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之中,燈火通明,歌舞悠揚。
坐在竇太后和薄太后身邊,劉徹微微笑著觀賞著這一場被精心排練的歌舞。
自古以來,國勢強盛,必定帶來文化盛世。
這一點,無論東西方都是相通的。
因為,只有強大的帝國,才能孕育一大批優秀的知識分子,并且給他們提供安穩富足的創作空間。
如今,也是一樣。
雖然劉徹不太喜歡虛浮的文章和夸張的修辭。
但,大漢帝國依然不可避免的進入了一場戰國之后最繁榮的文化盛宴。
不僅學術界繁榮,文化界也是昌盛無比。
司馬相如、枚乘父子、莊忌父子等歷史上本已經證明過自己的文人顯赫當世。
更有著諸如雒陽朱榮、睢陽李慶、河南王喚等劉徹前世聞所未聞的大文豪顯赫于世。
尤其是那雒陽的朱榮,在詩賦之余,尤其喜愛創作樂曲和蚩尤戲。
他所編的樂曲富麗堂皇,大氣磅礴。
而他所創造的蚩尤戲,則多以表現軍隊出征、戰斗和獲勝的場景聞名,廣受軍隊喜愛。
至于那李慶,則是有名的風流人物,擅長創作男女情愛之詩賦。
而王喚則是宮廷詩賦和樂舞。
這與他的本職工作密不可分。
王喚的父親和祖父,都曾經擔任過宮廷侍從。
他本人更是這長樂宮的黃門侍郎。
竇太后和薄太后,都特別喜歡這個文采橫溢的年輕人,將長樂宮的歌舞、樂師、編曲、排舞之事,統統交給他負責。
王喚也沒有辜負這份信任,數年來,創作了許多驚才絕艷的宮廷詩賦和樂舞。
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十面埋伏》。
以編鐘、鼓瑟、短笛和長笛,共同演奏出一場音樂的盛宴,配合著歌舞,幾乎讓人以為穿越時空,來到了亥下戰場,目睹漢軍十面重圍下走投無路的項羽軍隊狼狽不堪的走入末路。
一經推出,就大受歡迎,為公卿列侯和士大夫外戚所稱贊。
都說王喚已經是樂律大師,當世絕無僅有的調律者。
就差將之吹捧成國寶了。
劉徹也看過幾次那場歌舞,憑良心說,這王喚才華卓絕,確實是難得一見的樂律大師。
但問題是…
與所有文人一樣,這王喚創作《十面埋伏》時,屁股卻坐在項羽那邊。
尤其是終章之時,那哀怨的樂聲和凄凄慘慘的表演,使得旁觀者,無不對項羽充滿同情,對他與虞姬的生離死別,充滿了感慨。
所以…
劉徹對此人的態度,也就顯而易見了。
講道理的話,沒有殺了他,禁絕他的所有成果,已經很給面子了。
想要劉徹對他有什么好感和嘉勉,那就是做夢了。
如今,劉徹眼前的這場歌舞,自然也同樣是王喚的杰作。
名曰:《廣野遺夢》。
從名字看就知道講的是什么了?
廣野者,廣野君酈食其,也就是如今天下最著名的段子‘高陽酒、徒’的主人公。
只不過,這王喚對酈食其進行了再加工。
也就是文人最常慣用的伎倆——春秋筆法。
在他所編的這個歌舞里,酈食其穿著儒服去見高帝,面呈天下大事被刻意的篡改和修改了一些高帝的話語。
特別是最終,酈食其命喪齊國時的歌詞,讓劉徹聽得有些想砍了這個渣渣的腦袋。
這句歌詞是這么唱的: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山東隆準公。入門不拜騁雄辯,兩女輟洗來趨風。東下齊城七十二,指揮楚漢如旋蓬…
再配合前面的故事和唱詞,就生生的將酈食其變成了儒生。讓其成為了儒家的代表,變成了儒家有功社稷,儒家思想就是好的證據。
但問題是——酈食其幾時說過自己是儒生了?
就算酈食其是儒生,他用的也不是儒術,明顯就是縱橫家的長短縱橫術。
這王喚卻是好不要臉,生生的掰扯著,嫁接著,想要洗白儒家在楚漢之爭時扮演的不光彩角色。
要不是劉徹脾氣好,換了康麻子或者十全老人,這王喚全家都得被砍頭!
