,已經是日近西垂,廷議也將進入尾聲了。
早就準備好的尚書令汲黯立刻就出列,恭身拜道:“陛下,臣奉陛下之命,錄百官贊語,今已整理成冊,敬呈陛下御覽…”
說著,幾個尚書郎,就捧著數本厚厚的書冊,呈遞給劉徹。
劉徹接過來,隨便翻了翻,上面記錄的全部是大臣與貴族們回憶的周亞夫過往的好人好事。
譬如有人回憶說,當年,周亞夫年輕的時候,就立志以天下為己任了。
更有賭咒發誓,自己曾經與年輕的周亞夫同游,見到周亞夫的諸多優點。
而大臣們則是將周亞夫入仕途以來的種種政績,都一一列舉。
平吳楚之亂,自然是大書特書的一章。
群臣將周亞夫當年率軍南下平叛的所作所為,全部進行粉飾了一遍。
受命于先帝,輔佐幼主,穩定天下,自然也免不得被人贊譽。
而輔佐天子,北擊匈奴,南服三越,定安東朝鮮之地,作《平律》揚百工事,身為武苑、甘棠山長,教化官吏,以身作則,不受獻,不徇私…
凡此種種,幾乎將周亞夫捧上了當代周公的地位。
劉徹放下手冊,對汲黯道:“丞相長平侯周亞夫,受命先帝,輔佐朕躬,八年以來,夙興夜寐,鞠躬盡瘁,為天下勞苦,此皆群臣所共見,而朕所親睹!”
群臣立刻拜道:“唯!如陛下所言,丞相長平侯,實乃天下人臣楷模,社稷名臣!”
少府卿桃候劉舍更是迫不及待的拜道:“臣少府卿劉舍,陳請陛下:長平侯丞相周亞夫,受先帝遺命,以佐陛下,有功社稷,勞苦天下,群臣所奏所議論諸事,皆臣等所共見,而陛下所目睹…臣聞之昔者賈誼曰:聞善則以獻,知善則以獻,明號令、正法則…今丞相長平侯周亞夫群臣盡譽而陛下稱賢,臣少府卿劉舍昧死以為,陛下當以丞相長平侯周亞夫諸事,著于竹帛,行于天下,使世人皆知,丞相之賢能,使士大夫皆知,丞相之所為,而后以為楷模,此書所曰之美風俗,廣教化也!”
劉徹當然立刻從善如流,道:“可!”
然后,他對汲黯道:“請尚書令如少府卿所言,將丞相長平侯諸賢能、功績事,錄于竹帛,整理成冊,明發天下官衙,使人臣皆知丞相之事!”
這就是要發動一場人人學習長平侯周亞夫精神的運動了。
這樣的運動,效果有多大,不知道。
但至少,可以迷惑和影響許多許多人。
在這個封建社會,一場這樣波及整個官場的學習運動,總歸可以結出點好果子。
“諾!”汲黯立刻受命。
當夜,未央宮歡慶一宿,直至天明,漢家君臣都喝的伶仃大醉。
當陽光從闐池(今伊塞克湖)的東方撒播而下的時候,這個古老的高原湖泊,變成一個巨大的兵營。
北匈奴單于句犁湖,趾高氣揚的騎著一匹汗血寶馬,帶著他的軍隊,從西方列隊一直到此。
去年秋季開啟的遠征,在這個夏天終于畫上句話。
匈奴軍隊再一次獲得了無可置疑的偉大勝利。
這一次的勝利,甚至比上一次的勝利更偉大!
這一次,句犁湖不僅僅再次攻克了俱戰提,迫使大夏人再次跪下唱征服,送上無數黃金美玉和婦女奴隸以換取匈奴大兵高抬貴手,不去打起首都藍市城。
匈奴大兵更取俱戰提以北,向西北進軍,一個月打穿了整個康居王國,兵臨康居王都卑闐城,迫使康居王投降,獻上財帛女子和牲畜,換來偉大的匈奴騎兵的手下留情!
