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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節 安東之患(1)

  財閥!

  世間最可怕的利益集團之一。

  能與之相提并論的存在并不多。

  財閥進化到極限,足以化身為國家。

  后世就有一大堆偽裝成國家的財團!

  劉徹并不希望自己的國家和民族,未來成為一個那樣的怪物。

  所以,他對財閥和世家門閥,一直保持著高度警惕。

  尤其是前者!

  因為,他發現,在安東,已經有財閥的萌芽在蠢蠢欲動了。

  假如說,在齊魯吳楚,學術僅僅只是權貴聯姻,與之合作,共同成長的話。

  那么在安東,權貴和財富,已然與學術緊密聯合。

  雙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平壤學苑在事實上,已經成為了安東各個利益階層的代言人。

  所以,劉徹擔心,未來,安東很可能會出現幾個難以控制的龐大財團。

  他們會控制土地、人口、資源、商品和財富,將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人捆綁上他們的戰車,轟隆隆的碾向其他人。

  雖然說,其實…這些在萌芽中的財閥,其實是劉徹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

  無論是陳嬌玩起來的捕鯨業和捕魚業,還是陳須組織起來的列侯貴族種植園產業。

  無一不是劉徹暗示或者明示的結果。

  但皇帝就是這么多疑。

  很多事情,明明是他自己要做的,但他自己就會疑神疑鬼。

  更何況,這種擔心不是多余的。

  財閥是必然也一定會出現的!

  這是歷史和時代發展的必然,也是社會發展的趨勢。

  財富必然會向中心集結。

  鋼鐵業會形成鋼鐵產業聯盟,金融業會形成金融托拉斯,就連種植園經濟也能形成一個龐大的保守集團。

  這都是人類歷史未來必然發生的事情。

  出于未雨綢繆的打算,劉徹一直在暗中提防和管控。

  以備假如真的出現了財閥,怎么去控制和削弱,甚至肢解、拆分。

  總之,目標就是——財閥可以出現,但不能過于強大。

  任何人膽敢將爪子伸向國家,企圖將自己與國家混一,那就去死!

  薄世聞言,卻是開始老老實實,本本份份的回報起了自己在安東這些年來的經歷和見聞以及感受。

  有些事情,在過去兩次回京述職時,他已經匯報過了。

  譬如,安東的‘派遣工制度’的現狀,陳須、陳嬌兄弟的作為,以及安東境內游俠們的動向。

  這些都是都護府重點管控和監視的對象。

  而有些事情,則是這一兩年才出現的怪事。

  譬如平壤學苑內部的矛盾和斗爭,還有雜家的最新動向,以及安東境內的游俠們的轉變。

  薄世這一講,就是兩個時辰。

  劉徹有時候會就一些問題,跟他詳細了解。

  君臣之間一直對答到夜幕時分,劉徹才意猶未盡的對薄世道:“時間不早了,愛卿隨朕去東宮參加家宴,今晚你我君臣,秉燭夜談…”

  “諾!”薄世自然連忙答應。

  劉徹的內心,卻是彷徨的。

  因為他知道,安東的問題,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且在未來,必將更加復雜!

  這不是由人的意志來決定的,而是安東社會發展的必然。

  自由而寬松的環境與政策,使得安東各地,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野蠻生長。

  盡管他這個皇帝在幕后進行了管控和操作,但,終究,山高皇帝遠,控制和管控,很難做到完全。

  更何況,即使能管控完美,在事實上來說,安東這樣的環境,也必然會催生出一些怪獸。

  以目前來看,安東的資本主義萌芽,應該已經生長出了第一片嫩葉。

  而且生長情況比宋明時期的資本主義萌芽要健康的多了!

  很簡單的一個道理——安東的萌芽們,有著雜家和都護府衙門的悉心呵護和照顧。

  輿論和社會的大環境,都對他們的生長發育有利。

  只是問題在于——這片嫩葉會不會長歪?長殘呢?

  萬一不小心點錯了天賦,開錯了技能點。

  劉徹也不知道該怎么去應對。

  畢竟,原生于中國文化和環境的資本主義與資產階級,本就不曾有過。

  萬一再長歪了,恐怕根本沒人能認得出來。

  幾乎與此同時,新化城的都護府官衙內。

  伍被也與許九對坐而視,一杯安東釀造的果酒入喉,微微發甜,有些上頭。

  “賢弟在安東數載,竟得今日之功,愚兄深感敬佩…”許九感慨著道。

  雜家在安東的發展,并非一帆風順。

  尤其是在元德四年,雜家遭遇了儒家的強勢挑戰!