但即使如此,劉徹也不會坐視這貨肆意歪曲。
所以,等到歌舞唱畢,聽完那最后的唱詞,劉徹就微笑著拍著手掌,對竇太后和薄太后說道:“善!樂曲編的不錯,故事也不錯!”
竇太后和薄太后,到底是女性,也不知道這些歌詞之中的彎彎繞,她們只知道好聽、好看,見到劉徹也喜歡,于是薄太后道:“皇帝喜歡就好!此樂舞,乃是長樂宮黃門侍郎王喚所作!皇帝既是喜歡,不若賞這王侍郎一些東西…”
劉徹聞言,笑道:“自然要賞!”
“王侍郎可在?”劉徹笑瞇瞇的問道。
旋即,就有一個中年文官,高興的出列拜道:“臣,黃門侍郎王喚拜見陛下…”
“王愛卿,果然是一表人才,樂曲、歌舞和唱詞,都是編的不錯…”劉徹打量了此人幾眼,發現他倒是生得不賴,至少在漢人眼中,屬于那種偉岸大丈夫。
身高七尺五寸以上,體格也很強壯,且面相斯文,留著非常得體的髯須。
對漢人來說,這樣的男子,才是理想之中的美男子。
至于什么小鮮肉啊之類的生物,只有那些閑得無聊的貴婦才會喜歡。
“賜布帛十匹,金五銖一百…”劉徹微微笑著。
王喚聞言,喜不自勝,拜道:“臣幸蒙陛下厚遇,隆天重地,死無以塞責!愿狗馬以填溝壑,余愿足矣!”
這是正常的中低級官員得到皇帝賞賜后的表態,劉徹聽了只是一笑,然后道:“不過,朕今日聽愛卿這歌舞,總覺得,最后的唱詞稍稍有些不足…不如朕給愛卿補上?”
王喚聞言,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叩首說道:“請陛下賜之!”
劉徹卻是含笑說道:“不料韓信不聽話,十萬大軍下歷城,齊王火冒三千丈,捉了酒徒下鼎烹…”
頓時全場寂靜,無人說話。
王喚更是尷尬無比。
經劉徹這么一續,王喚辛辛苦苦塑造起來的酈食其的儒生形象和儒生們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的高大形象,瞬間轟然倒塌。
你不說你們儒生特牛逼嗎?又是憂心天下,又是操勞軍國。
更是心有萬里疆土,手握天下興衰。
但,一個韓信,讓這一切的一切的所有努力和付出,全部泡湯。
直接戳破了所有的泡沫與氣泡。
“臣…”王喚汗如雨下,連連叩首,拜道:“死罪!死罪!”
這時候他就算再笨也知道,自己的小動作和包藏在詩詞歌賦以及樂舞之中的動機為天子所察之,且天子很不喜歡這樣的行為。
劉徹卻是擺擺手,道:“愛卿不要害怕,也不要恐慌!”
“我漢家不興文字獄,也不搞因言殺人之事…朕呢,也不是那種容不下人的人…只是,愛卿以后創作,最好還是尊重一下歷史…”
“廣野君,明明是縱橫家的大才,何以成為儒生?總不能戴個儒冠,就是儒生了吧?愛卿要知道,曲周候和武遂候可都還在呢!愛卿這樣歪曲和篡改其先人的事跡與出身,就不怕曲周候與武遂候之怒嗎?”
其實,曲周候酈寄和武遂候酈邏才不會管王喚的事情呢。
對他們來說,只要王喚沒有丑化和惡化自己先人的形象就可以了。
管它酈食其究竟是儒生還是縱橫家的呢?
但劉徹這么一定性后,酈寄和酈邏就算是個瞎子也肯定要干涉這事情了。
你他媽居然敢篡改我先人的出生和經歷?打不死你我!
王喚也是恐懼不已。
文人最害怕的其實從來都不是皇帝。
因為皇帝最多責罰他們,卻不會因此喪命。甚至說不定還能騙一次廷杖,出個大名呢!