除康居外,匈奴騎兵還向溈水進兵,擊敗了月氏騎兵,迫使其西逃,在追擊的過程之中,順手滅亡了三個不識相的小國,將其人民財帛,統統擄走!
這一戰,匈奴大兵向西進軍,在半年時間里,遠征數千里,先破大夏,再服康居,康居王甚至上表稱臣,認句犁湖為父單于,自稱為兒國王。
獻上女子財帛無算,牲畜數以十萬,方得幸免。
康居王為了活命,甚至同意每年向匈奴進貢奴隸、牲畜和黃金、白銀以及工匠。
大夏王更是痛哭流涕的抱著匈奴大兵的大腿,痛苦哀求。
大夏王國除其王都藍市城外,其他所有的南部城鎮,全部被匈奴大兵所破。
光是俘虜的奴隸,就有十余萬之多。
其中,各類工匠和學者,多達數千人!
月氏人被匈奴大兵嚇得,連老巢也不敢守,只能向西逃竄。
經過此番遠征,整個中亞,被匈奴騎兵犁了一遍。
大夏、康居這兩個主要王國的國防和經濟基本被摧毀,其領地人口也被擄走大半。
更重要的是通過此番遠征,句犁湖知道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情報在大夏之西南,果然有著身毒的存在。
這個人口不亞于中國,富庶無比,同時軟弱無能的次大陸,就此暴露于匈奴兵鋒之前。
正是得知了身毒的具體情報,更俘虜了數百個來自身毒的商人、僧侶,句犁湖才會結束西征,選擇東歸。
這既是因為他有些放心不下幕北之事離開東亞的這半年,句犁湖每一天都在提心吊膽,他既怕漢軍突破弓盧水,又怕漢軍進攻河西。
也是因為,他已經有所明悟了。
“我偉大的子民們…勇士們…”句犁湖騎著戰馬,從他的軍隊面前掠過,這支軍隊,在經過西征之后,完全找回了自信心,也完全成長了起來。
他們現在可能還不是南方兇狠的漢軍的對手,但拳打西方各國已經是無比輕松了。
而通過這一戰,句犁湖在西征大軍和貴族之間的威信也徹底建立了起來。
因為,他賞罰分明,而且不拘一格降人才。
不拘是奴隸還是非匈奴的別種,只要能作戰,而且能夠斬首,必定得到獎賞。
模仿自漢朝的軍功勛爵等級制度,也漸漸步入正軌至少在西征的大軍之中得到了貫徹。
有功者,必定可得地位提升,可得美女財帛,可得奴隸牲畜。
甚至有不少奴隸,在此番西征之中,從奴兵華麗變身為一氏族之長乃至于一部族之骨都侯。
而這在過去的匈奴帝國,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因而,現在,幾乎所有匈奴騎兵,都無比擁戴和忠誠于句犁湖。
在他們眼里,句犁湖單于,就是他們的主,他們的神,他們命運的主宰,天神(阿胡拉)在人間的代言人。
是以,當句犁湖策馬而過,所有人都發出了整天的歡呼聲。
“今天,本單于,帶著你們從西方勝利凱旋!我們帶回了數不清的財富和奴隸,我們毀滅了數不清的城市,讓大夏王和康居王跪在偉大的匈奴大纛面前!本單于也將承諾獎賞給你們的獎賞全部兌現了…”句犁湖高聲喊道:“現在,我們凱旋而歸,本單于命令你們,將你們在西征路上的所見所聞和你們所得到的女子、財富、牲畜、奴隸,告訴并且展示給每一個匈奴人,每一個匈奴氏族的男子,告訴他們本單于將帶來大匈奴,走向中興,再向再次偉大和強盛!”
“讓我們去西方,去身毒,去遙遠的山與海的那一面吧!”
句犁湖的話,在所有匈奴騎兵心里投下一顆重磅炸彈,人人振臂歡呼。
在現在的這支西征軍隊之中,已經沒有什么人愿意再回南方去找漢朝人死磕了。
畢竟,南方的漢朝人那么兇,根本打不過,而西方則是如此的富饒和軟弱。
柿子撿軟的捏,這是人的天性。
總不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