  當時的背景是齊魯四王謝幕,天子下令遷曲阜奉祀君家族于朝鮮,要借孔子之后來教化朝鮮之民。

  元德四年夏五月,曲阜孔氏以及齊魯士大夫家族三百家,被強制遷徙至朝鮮、新化、懷化諸地。

  這些歷史悠久,有著深厚底蘊和強大人脈的士大夫家族一到安東,立刻就對平壤學苑構成了巨大的挑戰!

  整個元德四年,平壤學苑都是在戰戰兢兢之中度過的。

  好在,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來勢洶洶的齊魯士大夫家族勢力,在元德五年,冰消瓦解。

  這既是他們自己作死的緣故,也有著天下局勢的因素。

  孔氏來到朝鮮,就想要指手畫腳,以為自己是大佬,以為自己還在曲阜。

  朝鮮上上下下,都被他們煩的不耐煩。

  朝鮮君劉明也在韓安國等人的影響下,對這些渣渣感覺不爽。

  更重要的是,孔氏和齊魯士大夫們還不知道這些事情。

  還以為自己依舊天下景從,世界第一。

  他們興致勃勃的商討起了瓜分安東財富,甚至插手安東地方事務,重建儒家社會的偉業。

  于是,他們激怒了安東的貴族、官員、游俠甚至商賈!

  元德五年春三月,安東冰雪剛剛消融,孔家就搞出了一個大新聞。

  他們意圖強占某塊仁川港附近的土地,讓西北都尉隆慮候陳嬌勃然大怒,一巴掌就將他們拍在地上,當代奉祀君甚至被陳嬌這個二世祖直接扒光了衣服。

  西部都尉陳須聞訊,立刻以‘腐儒安敢欺我胞弟?’的借口,將自己治下那堆儒生統統扔出去。

  朝鮮君劉明和韓王萁準也同時發作,大貶儒生。

  恰在此時,長安的魯儒勢力被公羊派一頓猛打。

  董仲舒和胡毋生親自發起了一場儒家內部的思想大辯論,徹底擊潰了魯儒的學說,否定了魯儒的價值觀。

  魯儒一系衰落。

  于是,來勢洶洶的儒家挑戰,迅速偃旗息鼓。

  許多曾經高傲的儒生,為了求存,轉而開始融入平壤學苑。

  而曾經的儒門共主孔氏,經此一變,一蹶不振。

  孔家的嫡子,下一代的奉祀君,甚至變得意志消沉,轉而修仙,開始煉丹,幻想自己可以羽化飛仙。

  堂堂孔子嫡系,竟然墮落至斯。

  從那一刻開始,儒家勢力在安東徹底退潮。

  雜家終于取得了在安東的主宰權力。

  只是…

  如此一來也為平壤學苑的分裂,埋下了禍根。

  如今,平壤學苑內部的氣氛之所以變得詭異,也與那些被吸納的齊魯士大夫的攪風攪雨,密不可分。

  畢竟,伍被等人的志愿和理想,與他們本就完全不同。

  兩者之間的差異巨大。

  但,伍被更知道,即使這些人有毒,他也不得不吞。

  道理很簡單,雜家勢單力薄,想要在這諸子百家并起的時代維系自己的存在和發展,就不得不妥協,不得不與人聯合,與人抱團。

  不然,以雜家自己的力量,現在哪里可能有這樣的聲勢?

  怕是等到伍被老死,平壤學苑也不一定能有今日。

  畢竟,其他東西可以用錢買。

  但這底蘊和高級知識分子,卻是錢買不到的。

  再說,這些齊魯士大夫,也并非一無可取之處。

  至少,在造勢和宣傳以及忽悠方面,沒有人比他們更強。

  他們融入雜家后,為雜家的發展和強盛帶來了無窮的好處。

  伍被想著這些事情,也感慨一聲,道:“兄長久在長安,于安東之事,有所隔離,今為陛下任為安東都督,愚弟誠為兄長喜之…不過…”伍被看著許九,深深一嘆,道:“還請兄長做好心理準備,今日之安東,情況之復雜,遠超想象,且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的通透的…”

  今天的安東全境,地方廣大,縱橫三千里,有著數百萬人口。

  其中,僅僅是屯墾團的移民,在去年就已經超過八十萬了!

  這些用法家的耕戰政策武裝起來的移民,是安東最強的力量!

  隨時隨地,都能拉出十萬大軍,三萬鐵騎!

  他們鎮壓著安東各個勢力。

  但是,屯墾團遲早要解散,要化為郡縣。

  當屯墾團解散、裁撤后,沒有這根定海神針鎮壓一切妖魔鬼怪,安東的問題恐怕就會更加復雜和危險!

  旁人不清楚,他這個平壤學苑的山長還不知道嗎?

  許九卻是長身拜道:“還請賢弟教之!”

