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嘴上,劉徹蔑視著軍臣,但在心里,他深知這一次的匈奴來犯,必定不是那么簡單輕松就可以應付過去的事情。
旁的不說,匈奴人的數量這么多。
怎么打,也是一個問題!
畢竟,就算是二十萬頭豬向你沖過來,光是抓也得抓半年吧?
更何況是二十萬人?
其中騎兵數量多達十二三萬!
當然,這只是預估,實際上可能要少。
但即使如此,也不是什么容易對付的事情,旁的不說,哪怕是出于尊重對手的需要,漢軍也必須動員至少二十萬軍隊!
其中主力戰兵,至少要有五萬以上!
才能勉強有資格與匈奴對抗!
若想要與匈奴野戰,最少需要擁有六萬以上的騎步野戰兵力!
想到這里,劉徹就不由得想起了前些天義縱和郅都遞交的作戰方案。
兩人的方案,可以說各有千秋。
郅都主張節節抵抗,然后在匈奴人深入長城范圍內后,從左右兩翼包抄,然后合圍,要跟匈奴人再打一場平城之戰。
這種想法不能說有錯,也確實是目前最穩妥的做法。
因為,這樣做,最起碼可以保證不輸,再差也是又一個平城!
而漢室可以接受平局,匈奴卻不行!
假如匈奴不能取得一場顛覆性的勝利,以挽回頹勢,那么,這一戰之后,軍臣就等死吧!
匈奴的貴族不會饒過他的!
想做冒頓的人多了去了!
只是…
相較于義縱的方案,郅都的這個方案就多多少少有些遜色了。
此時,義縱率領的兩萬騎兵,已經出了蕭關,沿著直道,向著北方行進。
“將軍!”義縱的親信大將,一直以來,都侍衛在他左右的都尉陳武問道:“我軍此行,真要如此?是不是風險太大了些?”
“大嗎?”義縱笑著搖搖頭,拍了拍對方肩膀,說道:“帶兵作戰,本就是冒險之事,刀兵之間,沒有什么穩妥或者保險的事情…”
“想要保險,想要穩妥,那就去考舉,考舉場上,只要學識足夠,那就肯定能考上!”義縱意味深長的道:“但戰爭不是如此!”
“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故以正合,用奇勝!”義縱將手里的軍用地圖攤開來,指著上谷一帶道:“我軍欲與匈奴在此決勝,若用堂堂正正之陣,則不可不用胸甲為中堅!然我軍皆輕騎,難以為事!且我所率之兵不過兩萬,既算加上樓煩騎,也不過三萬出頭,如何與匈奴在野外抗衡?”
“是故,吾向天子進言曰:今北虜來犯,氣勢洶洶,如與之堂堂列陣,不啻于用我之短與敵之長相抗衡,即勝也是慘勝!不若集結優勢之兵力,蠶食敵之軍力,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
“天子也是贊同吾之意見的!”義縱道:“臨行前,天子交代我:務必當集中我軍之優勢兵力,消滅北虜之有生力量,不以一城一地之得失為慮!”
“這就是運動戰!在運動中消滅敵人,秦之白起,魏之吳起,皆以此成名!”
未央宮里,劉徹也是想著義縱的戰略,有些出神。
運動戰啊!
可不是某一人,或者一個某一個時代的產物。
自吳起以來,中國軍事家們就已經知道了,在運動戰之中,才是消滅敵人的最好機會。
最典型的戰例,莫過于白起指揮的伊闕之戰了。
在伊闕之戰中,白起率領的秦軍不足韓魏軍隊的一半,可戰兵力更是只有對方的三分之一。
但是,白起就像一個戰場魔術師,指揮秦軍,繞到了聯軍屁股后面,然后逐個擊破,一一蠶食。
最終,秦軍以弱勝強,全殲韓魏聯軍主力二十四萬人。
申不害改革的成果,一戰葬送,韓國從此淪為小受。
在這個經典案列中,白起做的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靈活運用軍隊,分進合擊,不斷調動和戲耍自己的敵人,最終當著韓國軍隊的面,先破魏國大軍,陣斬公孫喜,然后揮師伊闕,全殲韓軍。
史載,韓國軍隊,三軍喪膽,狼狽奔逃,但還是難逃被堵在伊闕全軍覆沒的厄運!