但貴族列侯們就不一樣了。
特別是如今,大復仇主義泛濫,大把的公卿列侯都是信奉著‘君子報仇十萬年也不晚’的格言。
原本,王喚這么玩,毫無風險,曲周候和武遂候吃飽了撐著才會干涉他這個給他們的祖先揚名立萬、宣傳的人。
但問題是,現在天子定性了,那事情就不一樣了。
為了對天子表明自己永遠跟隨圣天子的態度,曲周候和武遂候必定拍案而起。
他們門下的子侄,更是要群情激憤,殺他這個污蔑和篡改祖先事跡的賊子!
所以,現在王喚已經是戰戰兢兢了。
他連連叩首,拜道:“臣謹奉圣命…”
但內心深處已經是無比惶恐和不安了。
當世,列侯們尤其是有著特進元老頭銜的列侯們的權勢極大。
曲周候酈寄更是身兼了武苑祭酒,且是武苑三位常任主講之一。
數年來,他培養和教育了數以百計的中高級軍官,桃李滿天下,數不清的軍官,都以其為師,認為酈寄對自己有‘傳道之恩,授業之恩’。
任何想挑釁這位老將軍的人,都必定會死的很慘很慘!
劉徹自然不會讓這樣的情況發生。
儒家或者說同情儒家的文人士大夫們,想要搞風搞雨,那是他們的問題。指出來,讓天下人知道就好了。
且,劉徹深以為,這些渣渣,是成不了事的。
至少,他只要在位,他們就忽悠不了人。
而繼承人,只要教育好了,大抵也不會上他們的當。
但,要是玩文字獄和打擊報復,那影響就太壞了,更會開一個可怕的頭,放出一頭可怕的怪獸。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今天,劉徹可以因為不喜歡儒家或者說王喚的編曲與故事,就打擊報復他。
明天,當政者就可以不喜歡法家或者墨家,而盡毀之。
后天,被毀之的法家和墨家,就會反抗,就會在支持者的簇擁下開始激烈爭斗。
黨爭一起,從此永無寧日。
更麻煩的是——歷史證明,在中國的黨爭,無論是用肉體毀滅還是精神毀滅的方法,都不可能消滅想要消滅的對象。
起碼,短期內不可能做到。
東漢玩黨錮,錮了幾十年,黨錮的對象非但沒有滅亡,反而更加強盛。
北宋的新舊黨爭玩到最后,北宋滅亡,但新黨和舊黨卻繼續渡江去臨安繼續黨爭。
明朝的東林黨和浙黨、魯黨,打了一萬年,也無法消滅對方。
再加上反正,現在,儒家在法家和墨家的雙重鉗制下,也不大可能坐大。
所以,劉徹也就愿意在許多事情上網開一面,做一個開明君王。
“愛卿就不必惶恐和害怕了…”劉徹微微笑著安撫道:“曲周候和武遂候那邊,朕會去分說,只是,愛卿以后創作,還是要實事求是,不要聽風就是雨,更不要隨意的歪曲歷史!”
“朕建議啊,以后愛卿,應該多與太史令、尚書令溝通嘛…”
對于文人士大夫,劉徹的態度一直就是既需要提防,也需要團結。
提防是因為這些家伙之中存在了大量的傻白甜或者說假裝自己是傻白甜的貨。
統治者一旦被他們忽悠,就會遭遇一個又一個失敗。
文人治國,從來都只會帶來災難。
最好的治國人才,還是得從軍隊或者工程師之中選拔。
但,文人的力量,從來不可小覷。
他們對社會和國家的影響力,也遠超常人所能想象。
他們利用的好,可以做成許多事情。
就像現在,諸子百家的巨頭們,不就在教育事業上屢創佳績?
但一個利用不好,或者說與他們的關系惡化到極點。
那,不管是誰當皇帝,都得小心著。
哪怕皇帝活著的時候,可以壓得住他們。
但皇帝一死,那就必然會遭到反攻倒算,甚至會被他們將皇帝的所有功績和功勞全部抹消、抹黑。
典型的代表,就是秦始皇。
秦始皇死了才幾年?他的名聲就已經是臭不可聞,幾乎要直追桀紂了。
這就是文人的力量!
他們雖然不足以成事,但敗事卻是綽綽有余。
所以,怎么對付文人,對于皇帝來說,一直都是必修課和必備技能。
王喚卻哪里知道這些,他現在渾身上下都已經濕透,整個人仿佛在鬼門關走了一遍。
內心深處,對于劉徹,卻已經是忍不住的恐懼、畏懼和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