  伍被拜道:“不敢,兄長但有所問,愚弟必為兄長詳解之…”

  許九點頭,問道:“敢問賢弟,以賢弟之見,安東今日之患,在于何處?”

  伍被嘆了口氣,說道:“某愚以為,今日之安東之患,數之不盡,若兄長欲求根本,以我愚見,大患者有三!”

  “請言之!”

  “安東首患,在‘派遣工’之制…”伍被輕聲說道。

  許九聞言,卻是一驚,這派遣工之制,在他看來,應該是了不得的善政、仁政和大政,怎么就成了大患了?

  但他知道,伍被絕非無的放矢,作為安東地頭蛇,他應該是最了解安東的情況的人之一。

  于是他靜靜聽著伍被的訴說。

  “派遣工之制,本天子以真番、馬韓、濊人之奴,遣于安東,假于官民,用于勞作之制…”伍被回憶起他第一次見到派遣工們的時候。

  那個時候,派遣制度,比現在殘忍和冷酷的多。

  諸派遣團,將派遣工當牲畜使用,根本不在乎這些人的生死。

  怨懟、憤恨、不滿和仇恨在整個安東郁積。

  元德四年一年,安東境內的派遣工們發生了數十次暴亂,造成上百名漢室移民與官吏橫死。

  而他們的每一次反抗,都比上一次更激烈。

  特別是當匈奴人入寇安東后,那總數多達十幾萬的戰俘,在安東地方造成了劇烈震蕩。

  伍被敏銳的發現了問題。

  他明白,假如繼續這樣下去,遲早,會爆發更大的問題。

  所以,他開始呼吁給與派遣工法律保護和保障,更呼吁廢奴。

  在他的游說下,許多人開始轉變態度,在輿論界掀起了波濤。

  但,也僅僅是在輿論界而已。

  那些派遣工的主人和使用派遣工的貴族和商賈,才懶得理會他呢。

  最多哈哈哈哦哦哦的應和幾聲。

  直到有一天,情況忽然發生了變化。

  西北都尉陳嬌和西部都尉陳須同時宣布響應他的號召,安東都護府衙門更是發出了倡議舉行商討派遣工問題的公議。

  由此,誕生了《歸化令》。

  在歸化令的制度之中,那些被擄來的奴隸和被自己的國家貴族奴役的各族派遣工們得到了初步解放。

  他們開始有了希望,有了融入安東的機會,有了救贖自己和改變自己命運的可能。

  自那以后,安東的派遣工們開始安靜、順服和聽話。

  伍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成了都護府和西部都尉、西北都尉甚至是真番、韓國各方勢力的一致同意和認可。

  但是,這個事情之后,平壤學苑聲望高漲,得到了整個安東特別是那些各族夷狄的一致擁護和崇拜。

  雜家由此成為了安東的絕對主宰。

  但伍被深知,問題沒有解決,只是被掩蓋了下來。

  如今,安東地區的派遣工有多少?

  伍被不得而知。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安東依然在持續不斷的引進和制造派遣工。

  且速度越來越快,規模越來越大。

  甚至,開始有商賈,乘船前往南越王國引進派遣工。

  而問題,就出在這里。

  假如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安東境內的漢人與夷狄數量就可能失衡。

  一旦數量失衡而歸化速度不能跟上去。

  那這些龐大的派遣工群體,就會成為一個定時炸彈。

  隨時都可能爆炸!

  聽著伍被的敘述,許九也是深思起來。

  “吾當上書天子,請求再遷移民來安東…”良久許九說道,這也是唯一可以解決的辦法了。

  許九很清楚,化夷為夏的前提,必須是諸夏數量遠遠超過夷狄數量,且諸夏手里握著槍桿子!

  不然,就可能逆反,被夷狄化夏為夷!

  這是有先例的!

  當年,秦立閩中郡,移民數萬,但不久之后,隨著秦帝國崩潰,閩中的移民大部分逃回中國。

  而留在閩中的人,在漢室建立時,卻都已經與閩越族混一了。

  他們的后代,開始說起了閩越語,拜閩越巫神,紋身斷牙,崇拜蛇。

  春秋之時,也有諸夏王國為夷狄所占,數十年后,這個原本衣冠左衽的地區,全部胡人化了。

  所以,歷史告訴人們,想要化夷為夏,前提條件必然是諸夏在各方面都占據壓倒性優勢,將夷狄之人淹沒在諸夏的汪洋大海之中,讓他們像匯入大江的小溪涓流一般不成氣候。

  若是兩者力量相當,就可能出現涇渭分明的拉鋸。

  若諸夏力量不如夷狄,那就會發生大亂!

  一念及此,許九就嚴肅的道:“吾還當即刻下令,限制和減少派遣工的再引入,在新移民未來之前,吾當嚴格控制諸派遣團之數量、人數與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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