白起之后,又有韓信接棒。
韓信用兵,只能說是天馬行空,如流星劃破天空,難以逐磨。
不過,跟白起一樣,韓信是軍事上的巨人,政治上的矮子,最終落得被身死族滅。
好在,這些年來,劉徹努力收集和整理了韓信當年分割交托給他的部下們的《淮陰兵書》,并將之出版,作為武苑教材,也算是劉徹能給予這位淮陰侯的安慰了。
而韓信之后,運動戰大師,幾乎絕跡中國,一直要等到霍去病橫空出世,才開啟一個新時代。
如今,義縱也能想到,并且敢于提出運動戰的概念,劉徹很看好他。
不過,義縱所部,起碼需要二十天,才能趕到上谷。
而在這期間,匈奴人確實隨時可能入寇破關!
這讓劉徹還是有些擔心的。
畢竟,上谷郡、漁陽郡和右北平,這三個郡,人口加起來也才百來萬。
人口基數決定了就算全民借兵,能夠用于防御的軍隊,也不過十余萬。
再考慮到這三郡的地盤很大,所以,兵力肯定會分散。
畢竟,需要扼守的戰略要地,有很多。
很多地方都無法放棄,這也意味著,在前期,漢軍很可能陷入匈奴人的分割包圍之中。
很可能會有城市陷落,有要塞失守,從而導致整個戰局崩盤!
所以,劉徹一直在緊張的關注著李廣的速度。
因為,漁陽郡是此次漢匈大戰的關鍵。
漁陽郡若是可以守住,那么,匈奴人,即使得勝,戰果也有限。
它不能越過漁陽,威脅燕薊。
而漁陽的失守,則可能會讓匈奴軍隊兵臨薊城,并切斷安東都護府與中國的陸上聯系。
這影響就大了,甚至足以震動天下!
所以,劉徹再次問汲黯:“輕車將軍現在到那里了?”
“回稟陛下,輕車將軍如今應該已經直道,到了太原附近…”
劉徹這才有些放心的點點頭。
李廣去漁陽,應該是可以完美的完成任務的。
歷史上,李廣也是在在該地區成名的。
而且作為故衛尉,李廣也完全鎮得住場子!
此時,李廣剛剛渡過汾水,抵達了太原附近。
他一臉的疲憊,過去三天,他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帶著自己的三百親兵,從北地郡啟程,三天內走了將近一千里。
馬都跑死了上百匹!
而隨行的士兵和軍官,也都疲憊不堪,甚至難以支持了。
李廣也知道,必須休息了。
于是,他讓自己的親兵們在附近的亭里去休息、睡覺。
而他本人,則帶著自己的部將,在此轉乘馬車。
李廣很清楚,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轉折點了。
將來是鐵馬金戈,建功立業,受萬世崇敬,還是默默無聞的當一個新兵營營長,就看這一次的表現了。
所以,哪怕是躺在馬車里,李廣也不敢耽誤時間,他強打著精神,拉著自己的兩個左膀右臂的校尉,在馬車里討論起戰略。
“陛下用我為漁陽郡守領燕國中尉事,天恩浩蕩,責任重大,廣不敢不謹之慎之!”李廣朝著那兩位校尉拱手拜道:“還請兩位明公助我!”
這兩人,都是李廣費了老大力氣,甚至是求爺爺告奶奶,才從武苑挖來的年輕俊杰。
若非他曾經做過衛尉,甚至都不可能挖到這兩塊瑰寶!
因為,他們是武苑有史以來最優秀的一批學生中的一員。
曾經與他們齊名的那批學員,如今甚至已經有人拜為胸甲校尉了!
據說,他們幾乎人人,都曾經有過在天子身邊侍奉的經歷,更在未央宮里,得到了丞相周亞夫、車騎將軍義縱、弓高候韓頹當,曲周候酈寄甚至是俞候欒布等人的指點和教導。
雖然年輕,實際作戰指揮能力有限,但是理論水平,恐怕趙括來了,也要甘拜下風!
而這兩位校尉,見到李廣如此鄭重,頓時心里有些感動,連忙還禮,拜道:“不敢,必盡心竭力,輔佐將軍!”
然后,李廣就拿出這些天都快被他翻爛了的漁陽地圖,請教這兩位校尉,道:“以兩位之見,此去漁陽,吾應該注意何地?”
“自當是白檀塞和要陽都尉所!”其中一人,果斷的說道:“白檀塞,北扼灤河,東望燕山,滑鹽在其下,淲溪在其側!自燕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吾嘗讀兵書,知當年燕將秦開,曾守白檀卻胡之騎!”
“至于要陽都尉所,扼守潮河,倚傍燕山,若要陽不失,則白檀側翼可保,淲溪也可安全!”
另一人也道:“某亦有同感…不過,某覺得,將軍應該更注意漁陽塞的安全!漁陽若失,則燕薊門戶大開,不可不防!”
李廣聽完兩人的高論,點點頭,將地圖收起來,道:“如今,我等都困倦了,先休息一下,醒來再議此事,今天晚上,吾等還需要星夜啟程!”
“諾!”那兩人點點頭,就倚著車窗,閉上眼睛,開始入睡。
李廣看了看他們,在心里笑了一聲,年輕人就是好!
他慢慢的閉上眼睛,在臨睡前,李廣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張氏。
在他出發前,張氏就已經有身孕了。
這是他第一個兒子!
應該給他取個什么名字呢?
“不若就以此戰我所能斬殺的最高級別的匈奴貴族的頭銜來命名吧…”李廣在心里想著:“得都尉則以都尉名之,得當戶則以當戶名之,若有幸能得虜王,則以王名之…”
這也是他長久以來的愿望和對下一代的期許。
作為武癡,李廣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從來不是他曾經在長安城里當過九卿,更不是曾經為太宗看重,用為騎都尉。
他最大的驕傲,一直都是他曾經率軍南下平叛,在戰場上斬將奪旗!
他希望,自己的后代,也能如他一般,光耀戰場,功垂天下!
這樣想著,李廣就沉沉睡去。
在睡夢之中,李廣夢到了自己白發蒼蒼之時,他騎乘著戰馬,巡視在長城邊塞上。
一個模樣與他年輕時非常相像的年輕人,跟在他身后,揮著馬鞭,對他道:“父親大人,如今天下皆贊大人為飛將,更有士人稱贊您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唯李將軍而已…”
但這夢境一下子就又恍惚起來,變成了另外一個場景。
他同樣白發蒼蒼,但卻置身在戈壁之中,他和他的軍隊,被困在這黃沙漫天的世界。
忽然一個穿著漢家大將軍甲胄的人,來到他面前,責備他道:“將軍為何又迷路了?失期之罪,將軍自己去與天子解釋罷!”
“將軍…將軍…”李廣忽然聽到一聲聲急促的召喚。
他從夢中醒來,赫然發覺,自己的背后濕了一大片,顯然,夢境中的事情給了他太大的震撼了。
那夢境是如此真實,以至于他睜開眼睛后,都還在恍惚,仿佛還在夢中。
李廣有些想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做這樣奇怪的夢?
難道我真的老了?
心里想著這些事情,李廣抬頭一看,卻發現,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
那兩位校尉正炯炯有神的看著他,道:“將軍,我們該換騎戰馬了!”
“好的…”李廣點點頭,想起自己的任務,他問道:“我們離上谷郡還有多遠?”
“方才已經過了太原邊境,想來再來三日,就可以抵達…”一個校尉嘆道:“數日之間,疾馳兩三千里,將軍與吾等,恐怕都在創造歷史!未來,說不定,有人會以飛將軍來稱贊將軍呢!”
李廣聽了,卻稍微一愣。
飛將軍?
夢里面,似乎那個年輕人也說自己是飛將軍?
看來這個夢兆,是一個足夠的警示,必須立刻重視起來。
“看來,我以后應當在軍中多多儲備能辨識方位之士…”李廣在心里想著,他知道,自己一直就是個路癡。
東南西北,從來傻傻分不清楚。
當年平吳楚之亂時,好幾次就差點迷路了…(